我将我爹推进粪坑时,只有一个人看见了。
那人要娶妻,我拿了根草绳拴在了他家院门口的树杈上,他娘一看,立时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他爹叫人将他的新媳妇儿原路抬了回去。
这猪都杀了,席面也摆上了。
我便勉为其难地嫁过去吧!
自此我便是他的媳妇儿了。
他总不会将我杀了我爹的事儿说出去了吧?
1
水生沉默地掀开我头上的盖头。
其实那是从我娘死之前给我裁的一块红布上现剪下来的。
我娘说了,那块红布她要给我做身红衣裳,我嫁人的时候穿。
我嫁人了,可我娘却没来得及给我做衣裳。
我看着水生,笑了笑。
「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媳妇儿了,你得对我好。」
我对他说。
略微心虚。
毕竟他本来要娶的人并不是我。
是我做贼心虚,抢了他媳妇儿的位置。
「嗯!」
他点了点头。
还是平日里的模样,看不出喜怒。
院里的酒席还没散,听着就热热闹闹的。
毕竟村里穷,除了水生家,谁家也不会为了娶个媳妇儿就宰两头猪的。
他爹还去镇上买了二十坛酒,我亲眼看见的。
「我肚子饿了,你能去给我拿点吃食吗?」
我昨日晚饭就没吃,今天又挨了一日,饿得两眼昏花。
他默默看着我,又默默出去了。
背影说不出的无奈。
连我都有些同情他。
害他娶不了媳妇的人就是我,我哪里有脸说出「同情」这两个字来呢?
可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水生去而复返,端来的是一碟白菘炒肉,还有一碗粥并两个馒头。
他将吃食放在桌上,转过身来叫我。
「来吃吧!」
水生在我对面坐下,倒了一杯水给我。
我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很好,所以我才敢赖上。
我离开赵家村时才三岁,除了记得村口有条河,河上有座木桥外,唯一还能记得的就是赤脚踩在泥土里的感觉。
夜深人静时,我总做一个梦。
梦里漆黑一片,一个女人撕心裂肺地呼喊哭号着。
夜又深又静,于是那呼喊既凄厉又恐怖。
我踩在湿软的泥土上,走过田埂,走过木桥,那呼喊急切地等待着一个能回应她的声音。
可是什么也没有。
从梦中惊醒时,我模糊地明白,那个该回应她的人是我。
三岁时余夫人将我带去了杏花微雨的江南。
她说我的手腕上有一块桃花胎记,便是她丢了的小女儿,她说她是我阿娘。
我在江南乖乖地做着余家的小女儿,饭来张口,衣来伸手。
余家富庶,江南首富。
余老爷长年在外,我又是半路找回来的,家里的姑娘算上我一共有六个,所以他同我并不亲近。
只是余夫人,因着我生下不足一岁就丢了,心中愧疚,待我真是再好不过。
我已忘了赵家村,以为烟雨朦胧的江南就是我的家了。
可是八岁时有个姑娘找到了余家,她的手腕上也有桃花胎记。
奶娘说余家的小小姐左脚脚底还有一颗胭脂痣,她有,而我没有。
我又坐了船,转了马车,被余家的一个婆子送回了赵家村。
2
我在江南时叫莹莹。
回了赵家村叫赵盼儿。
赵家村和我同名同姓的姑娘就有四个。
听说余夫人那年接我走的时候,给了我爹整整一百两银子。
我爹见我被送了回来,躲在菜地里没敢回来,他怕那婆子要连那一百两银子一并要回去。
可那婆子丢下我,着急忙慌地就走了,连余夫人一并带给我的一个包裹也带走了。
那包裹里是我穿过的衣服、戴过的首饰。
我终于见到了那个在梦里一直凄厉地呼喊我的女人,她是我的阿娘。
如我阿爹所愿,我阿娘确实给我阿爹生了个儿子,我回来时他四岁了。
按理说余夫人给的那一百两银子能让这一家子好吃好喝过几十年了,可我进了院门一看,家徒四壁,什么也没有。
家里除了我阿娘同我阿弟,再没一个人欢迎我。
因为多出一口人来,就得多一张吃饭的嘴。
我阿奶盘腿坐在炕上,用一双下垂的三角眼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那眼神不像在看人,倒像是在看一个物件,看一个牲口。
「既回来了,就把你大小姐的那套做派都去了,家里养不起闲人。」
我都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做派,只是进了屋子行了个礼罢了!
阿奶叫我大伯母将我身上穿回来的衣裙脱了。
我才知道原来脱衣服并不是一件多么私密的事儿,全然没有必要回避,光天化日之下,说扒就给扒了。
过了几日那衣服改小了些,穿在了我三叔家的招弟身上。
只过了十几天,我吃麦麸饼子已不觉得剌嗓子,喝凉水也不会拉肚子。
我和三叔家的招弟一样,既能赤着脚在田埂上奔跑,也能蹲在灶台前给我阿娘烧火。
除了会读书会写字以外,我和村里的所有姑娘都一个模样了。
可是我又深知自己同她们不一样。
我见过了太多的繁华,心早就变大了。
我爹兄弟三个,都已成婚了,大伯一家七口,三叔一家四口,我们一家四口,加上我阿奶,一共十六口人,还都挤在一个院儿里。
我阿娘偷偷同我说,当年余夫人给的钱都捏在我阿奶手里,她说她活着,这家就不能分,等她死之前,会将这一百两银子给分了的。
所以家里就是我阿奶说了算,人人都讨好她,生怕自己表现得不好,到时候这银子就少分了。
阿奶最喜欢我三叔,毕竟是家里的小儿子,他同我三婶儿嘴又甜,又会哄人,连同三叔家的招弟和东子也特别受祖母待见。
祖母每日早晨要吃两个煮鸡蛋,我阿弟清和同三叔家的东子同岁,甚至比东子还小三个月,可是我阿奶每天早上煮的鸡蛋都要分一个给东子。
阿弟站在堂屋门口,眼巴巴瞅着东子手里的半个鸡蛋,东子得意地仰着头,将那半个鸡蛋一下子塞进了嘴里。
我大伯母是隔壁村里长的闺女,阿奶即便心里多么不情愿,还是要分半个给大伯母唯一的女儿盼弟吃。
盼弟比东子还坏,她每每拿到鸡蛋,就要到我阿弟面前走一圈,再当着我阿弟的面慢慢一点一点地把鸡蛋给吃掉。
阿弟眼泪汪汪地回了房,抱着我阿娘的腿要鸡蛋吃,我阿娘坐在炕沿上一边垂泪,一边哄阿弟。
我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块大石头。
闷得难受。
不过半个鸡蛋罢了!
不过只是半个鸡蛋。
3
我阿奶瞧不上我阿爹。
他也确实应该被他阿娘瞧不上,除了窝里横,动不动对着我阿娘拳打脚踢外,他真正是个一无是处的男人。
家里种着二十几亩地,大半都是大伯带着他的三个儿子在种,我阿奶心疼孙子们,有了钱也是偷偷贴补了大伯家。
我三叔是个木匠,只要有活儿干,就能给家里挣回钱来。
看东子和招弟的穿戴就知道,三叔赚的银钱绝不像阿奶说的,全都上交给了她。
只有我阿爹,没个手艺,干活儿还总偷懒,家里有点好吃的,大伯和三叔忙着给自己家的孩子们夹,我爹恨不能把自己的肚皮撑破了。
家里谁都瞧不上他,除了我阿娘。
我家的天都是我阿娘顶着,地里干完家里干,就是想让我同阿弟吃饱肚子。
阿娘年纪比三婶大不了多少,可我阿娘走出去,就像三婶的娘。
阿娘被我和阿弟压弯了腰。
因着阿弟的鸡蛋,我在十岁这年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自此在赵家村威名远扬,吓得村里的姑娘再没一个敢同我说话。
叔伯婶娘们更是见了我如同见了瘟神般。
家里养了十一只母鸡,天气暖和,一天至少能有八九颗蛋。
但是我阿奶从不让我们捡,都是她每天黄昏时亲自端着笸箩捡回来,数了又数,才装到她房里的篮子里。
除了她和她的两个小孙孙,其他人也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一个。
问题是多出来的鸡蛋哪儿去了呢?
我阿奶从不上街,也没见她叫谁拿出去卖过。
可是这些鸡蛋确实不见了踪迹。
所以黄昏阿奶捡鸡蛋时我便偷偷看着,发现每每我阿奶捡了鸡蛋回来,三婶娘都会抱着针线笸箩去阿奶屋里。
大伯母也去,待不了多久两人便都回了屋。
「阿娘,阿奶定然把鸡蛋偷摸分给三婶和伯母了,蛋就藏在那针线笸箩里。」
我跪在炕上,将窗户偷偷开了一条缝儿。
阿娘垂头就着油灯给阿弟缝补裤子,见我偷偷往外看,只笑了笑,将我扯回来,又将窗户给关了。
「盼儿,是阿娘无能,叫你们跟着受苦了。」
阿娘摸摸我同阿弟的发顶,满脸苦楚。
我阿娘便是这样,我爹打她时她只会抱着头缩成一团,旁人寻她麻烦,她从不辩解。
有人对她不好,那便一概都是她自己的错。
我不知道是什么困住了阿娘,可是我爹靠不住,阿弟还这样小,若是再这般下去,有一天我们怕是都得饿死。
4
一天当三婶从堂屋出来时,我跑过去,不小心将她手里的针线笸箩撞翻了。
笸箩掉在地上,不仅掉出了针线,还有三个摔烂的鸡蛋。
三婶愣在了房檐下,看着黄黄白白的一团,回过神来就要打我。
我转身跑到院子里,哭号起来。
「世上竟然有这般偏心的阿奶,说是一家子住在一起,都是一样的。可是哪里一样了?我阿娘每日干的活比三叔大伯还多,干完地里的还要干家里的。
「就这十几只鸡,也是我阿娘养的,怎的人人都有鸡蛋吃,就我家没有?我阿爹不是阿奶生的?我阿弟不是阿奶的孙孙?
「偏心也就罢了,总不该偏心得这般明目张胆吧?阿奶攒的鸡蛋原来都进了伯母一家和婶娘一家的肚子啊?」
不待我号完,三婶便蹿到了院里要来捂我的嘴,我比她灵活,转身就跑到了院门口。
阿奶由伯母搀扶着出了堂屋的门,此刻就站在台阶上看着。
三叔外出做工去了,家里其他大大小小的人站了一院子。
我阿娘跑到院门口,眼里噙着泪,伸手叫我回去。
我咬咬嘴唇,此刻若回去,这些日子便白盘算了。
「看看这一大家子人,就数我爹最没出息,连自己的亲娘都嫌弃,叔伯兄长们分明清楚阿奶是什么模样,也只眼看着我们一家受偏待,竟没个人出来说句公道话吗?
「我阿爷没了,这家里的男人们便没皮没脸起来了,也不怕叫人戳脊梁骨。」
我一边跑一边哭,嘴里的话却没停下来。
村里有人去请了里长,看热闹的人将我家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就跪在堂屋的地上,我阿娘垂着头跪在我旁边,任由我阿奶又骂又哭,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盼儿你便说说,你今日对长辈出言不逊又是为了哪般?」
被我阿奶吵得烦了,里长一挥手,叫我说。
「我爹不中用,村里谁不知道?可说一千道一万,他也是我阿奶生的,我阿弟也是我阿奶的孙孙,我阿娘干的活儿能顶两个男人吧?可是我阿奶呢?说好的,家里有了钱如数上交,待到逢年过节,给家里的孩子们缝衣服做鞋子,再买肉吃。
「可是大家瞧瞧,这家里怕是除了我家,人人都藏着私房呢吧?
「看看我同阿弟穿的,再看看他们的,阿奶是怎样说出『没偏心』这样的话来的?
「今日我不小心撞翻了三婶的针线笸箩,原来里面藏着三个鸡蛋呢!
「这鸡本来就是我阿娘养的,阿奶每日早晨煮两个,自己吃一个,给东子和招弟分一个,我阿弟眼巴巴站在门口瞅着,却从没见阿奶分半个给他。
「这也就罢了!竟然将剩余的鸡蛋每日都偷偷分给了大伯同三叔家,我今日就想问一问,我们到底是不是赵家的人?
「是的话,为何要这般偏心?若不是,想必当年余家给的那一百两银子大家都知晓吧?既是因为我阿娘养育了我才给的,那阿奶便将那一百两银子还给我们,由里长做主,将我们一家打发出去算了。」
5
我阿奶一听我提那一百两银子,伸手脱了鞋就扔了过来,我偏头躲开了,没打中。
「你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什么养你的钱?你倒是说说,是谁养的你?你吃的用的那样不是老娘我的?还敢开口要钱,看我不打死你……」
阿奶又要扑过来,被我大伯给抱住了。
「盼儿,都是一家人,你这般诋毁我们……」
「大伯说说,我哪句话是假的?家里的地是谁在种?是你同堂兄们没错,可我阿娘哪次没跟着?地里的草是谁锄了一茬又一茬?是我阿娘一个人。
「每每要锄草时,大伯娘就犯了头疼病,三婶要在家看孩子做饭,到了收割的季节,伯父心疼大伯母,不叫她去,三婶娘依旧在家做饭,只有我阿娘,你们干多晚,她便跟多晚。
「怎的我阿弟就在家里连吃一个鸡蛋都不能够了?
「你看伯母同三婶,再看看我阿娘。
「我阿娘命苦,可这也不是你们欺负我们一家的理由,今日阿奶就给个说法。
「如若不然,就拿出银子来,叫我们分家。」
我心知肚明,分家是不可能的。
这样大的事情,哪里是我一个小姑娘说出来就有人听的呢?
我只是想让我阿弟每日有个鸡蛋吃罢了!
最后里长做了主,每日的鸡蛋除了阿奶吃两个,剩下的三家平分。
我挨了十个板子。
这却也是我能争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自此家里再没人愿意同我说话,我在村里也出了名。
小小年纪,这般泼辣,长大了还得了?
没人同我玩儿。
我每日黄昏去堂屋拿回两个或者三个鸡蛋,除了阿弟能吃一个,其余的都进了我爹的嘴。
我阿娘不敢争辩,便只能看着我爹从锅里将鸡蛋捞走。
冬日里没件厚棉衣,阿弟跟在我身后,鼻涕流了又流。
他要出去玩儿,我便带他去村口,蹲在地上教他写字。
「阿姐,为何要写字啊?」
「你学会了写字,日后便能吃鸡蛋吃到饱了。」
「真的?」
阿弟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我,眼里藏满了欢喜的光。
「嗯!」
那是我第一次见水生。
他家姓宋,是外来户。
听说是里长家的远房亲戚,一来就在村口买了将近百十亩地,又盖了间极大的院子。
他家的地也是雇人种的。
他同村里其他的少年不一样,倒是同余家的少爷有几分相像。
长得白净端正,身上的衣服鞋子干干净净,带着些金钱才能养出来的矜贵。
他垂头看着我教阿弟写字。
然后什么也没说,又慢慢走过小木桥,回家去了。
他家离村子是一段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的距离。
自打水生家搬来了村里,他家的院门便被大姑娘小媳妇踩薄了三尺。
水生家过得这般富裕,谁不想嫁到他家去?同他家攀个亲?
可惜的是他娘说他有了未婚妻,待及冠时,便要娶回来的。
不知村里人懂不懂及冠是何意。
可这依旧没打消村里人的热情,水生家依旧人来人往。
听说他娘招待人都是镇上买的点心,为了那口点心,去坐一坐也是值得的。
5
自此我便盯上了水生。
确实是我盯上了他。
毕竟他家不管招待谁可都用的是点心啊!
但凡有点儿时间,我便会跑到他家的后院去。
后院的院墙低,随便翻一翻就能进去。
初始我只是趴在墙头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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