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记
作者:度我
文案:
五月的风吹在花上朵朵的花儿吐露芬芳
假如呀花儿你确有知懂得人海的沧桑
她该低下头来哭断了肝肠
五月的风吹在树上枝头的鸟儿发出歌唱
假如呀鸟儿你确有知懂得日月的消长
她该息下歌喉羞惭的躲藏
五月的风吹在天上朵朵的云儿颜色金黄
假如呀云儿你确有知懂得人间的兴亡
她该掉过头去离开这地方
——周璇1935《五月的风》
内容标签:民国 正剧
主角:谭五月,柳湘湘;配角:谭仲祺;其它:民国,百合,交际花,大家闺秀
一句话简介:民国小镇闺秀萝莉和上海交际花
第1章 名字
一
谭五月第一次听到那个人的名字,是在她央着阿婆想要放行半日时,阿婆带着怨怒喋喋不休的口中。
阿婆一边拾掇着手里的缎衣和布衫,放进了扫除整洁的新房,一边掀着满是褶子的嘴皮骂骂咧咧道:“出门十载不见个音讯就罢了,竟然还带了个死女人回来,带个女人回来也就罢了,竟然还是个出了名的浪货。谭家的牌匾在这个镇子里,以后都要蒙了尘咯!”
这些话进了谭五月的耳朵里,然后再脑袋里翻了一个轮回,到底没得些明白。
谭五月不在意阿婆的话,她眨巴着眼看了看日头,又转头眼巴巴地看着阿婆。戏班子的草台子这会儿已经搭好了,日头再落一落,就要登台开腔了。上回听阿三哥说,新来了个武生好不厉害,跟头能翻得人眼花缭乱,一手花枪更是耍得威风凛凛。这番形容听得谭五月心里痒了好几天。
谭五月在阿婆身后跟了半个时辰,听阿婆唾沫星子横飞地骂了半个时辰,终于按捺不住了,伸了手扯扯袖子,撒娇口气道:“阿婆……”
“碍事碍事,没见我忙着嘛。你那死鬼爹爹就要带着坏女人进门了,你还有心情到处去耍,不许去!”阿婆把衣角从谭五月攥着的手里扯出来,不耐烦地轰走。
谭五月闷了声,不敢再缠着讨要。阿婆却突然掰正了她的身子,因辛劳而骨骼分明的手钳得谭五月皱了眉,一声“疼”囫囵卡在嗓子里。
“听好了,马上要进门的坏女人,叫柳湘湘。她是个狐狸精,要当你娘亲,你不许认她,也不许跟她学坏,听见没有?”
谭五月被肩膀上的力道卡得生疼,迷茫地只知道顺从地点头。别的她都没听清楚,倒是柳湘湘这个名字留在了她脑袋里,这名字好像伴着一阵香味扑面而来,读起来那么好听温柔,比她谭五月的名字好听多了。谭五月心里只有这个念头。
谭五月讨厌死了自己的名字。因着生在五月,爹爹就草草地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字,好似从陈年的老黄历上撕下的一张纸,透着一股腐朽陈旧的味儿。
谭家因着祖上代代都是书生,在镇子里小有名气,谭五月那没什么印象的爹爹谭仲祺也不例外。
谭仲祺的婚事是祖父去世前指的,他也许是不喜欢谭五月的娘亲。谭五月的娘亲生她的时候难产,留下了小的,自己过去了。谭仲祺抱着孩子看了一眼:“生在五月,就叫五月吧。”
谭五月的名字就这样草草地定下了。正值政府废了科举,谭仲祺在她出生不久后就奔赴了上海另谋出路。
料想是生意做得不错,每年都谴人送些银饷来,人却极少回来,谭五月和爹爹见面的次数一个巴掌就数的过来。
阿婆姓孙,别人都管她叫孙阿婆,是谭仲祺的奶娘,照顾完谭仲祺,又照顾谭五月,现在也已经是年过百半的老妪。阿婆把五月照顾得很好,只是管得严些,不许这不许那,尤其不许和野孩子们一起嬉戏。
这是个秋天,下了一场秋雨,树叶开始落了,河水都涨上来了,正是野孩子们玩耍的时候,土戏班子的台子照旧架到了河堤的空地上,于是不只孩子,几个大人也三五成群地赶过去,一手提着木板凳,一手拿着破蒲扇,不知是要驱走夏末的最后一丝炎气,还是要打走草垛里跳来跳去的小虫。
谭五月只能眼巴巴地瞧着,躲在院子的墙里。街上的阿三哥远远地跟她打招呼:“嘿,五月,你不去吗?”
谭五月摇了摇头。
“听说,戏班子新来一个武生,花式漂亮得大伙儿都直了眼!”
五月脖子伸长了些,半个身子被勾了过去,探出围墙外,像是想听仔细些。
阿三哥手舞足蹈地说了一阵,然后停下来看着谭五月,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样子,又笑又叹:“你真不去?真不去我可走了。”
谭五月咬了咬唇,指尖扣着石墙的力气发紧了,终于还是摇摇头。
阿三哥晃晃脑袋,走了。谭五月看到他卷起的裤腿露出一截子脚腕,灵巧地一跃跳过了地上一洼水塘,回头咧嘴笑笑,模样自在得很。
“这不是谭家姑娘吗?探头探脑的,像什么样子哟!”
谭五月一听这苍劲的声音,立刻缩回了脑袋,就是这个王大娘,上回她偷偷溜出去,就叫这个多管闲事的大娘撞见,向阿婆告了状,害谭五月在祖堂里抄了两个时辰的书,连着后来的半个月,阿婆都把她看得紧紧的。
想必这遭来的武生确实厉害得很,过了两天,往河堤去的人流有增无减,谭五月有些坐不住了,明知道阿婆不会同意她出去,还是鼓起勇气想要忤逆一回,小心翼翼地张了口,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不过这下,谭五月不再惦记着河堤上的戏演得多么精彩绝伦了。再有几天,她的爹爹……还有那个很坏的娘亲,就要来了。谭五月有些紧张,又有些害怕,似乎还有那么些抑制不住的期待,瞧向门外的目光更加频繁了。
谭五月满脑子都是柳湘湘这个名字。
柳,湘,湘……
她这么想着想着,那个人就到了。
马车停在大门的阶前,谭五月远远地看见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一身玛瑙绿的花色新潮的旗袍,裹着姣好的身段。谭五月瞪大了眼呆愣地看着那个女人一步一步靠近,她关于这个名字的所有想象就这么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秋季,正是万物开始枯败的季节,万物之中独她颜色最是鲜妍。
柳湘湘。
作者有话说:
中篇,背景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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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进门
二
柳湘湘这个人,就像她的名字一样,萦绕着挥之不去的香味,像春夏檀木淡淡的幽香。
谭五月觉得她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和街尾张屠户家的姐姐不同,张华儿姐姐是她来亲近你,柳湘湘是让你想亲近她。
柳湘湘欠了欠身子,便和五月一般高度,把谭五月稚嫩的脸捧着:“好俊的小丫头。”
谭五月的脸霎时烧开来,那馥郁的吐息让她脸上浮起一抹奇异的红晕。
她避开了柳湘湘的视线,目光磕磕绊绊地落在柳湘湘穿着皮鞋的足尖上。
她不能看柳湘湘的眼睛,阿婆说柳湘湘是狐狸精,书上说狐狸精的眼睛能勾走人的心魂,而且柳湘湘那双杏眼是真的媚。
“叫人啊,五月。”谭五月这番惊惧木楞的样子让他觉得丢了脸面,谭仲祺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悦。
这陌生又威严的声音如一道惊雷,谭五月脑袋里的弦一下子紧绷了,慌张地抬头,对上了柳湘湘那双漂亮的眼睛。
许是被柳湘湘大胆亲近的举动惊得失了分寸,许是在心里惦念柳湘湘的名字太久了,又许是柳湘湘真是狐狸精幻化的,眼睛能够勾人心智。谭五月微微地张了嘴,她听到自己嗫嚅的声音:“柳……湘……湘?”
“胡闹!”谭仲祺喝道,“没大没小!”
谭五月回过神来,失措地扭开脸,咬唇不语。
果然是狐狸精……爹爹才刚回来,就害自己惹他不高兴了。
柳湘湘脸上倒是盈着笑意,微凉的手掌搂住谭五月的脖颈,把她护在怀里,回头对谭仲祺微微竖起柳眉:“你凶个什么?我喜欢她这样叫我。”
谭五月比她矮上一些,这样被她揽着,就真真抬不起头了。
谭五月“没见过世面”,极少会见生人,就连一条街上的邻家都没认全。被这样陌生的气息靠近包围,还真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她想起阿婆的话,心里觉得这是不好的,或者是一种伎俩,可又不知道怎么脱开她,能做的就只有微微地转开脸,以免自己抵住她的肩。
阿婆怕生出喊柳湘湘“娘亲”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抢着道:“喊姐姐。”
谭五月挣扎了一下,还是中规中矩地唤了:“柳姐姐。”
柳湘湘感觉到了谭五月的僵硬,安抚地摸摸她的脑袋,便转过去跟谭仲祺说话。柳湘湘说话的口音和这里不同,音调细长柔软,又带着一种话家常一般的亲昵,就算她表情有些不悦,吐出来的话语也不显得凌厉。
“仲祺,你家的祖堂,我是绝不进去的,活人何必去沾死人的晦气。”
谭五月听到“仲祺”这个称呼的时候,眼皮突的一跳,听完整句话的时候,谭五月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
偷瞄谭仲祺和孙阿婆的表情,果然已经霎时一片青黑。谭仲祺眉头间蹙起两道深壑,刚要开口,孙阿婆的声音就闯了出来。
她皮笑肉不笑地一声冷哼:“好厉害的小丫头,还没进门就这样了。我看你还是别进门了,我怕祖堂染了你那花花柳柳的脏味儿!”
阿婆这话难听,气氛一下子冷却下来,阿婆是家里的长辈,谭五月的娘亲也要叫一声奶娘的,自然不必掩饰脸上的轻蔑。谭仲祺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脸色难看得紧。
柳湘湘看着面前两人,站得比门梁还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谭仲祺,我可从未说过非进你家门不可。如果随便一个下人就可以这样侮辱我,那我看你对我也不过如此,还是——算了罢。”
说罢,转身便走。
“你站住!”谭仲祺急冲冲地喊了出来。
柳湘湘步子没停,谭仲祺使了个眼色,下人手脚利索地把大门给栓住了。
“这是什么意思?”
“说好要带柳小姐遍游鄙乡,怎么好食言。”谭仲祺大拂面子,却只得憋着一股火气,“今日旅途困乏,柳小姐不想参观内宅也是正常,就暂且歇下吧。”
说罢,迈着大步背手进了内堂。
不想错失美人,又放不下大家长的架子。柳湘湘皱皱眉,心下自是不悦,看着一堂面面相觑,穿着土灰长袍的人,不知该哭还是笑。
柳湘湘把视线落到了谭五月身上,谭五月怯怯地扭开了脸,漆黑的双眸涟漪似的波动。她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足尖顿了顿,到底是跟阿婆走了。
初进谭家,竟跟场闹剧似的,柳湘湘按下人的打点搬进了厢房,两个皮箱歇在房间的角落,柳湘湘觉得有些倦,坐到了软榻上。房间素净,软榻透着香,桌上叠着几篇书,窗外幽竹掩映,确实像个书香门第的人家。
谭五月总忍不住向厢房张望,毕竟柳湘湘住得和她挨得近,她是家里的客人,也是敢和阿婆顶嘴的厉害人物,总需要多留意些才是。
窗外雀儿叽叽喳喳叫,夕阳迷蒙,谭五月有些心神不宁,探头到窗外,眼前晃落了两片落花。柳湘湘正推门出来,夕阳染黄了她的长发,润着华贵的绸缎裙子,袅袅婷婷,浓妆淡抹,画一般温柔秀美,她悠悠地望过来,谭五月飞快地缩回了脖子,心脏咚咚如擂鼓,升起偷窥人家险些被发现的紧张、后怕与羞愧。
这就是繁华世界来的人儿。谭五月心想。
太阳落下了山,夜色席地,用晚饭前,谭五月被谭仲祺唤了去。
明明许久不见的爹爹就在眼前,谭五月却觉得眼前人与陌生人无异,只是……自己要听他的话罢了。谭五月恭敬地欠了欠身子,就听谭仲祺说:“你娘去世后,为父久未续弦。这次带回来这位小姐,你看怎样?”
谭五月咬唇不语,目光恍惚,谭仲祺见她这模样,叹了口气:“这次我请她回乡游玩,是有意娶她。人家姑娘是上海来的,见不得我们小地方的规矩。但我相信,住久了也就习惯了。过几天我有一桩生意要往西走一趟,这是最后一次,回来我就在镇上置业。你柳姐姐似乎挺喜欢你,你……替我留一留她。”
谭五月一路都在嚼着谭仲祺的话,想着想着就出了神。爹爹要她留住柳湘湘,等他回来,就再也不走了。
落花洒了满道,屋子都浸在沉蔼的香里。谭五月走过长廊,到了柳湘湘的房前,正踌躇,便听得一声“进来”,叫她心里一紧。毕恭毕敬地推开了雕花木门,她微愣,恍若走进了一幅有柳湘湘的画里,香气四溢。
柳湘湘坐在梳妆台前,正侧着脸,往自己耳朵上挂一串白玉珠子的耳坠。她着了淡淡的脂粉,唇色艳丽,镜子里映出她半边脸,婀娜模样。
谭五月端端正正站在门口,字正腔圆道:“爹爹让我来喊你吃饭。”
“嗯,就去。”柳湘湘笑道,“小门神似的,进来呀。”
谭五月摇摇头,她看见柳湘湘从匣子里拿出了一个金色的物什,闪闪发亮,十分新奇。她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到底没忍住好奇心,问:“那是什么?”
柳湘湘转头对愣在屋外的谭五月笑,将桌上物什一样一样推给她看:“这是蜜丝佛陀口红,这是雪花膏。都是女人要用的脂粉。”
“哦。”谭五月点头。
第3章 口红
三
谭五月余光扫见柳湘湘来了,眼皮骤然一跳。
她好像和白日又不同了,穿了漂亮的衣裳,着了淡淡的妆,笑盈盈地走来,开叉的裙摆款款飘荡,露出细白的小腿。
谭仲祺看得挪不开眼,嘴角弯得厉害。
入府第一天,便惹了不痛快。柳湘湘还不想就此与谭仲祺一拍两散,便花了心思迎合。
柳湘湘眉梢轻扬,俏生生地问:“可合你的眼?”
“合合合。”谭仲祺连声回答。
桌子是长方的,谭仲祺坐了主位,谭五月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边。柳湘湘抿了笑,从从容容地挨到了五月身边,衣裳的丝绸料子擦着谭五月的布料子。
谭五月本就缩在了桌角,颇为艰难地挪出一些空隙来,便听得谭仲祺说:“不过,在镇上,可买不到口红这种洋玩意。”
“瞧你说的,这东西贵得紧,在上海我也不舍得呢。这支蜜丝佛陀,还是上次晚宴史密斯先生送的,你认得他的。”
“呵,洋人。”谭仲祺不屑地哼了声,“现在上海到处都是洋人,我做生意跟那些洋人和洋人的买办打交道不少,他们什么德行我最清楚。洋人的东西,还是别要了。”
柳湘湘微微拧起了眉,没说话。
气氛有些僵硬,谭五月把头埋得低低的,闷头就着面前那盘青菜吃着白饭。
谭五月看见眼前出现了一双月白筷子,柳湘湘把离得远的菜夹到了她碗里。谭五月还是有些畏生,柳湘湘给她夹菜比干涩的饭还要难以消化,她放下了筷,礼貌又认真,字正腔圆地说:“谢谢。”
柳湘湘身上淡淡的香味笼着鼻尖,丝丝入扣,让人不自觉就晃了神。
那是一种不带攻击性的让人舒服的味道,像是檀木散出的丝丝气味,淡薄而清幽。谭五月想了想,想起过世的母亲留下的一把木梳子,似乎有类似的味道。
谭仲祺和柳湘湘交谈着上海遗留的物事,谭五月吃完了饭,便毕恭毕敬地坐着,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在府里生活了十余年,倒拘谨得比谁都像个客人。
“五月,吃完了就去看看你阿婆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谭仲祺似乎与柳湘湘有话要单独说,语气不自然地支开谭五月。
谭五月起身的时候,看到柳湘湘撑着下巴对她笑,眸如点漆,勾起的红唇像院里海棠初开的模样。
谭五月这才看到她头上的木钗子,素净古朴,在她一身艳丽打扮中格外不引人注目。或许她身上的檀香便是来自这根钗子。
回去的路上,踩了满道的花香,柳湘湘推门而出的一幕影影绰绰地浮现眼前。谭五月顿觉心烦意乱,快步回了屋,将自己锁进屋子。
柳湘湘的味道就似在心头绕着,谭五月像绷紧了一根弦难以松懈。
柳湘湘和谭仲祺说话时语笑嫣然的模样掠影而过,燕儿般轻俏活泼的语气也在耳畔。谭五月叹了口气,爹爹打算在镇上置业,再也不走了,自己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吧,虽然前提是需得留住柳湘湘这尊菩萨。
正想着,门忽然被轻轻扣响。
门打开,柳湘湘正在门口,精致旗袍将身体曲线勾勒毕现,青丝斜绾,艳艳红唇,含笑的眼睛盈盈望着谭五月,她抬了手,似是拢了一袖芬芳似的馨香,宛如一只夜晚魅行的妖精。谭五月向后退了两步,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书里面的游魂艳鬼描绘的大概就是这番模样,《牡丹亭》里边的杜丽娘不外如此。
柳湘湘眼底划过一抹疑惑,随即压了下去,不急不缓地逼近了两步,微微俯身,凑近了细细打量谭五月紧张而绷紧的小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怕我?”
谭五月感觉柳湘湘的气息贴到了自己的脸上,这样亲昵的距离让她更加畏怯,抿着唇低垂下脸,用毕恭毕敬的姿态掩饰心跳如擂鼓般的慌张。
“我又不会吃了你。”柳湘湘檀口轻启,颤颤笑道。
谭五月脸上热起来,这女人行为言语都未免大胆放肆,与他人……很不相同。
纵然柳湘湘是那女艳鬼,自己也不是柳梦梅。谭五月想着,便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磕磕巴巴道:“你……你来……”
“我来寻你帮忙。”柳湘湘接话,“来路风尘仆仆,身上腌臜得很,便想洗个澡。那老太太偏不肯与我方便。”
“那……那你该去寻我爹爹。”话刚出口,谭五月就知不适,柳湘湘不论名声如何,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怎能对爹爹说这种事。
“不管,我便找你了,如何?”柳湘湘做出一副赖上谭五月的模样,身子也软软挨了过去。
在上海,小姐儿们挨着搂着说些体己话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到了谭五月这,脸颊就立刻烧红了,一边结巴道:“我自然帮你的,我这就去。”一边如避猛虎般匆忙逃开。
柳湘湘在背后看着谭五月的背影,悠悠笑了:“一点都不经逗。”倒也有趣得很。
逃到屋外的谭五月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心有余悸地想起柳湘湘那张媚得浑然天成的脸。
谭府自诩是镇上大家,谭五月从小便被阿婆管得严苛,没有什么体己的朋友,行止规规矩矩,不敢有半分越礼。
那样亲密的距离,近到谭五月能看到柳湘湘卷曲的睫毛,和眼眸里潋滟的柔光,实在让她手足无措,好似蚁儿细细密密在心尖上爬,自己每一寸皮肤都不自在起来。
何况柳湘湘确凿生了一副好皮囊。她言行大胆放肆,眼神自带风流,就如传奇里那些奇女子,轻轻易就破了孔书上满篇的克己复礼,逾矩还不自觉。
谭五月想起柳湘湘的笑,那笑也是无缘无故的。不知那是上海人家的礼仪,还是如阿婆所说……娼门的放浪形骸。
谭五月去吩咐杂役烧了热水,便在院落迟迟徘徊,看看自己的屋子,又看看柳湘湘紧阖的屋门,不知该去关照两句,还是回屋歇息,又不知柳湘湘是否还在自己屋子里。
风清露重,卷着地上残花的香味,暗暗地袭进人心里。
月色温柔婉转,谭五月叹了口气,那柳湘湘皮囊好不好与自己有何干,总归是要当自己后娘的人,她三番两次找自己示好,未必就真的安了好心。
第4章 禁书
四
次日,晨光越过花窗时,谭五月便起了个早。她在房里摸索了一会儿,洗漱完毕,随意翻了本书卷温起书来。到了早饭的点,阿婆叫了丫鬟来唤她,谭五月方才迈出闺阁,清晨的光翩然落入眼帘,带着扑鼻的和煦气息。
谭五月起得早,柳湘湘和谭仲祺起得更早,并肩从府外回来,边走边说话,你一言我一语。
谭五月躲藏不得,眉低眼顺向二人打了招呼,恍惚真生出一种向爹娘请早安的错觉。
早点如往常清淡无味,柳湘湘倒是饶有兴致,或是吃惯了玉盘珍馐,偶尝清淡小菜便觉新奇,亦或是故意做给谭仲祺看,讨个欢心。
谭五月看到她耳上的珍珠坠子,随着她笑起来而轻轻晃动。
柳湘湘从上海来,自是对早市这种东西好奇得紧,听了小厮提了一嘴,昨天晚饭时便要谭仲祺陪她见见世面。
谭仲祺自然求之不得。两人约着起了一大早,从早市逛了一圈回来,把早市的风光和清晨的露水味也带了回来。
“如何,这镇子虽然小,倒也不失热闹。”谭仲祺献宝似的说起镇上的好处来。
柳湘湘抚了抚自己的手背,似是不经意道:“呵,见不到咖啡馆,喝不到洋酒,吃不到西餐,烟馆倒是见到两个。”
谭五月在一边听着,不自觉抿了唇。爹爹在柳湘湘这已经碰了不少灰,和印象里的威严大相径庭,而且爹爹不许自己随意出门,却对柳湘湘千依百顺,可见柳湘湘果然是个厉害女人。
“五月。”
谭五月正胡思乱想,忽然身边传来轻柔的一声,距离隔得很近,谭五月耳根一软,生出一种柳湘湘识破她的心思的错觉,一下子便局促起来。
“我吃完了。就先回屋,一会儿你来我这儿,我有东西要给你,答谢你昨晚帮忙。”柳湘湘自然地把手搭在谭五月肩膀,轻挑眉梢,“等你。”
谭五月低着脸,喉咙里闷闷憋出一个“嗯。”
抬眼时,柳湘湘已经走了,谭仲祺没有言语,投来赞许的目光。
上次柳湘湘刚到谭府,东西还没有安置下来。这次柳湘湘带来的东西都已经归置妥帖,谭五月也算第一次踏进了她屋子。
未经允许窥探别人的屋子于理不合,谭五月按捺着自己的好奇,将视线牢牢地束在脚底下的一方地面,生怕做了什么唐突的事。
柳湘湘见她这副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起了身。
“上次在你屋里,看到你读的书,都是《女儿经》《女书内训》之类,实在不入眼。”
柳湘湘走到了架子边,谭五月的视线不自觉地跟了她去,瞥见屋子角落的方桌上,放了一个打开的木质箱子,里面置了圆形的盘,还有形状奇异的铁管,不知道是什么玩意。
谭五月怕露了怯,便藏住好奇,将视线挪回,只说:“都是阿婆叫我看的。”
柳湘湘笑了,找出一本书来,放到谭五月手里:“喏。回去看,可别辜负我的心意。”
谭五月羞怯地看着柳湘湘斜挑的眼角,眸子波光潋滟,像猫儿一样狡黠,好似有说不尽的深意。
手里是一本封面新奇的书,印了几个女人的剪影,体态各异,书上醒目处赫然用小楷写着“沪江风月传”几个字。
“可别被那小脚老太太发现了。”柳湘湘在谭五月耳边低声关照。
“小脚老太太?”谭五月抬了头,漆黑的眼睛里闪着好奇。
“你阿婆。”柳湘湘掩嘴笑,“小脚妇,谁家女,裙底弓鞋三寸许。下轻上重怕风吹,一步艰难如万里。”
还从没有人敢这样说阿婆的,何况废缠足是五月出生前几年的事,镇上多数妇女都是裹了小脚的。谭五月头一次听到这样的民谣,有些忍俊不禁,又不敢笑出来,皱着一张脸,拿亮晶晶的眼睛瞧柳湘湘。
柳湘湘见她可爱得紧,忍不住捏了捏她的脸,细嫩的触感沾着指尖,柳湘湘有些舍不得放手了,直到谭五月的脸烧得红透才作罢。
《沪江风月传》。谭五月揣着本子回了屋子,便翻看起来。
哪知越看越脸红,越看越心慌。谭五月猛地合上了书,面红耳赤地看向房门。
柳湘湘不知是什么居心,这书如其名,讲得净是些上海娼门女人的情爱,叫人如何……看得下去。
谭五月飞快地把书塞回了书架,像是要把书囚禁起来似的藏得深深的。细想了一会儿又觉不妥,阿婆常常会进来屋子,放在书架上岂不太过昭然。谭五月纠结着把书拿了下来,在屋子里团团转,那书好似烫手似的,烧得谭五月脸颊绯红,沁出一层细汗。
谭五月想起柳湘湘笑得精灵模样,心下一赧,难怪她笑得狎昵,原来是心存戏弄之意。
书塞进了枕头底下,谭五月在屋门的地方仔仔细细环视屋子,确认不会露了马脚,吊着的心才落地。
被柳湘湘这么一打扰,谭五月一上午都心神不宁的,看着书便走了神,阿婆什么时候进来也不知觉。
“上次要你做的女红,做到哪了?”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双小脚,阿婆的声音在耳边轰然响起,谭五月吓了一跳,慌忙站起来。
谭五月朝床头瞥了一眼,又错开眼看见阿婆那双被缎面布鞋包着的小脚,不觉有些心虚,去架子上拿了做了一半的女红。
丝绸料子枣红的面,燕雀在其上翻飞,都是按阿婆的意思绣的。
阿婆点了点头,交还给五月:“继续绣。”
“你爹爹要出门行商,明天一早就走,路途遥远,恐怕又要月余才能返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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