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月亮坠落一千次
本书作者: 拾一
本书简介: 傅斯乔再见阮静筠,高墙深闺,她是久困其中的金丝雀,被绣在了沉闷屏风上黯淡的织金云朵里。
他伸手将她拖离樊笼,以为这便是退婚前,自己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可谁知,阮静筠才是潇洒撕了婚书的那个。
而他,却于月亮落了一千次后,仍在等她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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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孟徽初遇阮静筠,院庭幽幽,她从墙那侧探出头来,问他可否将脚边的风筝递还。
羞意溅满眼底,…傅斯乔再见阮静筠,高墙深闺,她是久困其中的金丝雀,被绣在了沉闷屏风上黯淡的织金云朵里。他伸手将她拖离樊笼,以为这便是退婚前,自己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可谁知,阮静筠才是潇洒撕了婚书的那个。而他,却于月亮落了一千次后,仍在等她归。---梁孟徽初遇阮静筠,院庭幽幽,她从墙那侧探出头来,问他可否将脚边的风筝递还。羞意溅满眼底,凝成小而深的梨涡,他着魔一般轻易坠入其中,即便知晓她早就属于旁人。哪曾想,多年以后重逢,阮静筠故技重施,处心积虑抛饵,唯欲引他再次乖乖咬钩。偏他,除了想为她锁上玉枷,已然不耐烦陪她演下去。
壹
宝利咖啡馆月前刚刚搬迁到三马路,临街的几扇巨大的落地窗格外引人注目。
过往路人即便舍不得铜钿去啜上一杯苦涩难喝的西洋「咳嗽药水」,也总要被室内华丽而耀目的装饰吸引。
而今日,从各处飘来的目光似乎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
日落前的最后一抹余晖穿透窗子扑进来时,店员九丽正立在柜台后享受短暂而难得的歇息。已经数不清是第几回,她的视线又一次情不自禁的落在了窗边的那位小姐身上。
每每见到她瞄向时钟后眉间蹙起的一道小锋,九丽都要在心中悄声叹道:「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竟忍心让这样的美人从日暮空等到现在。」
入口处的迎宾铃再度响起,九丽面上的笑容几乎在瞬间便自动扬起到了最合适的角度,仿若设定好的机械一般。
而就在店员抬步迎上前之时,阮静筠亦抬眼朝着门边扫去。
……仍旧不是她在等的人。
「冯堃。」
若是几个小时之前,哪个说她会在这人身上浪费一小时的光景,阮静筠定要嗤之以鼻。
谁曾想,胡话竟也能成真。
阮静筠与冯堃初次见面,是在从法归国的轮船上。
只是与她,还有其他几个归国的留学生从马赛启程后便开始了长达四十多天的朝夕相对不同,冯堃是轮船在香港停泊后才出现的。
两人在走廊上擦肩而过,他立刻便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这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船上的生活实在无聊的紧,许多人将拨风弄月当作一时的消遣。一个多月来,阮静筠已经被各种或热情、或含蓄,甚至轻浮的表白「骚扰」过许多次,即便严厉拒绝,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真正奇怪的是,自打冯堃表露出好感的那一刻起,她的周遭忽然清净到只剩下他一个男人。
此人到底是谁,背景如何,阮静筠本是不在意的,甚至她还觉得,哪怕只是从香港到上海的最后三天不被打扰也是极好的,只可惜冯堃绝非什么谦谦君子。
观其这几日的作为,若不是忌惮阮静筠手中的头等舱船票背后所透露出的钱与权意味,恐怕早已有让人胆寒之事发生在她身上。
阮静筠无意与这样品行败坏的纨绔相交,换而言之,他们本应是下了船后再也没有任何必要相见的关系。只是没料到就在巨轮靠岸之前,冯堃趁她盯着岸边失神之时,忽然抬手抢走了她簪在髻上的唯一一支发钗。
乌黑的长发猝不及防的散落肩头,愤怒瞬间盈满了阮静筠的双眼,她按住随风飘乱的鬓发,当即蹙眉斥道:
“还我!”
不料这一丝愠恼冲破了平日里温和雅致的冷淡样貌,反而让她长而深的双眸闪现了几缕生动非常的媚色。
冯堃心中一痒,当即咂到了趣味,借着身长的优势,他一边将簪子高高举起,一边调笑道:
“今日下午五点半,宝利咖啡馆,见面后我必双倍还你。或者阮小姐现在倚靠过来,亲手夺走也行。放心,我定会好好搀扶着你。”
阮静筠不愿让他得意,当即收敛了怒色,恢复了一贯沉静的面貌。
与此同时,她的眼角扫见甲板上注意到这一幕的不在少数,只是偷偷围观的那些如今大多都已知道冯堃的父亲是谁,自然无一人为她发声。
转念又想,此人在下船前突然生此事端,必是想要找回方才他令这几日结交的「新朋友」今晚一同去他在巨籁达路的公馆小聚,却被她随口推却所丢失的面子,因而即便此刻与他理论再多,冯堃也绝不会轻易松口,将发钗归还。
轮船已经靠岸,舷梯缓缓落下,等候在码头上那个方才惹她短暂失神的意料之外的熟人,正在挥舞着双臂引起她的注意,阮静筠实在不想在这时与任何人起争执,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左右不过是吃一杯咖啡的事情,即便无奈非常,她也决定先行忍下了这口气。
前来宝利咖啡馆赴约之前,阮静筠便料定,以冯堃的做派必是要得寸进尺,迫她一同前去巨籁达路参加小聚。
可那支发钗于她而言确实重要非常,她再不愿,也是不得不来。
谁曾想,被迫者已在心中盘算好了应对的全部说辞,甚至还白白等了一个钟头,却连胁迫者的影子都没见到。
实在荒唐得可以。
咖啡从端到桌上至今未减分毫,却已被心烦意乱的人来来回回搅到凉透。
眼睛又一次瞄向壁上的挂钟,阮静筠忽得松开手中的勺柄,在听到它与杯底刮蹭出的微小却刺耳的噪声后,心中的不耐烦终是压过一切。
「来不及了。」
最后的一丝犹豫被这四个字烧得干净,她当即起身,叫了辆黄包车,朝着巨籁达路而去。
晚霞早已隐去,夜幕完全滑落。
——--
距离冯堃的公馆已不过数百米,黄包车夫忽然急急顿住了脚,而后车把手猛然偏了方向,若非紧扣住车座边沿,阮静筠险些被甩下车去。
待她定下心神,才发现此番变故皆是因前方不知从哪里斜插出一辆汽车。
就在阮静筠抬眼看去之时,汽车仍没有停下来,而是大喇喇的越过路肩,在撞上围墙的一刻发出「嘭」的巨响。
亦是在这交错的刹那,她竟不知从哪里分出心神,借着路灯的光影,瞥见了驾驶座上的人。
陆绍仁。
从前在女校读书时,阮静筠因和他的胞妹陆乐怡十分交好,与他也自然而然的有过许多交集。这人热衷于一切社交场合,但凡有什么舞会、牌局之类的,必是少不了他的踪影。想来他此时出现在此地,定是在赴某人宴会的路上。
至于汽车为何突然冲向路边,不出意外的话,大概与陆绍仁身边那个倾身握着方向盘,脸上的怒容还未被惊吓完全冲散的小姐有关。巧合的是,方才路过戏院时,阮静筠恰巧瞥见了这位小姐的新电影即将上映的大幅画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阮静筠几乎在瞧清陆绍仁面孔的同时,便把自己朝着半开的车篷遮出的阴影中藏了藏。
她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绝不想在这会儿被他瞧见,然后拉去某个有众多熟识的舞会上,被人一刻不歇的盯住,非要跳到散场才能作罢。
就在阮静筠暗道「不好」之时,黄包车夫已经从眼前突发的一幕中清醒了过来,又被汽车漆面上那道长长的划痕惊得瞬间腿软。
他根本忘了自己才是遭受无妄之灾的那个,连黄包车上还坐着人也忘了干净,见汽车上并未有人立刻下来,匆忙之间拽起车把,几番腾挪之后,拉着车子速速逃离了事故现场。
“你受伤了吗?”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车夫吓得心脏几乎从口里跳出来。
“小、小……小姐,我……”
“你有哪里受伤吗?”
阮静筠又问了一遍。
车夫连忙摇头,不安如同一层紧实的膜,将他整个人裹住,想到方才那闪亮的车牌,别说发声辩解,他几乎觉得呼吸都变得困难。
阮静筠从停下的黄包车上走下来,借着路灯将面前的人上下打量了一遍,确定没有可见的外伤后,方才从手包中取出车费递了过去,又轻声道:
“你不用害怕,是那辆车先向我们撞过来的。若是真有巡捕房来问,我可以作证的。”
虽然以她对陆绍仁的记忆,此事决计不会有这样的后续。
车夫没有回答,也不接车费,只是下意识的将手心的汗在衣襟侧面擦了擦,磕磕巴巴的说:
“小姐,还……还没到你……你要去的t地方。”
“已经不远了,我正好走一走。”
听阮静筠如此说,车夫犹豫再三才接过车费,刚一触手便又立刻推拒道:
“小姐,这也太……太多了。”
「怎么会多呢?!」
阮静筠心想。
「这份车资里是包含着可能会存在的那份医药费的。」
就在方才,她透过车篷的缝隙,堪堪瞥见闻听了事故消息的张少爷沿街阔步奔走时,便已然知晓了今夜陆大少要赴得到底是谁家的宴会。
若不是实在怕被陆绍仁和那个从前总是与他一唱一和的好兄弟张文褚团团围住,问东问西,然后困在宴会上,此后几个小时,除了跳舞,什么也别想再做。她是一定会提前出声,叫停这个年轻车夫奔出那块是非地的念头,再为他争取应得的利益的。
这些话,阮静筠此刻无法说出口,只能神色认真的交待道:
“若是此后有哪里疼痛,无论大小,请务必记得去医院做检查。”
说完,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独自朝着冯堃的公馆走去。
今日意料之外的变故层出不穷,被夺走的发钗,码头上等待迎接她的熟面孔,宝利咖啡馆的失约,以及方才的陆绍仁……
在逐渐蔓延周遭的寂静中,阮静筠眼角忽然不受控的跳了一下,随之,她的心底冒出了浓重的不安。
“希望后面事事顺利,一切皆能按着计划来。”
像是为了宽慰自己一般,她如此近乎无声的喃了句。
话刚出口,尾音便被迎面奔来一阵寒风冲了个七零八落。
贰
「实在太过安静了。」
这是阮静筠在敲开冯公馆大门前便察觉到的异常,也是她此后所有的不安和警惕的最初来源。
按照早前在船上时的说法,冯堃等人定是要在此处打牌、跳舞的。算算时间,以这群人平日里吵闹的模样,即便她仍身处门外,此刻周遭也绝不该是这样浓稠到化不开的寂静。
背后莫名生出一阵的寒意,阮静筠下意识的拢了拢肩上的白色呢斗篷,左右观察了片刻,方才抬手扣在门扉之上。
前来为她应门的人自称是公馆的管家老周,可他打量人时一瞬间流露出的凌厉而探究的眼神,绝不是一个正常的管家应有的。
更何况,阮静筠还敏锐的发现,在他暗色长袍的袖口边缘有两处不慎明显的深色滴痕。
再忆及刚刚门打开的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从房内溢出的那声仿若被死死压回口中的痛苦呜咽,阮静筠的鼻尖突得飘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味道。
电光火石之间,她将原本已经涌至唇边的话吞了回去,故意将腰身扭出了几分妖娆的姿态,嗲着嗓音问:
“冯少可在?”
“小姐也是来参加今夜小聚的?”
老周不答却问,眯目咧唇好不容易挤出的笑意,却不甚被眼角带出的褶皱狠狠夹住,不仅没有冲淡面上凝聚的肃杀之气,反而被屋内偷跑出的白光衬出了几分可怖的僵硬。
「也」?
果然,以那几人在船上时对冯堃的或巴结,或畏惧,加之她到得这样晚,绝不该是冯公馆今夜的第一个访客。
既如此,那为何敞开的门扉之内,还是半分乐音或者人声都没有?
是因为……没有想到现在这个时间,还会有人来,所以无需再假装有宴会吗?
想及此,阮静筠眼波漾起,娇声嘟囔了一句:
“咦,你们这里也有聚会?”
而后,她故意佯装出要探身去瞧屋里的好奇模样,不出预料,老周立刻挪步挡住了她的视线。
仿若为了掩饰被阻拦的尴尬,阮静筠抬手想将鬓边的碎发朝耳后拨了拨,可触手才想起自己今日刚刚换了新发型。她收回手,状似十分识趣的向侧旁退了半步,继续道:
“冯少今日好似不太方便呐,那我只好先告辞了。”
尾音微微向上扬,柔媚而轻快的调子冲淡了陈述的语气,却又不完全是个问句,更像是一个尺度拿捏极其精准的欲拒还迎。
「是社交场中的交际花们在假意推却时惯用的小伎俩。」
老周如是想。
果然,话毕之后,门外的小姐丝毫不移步离开,反而依旧俏生生的站着,完全一副等待管家回禀了主人,再来领她进屋的样子。
对方是什么身份,老周眼底已有几分了然之意,看来即便他们动作再快,冯少爷今日抵沪的消息依旧传开了。
可习惯使然,他到底还是未能完全放松警惕,便又询问道:
“小姐不如留下姓名,我回头好禀告少爷您来过。”
显然还是拒绝她的意思。
听了此话,阮静筠虽面上还是笑着,却抱起了臂,盯着老周的目光中忽而添了几缕傲慢。
在短暂的对峙中,空气凝滞了几秒。
她似乎很快领会到了对方的软硬不吃,便又立刻恢复了刚刚媚而娇的模样,语调中却潜藏了一层薄薄的掩不住的意兴阑珊:
“你家少爷可不一定知晓我,”
她用下巴朝东侧指了指,继续道:
“刘公馆在办舞会,我们那位陆大少一贯爱热闹,听说冯少回来,遣我过来问问他可否赏光。”
为了行动不被干扰,老周此前已了解过刘公馆今夜的情况,而她口中「爱热闹」的陆大少,他很快便猜到了是谁,受邀名单也对得上。
至于特地差使容貌绝佳的女伴前来邀请半分挡不住美色的冯堃,也的确是那个花花大少陆绍仁能做出的事。
“原来是陆少。”
老周放下心中的疑虑,声音登时软乎了些许,好言解释道:
“这可实在是不巧,我家少爷今日刚下船,便被老爷匆匆喊回了南京……”
“谁的?”
冯堃被身后突然传来的问话惊到,掌中正把玩着的那支玉钗险些脱手,差一点便要直直从二层洋台坠下。
如此反应倒不是因为他胆小,只是这声音的主人实在太好辨认。
他此刻没被关在家中反省,而是毫发无损的站在这里,便是多亏了今夜梁公馆里有恭贺此人再度升迁的舞会。
更何况,冯堃在由港归来时闯了祸事,在醉酒之后无意间将一份军方重要的情报随口露给了同船的几人,导致行动彻底失败。而他自己,今晨抵沪后还没逍遥多久,便被父亲遣人捉回了南京。
现如今,此事的所有后续亦全攥在这位的手里。
不过父亲也讲,这样的安排对自己兴许有些益处。毕竟比起旁的什么人,他算是最不需要仰仗,恐怕也根本不屑用这份「功劳」去傍身的。如此,便无需担心被有心者利用,再生枝节。
想及此,冯堃回头时,声音里难免添了几分讨好意味:
“二少。”
梁孟徽略微颔首,算是应答。
曲意恭维被如此敷衍,冯堃自然不快。
论起来,从前两人之间还算平起平坐,只可惜这几年他家老头的位置半分不挪,而梁孟徽,不仅有父亲作为依仗,连兄长在政界都混得愈发显赫。至于他本人,自打留洋归来受了实职后,亦是颇受重用,位置自然也是节节攀升。
可两人到底算得上是自幼便认识的交情,他像旁人一般尊他一声「二少」,那不过是客气罢了,他又何必将他的颜面踩在地上。
想及此,冯堃完全忘了来前父亲的交代,恼意登时漫出了眼眶。
刚要继续冲上眉头,还尚未来得及凝成傲慢的话语吐出,不料,他那点因丢了面子而升起的斗志,却因梁孟徽的冷眸袭来刹那间被扫了个一干二净。
他这才猛然记起,自己其实打小就怕他。
可,哪个能不怕疯子呢?
十岁那会儿,冯堃「不小心」用弹弓弹死了在梁家后院某棵树上搭窝的小雀,梁孟徽不听任何解释,二话没说便朝他开了枪。枪子擦着耳廓飞走,血滴慢慢渗出时,他就是用这种无甚波澜的冷眸盯住他的。
后来被梁父的鞭子抽到背上血肉模糊也不肯道半句歉时,他也是这样看他的。
忆起此事,冯堃腿肚子都有些打颤,梁孟徽却好似丝毫没有留意到身旁之人心绪的起落变化。他兀自从冯堃随手掷在洋台小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夹在指尖,却并不点燃,反是撑着栏杆朝虚空看了会儿,方又沉声问了一遍:
“谁的?”
冯堃回了神,猜到梁孟徽是在问他手中的簪子,可他想不到他对此感兴趣的缘由,更无法从那平淡里的语气里,分辨出话中是否藏着与泄密之事相关的陷阱,便模棱两可的答道:
“船上遇到的女人。”
大概是禀性难移,话毕冯堃竟忍不住露出些许回味的表情,继续念道:
“漂亮极了,真可惜你没见过。唉,本来此刻我应正与她……”
“她给你的?”
梁孟徽打断他的懊恼,还是不见喜怒的声音,可冯堃却莫名察觉到了几分古怪。
「他对这支钗子的兴趣,真的全部起于公事?」
大概是整日泡在风月之事里,冯堃竟突然对此产生了疑惑,随t之探究的眼神便偷偷瞄向身旁之人。
迟迟未得到答案,梁孟徽偏过头来,恰好触到冯堃眼中的好奇。
他没有丝毫避让的意思,反而双眸微眯,语调里陡然填满了调侃的意味:
“怎么,不是「漂亮极了」,冯少这么快便忘了?”
其实,梁孟徽并非天生偏冷的长相,甚至就在几年前还曾有人把下巴垫在他的肩头,咬着耳朵说他「眉梢唇角只要稍微软一软,面上便会有暖春之意」。
只可惜,这些年值得他高兴的事儿,依旧不多,甚至比从前更少了。
冯堃上一秒还在咂摸梁二少难得一笑还挺好看,下一秒便因他再次收敛了表情而重新浸在了冷汗里。
从梁孟徽略微收紧的下颚里,冯堃模模糊糊感觉他像是在隐忍情绪,又仿佛在故意将不快表露。两者之间界限难明,却反而让他的「隐忍」和「表露」搅在一起,固结成一团足以让人坐卧难安的威吓。
原本已经溜到嘴边的谎话忽然哽住,冯堃有些讪讪的说:
“我抢来的。”
话音刚落,他将视线扫向暗夜,双手压住栏杆,清了清嗓子,又立刻补充道:
“不过,她兴许是愿意的,毕竟也没立刻要回去,反倒和我约好下船之后……”
“她今夜也会去你在巨籁达路的那个公馆?”
话又一次被打断,堆积的不快短暂的驱赶走了胆怯,冯堃大言不惭道:
“那是自然,毕竟我们相处愉快,约好再聚。
“况且,这发钗对她而言极其重要,她是一定要取回去的。”
闻言,梁孟徽明显愣了一瞬,而后眉间几不可查的拢了下,似自喃般低念道:
“极其重要?”
「嚓」。
火柴头燃起了小小的火焰,夹在梁孟徽指尖的烟顷刻间被点燃,暗夜中升起一缕黏糊糊的白雾,渐渐融掉了心头忽然翻起的多余情绪。
烟头按灭,梁孟徽皱眉冷嗤道:
“她说的?”
冯堃见他不屑,还在心虚是那发钗明显粗糙极了的做工惹了他怀疑,在底气全部泄光前,他赶紧将东西递至梁孟徽眼前,道:
“乍看虽不起眼,可玉是极好的,就是不知哪家工匠手拙,竟给雕成这副样子,简直暴殄天物。”
从灯火通明的室内溢出亮光就这样将发钗的全貌完整的呈现在梁孟徽的面前。仿佛被刺了目,他一眼没有多看,只是兀自垂首,慢条斯理的解开了袖口,挽起。
冯堃根本没瞧见怎么回事,直到腹部剧痛,方才晓得自己挨了梁孟徽一拳。接着,右边腕子仿佛被人扭断了似的,五指控制不住一松,手中的东西便移到了他人那里。
屋里欢快的音乐和喧哗的人声都未能压过洋台的惨叫,许多听见动静的宾客侧目朝着那方看去,却在瞧见梁家二少满面冷色的走出时,不约而同的纷纷慌忙收回了视线,心中却免不得猜测:
「唉,不知今夜,又将会是谁不得安眠呢?」
叁
宴会喧闹的乐声被陆续打开又关闭的几扇门彻底隔断开,梁孟徽一手持着电话筒,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那支不久前落入掌中的玉钗上摩挲。
有一瞬间,他竟恨起了周遭太过寂静,使他忽而辨不清分针到底已经走过了几圈,还是只刚刚过了数秒。
可真当电话那头响起声音时,梁孟徽却只是例行公事般问了一句:
“审得怎么样了?”
语调未见任何波澜。
听完下属将巨籁达路冯公馆此刻的大致状况禀报完毕,就在话筒将将要扣回机座前的一瞬,梁孟徽的手却猛然顿住了。
如水的月光穿过窗子流入昏暗的屋内后,似乎凝成了一层薄而亮的轻纱,他侧身将一直握在左手掌中的玉钗放置在了这净白而寒凛的纱里。
随着钗身缓慢旋转一圈,他终于确定了方才死死纠缠着自己不放的异样感从何而起。
七年前的月夜,梁孟徽将这只玉钗簪在阮静筠发上的时候,钗身上尚有一行他亲手刻下的字。
而如今,同样的地方除了刮刀反复刻划削平留下的条条痕迹外,什么也没剩下。
心脏忽然被无形的大掌狠狠捏紧,梁孟徽的指腹死死抵住钗身刻痕边缘的棱,另一只手重新将话筒贴在耳边,沉声道:
“所有被审者的姓名,告诉我。”
下属知晓长官明日便将抵沪,只以为他欲提前部署,便立刻将今夜被扣在巨籁达路的几个人的名字一一报上,话至末尾,又补充道:
“据他们供述,当日出现在甲板之上的还有一位姓阮的女人。只是此人对冯堃向来不太热络,所以今夜也没有出现在公馆。
“但她所持的是一张头等舱船票,因此必不会太过难找。属下定会尽快将此人的下落查个一清二楚。”
老周的视线还徘徊在脑后,阮静筠只得微微摇摆着腰肢,朝着刘公馆的方向走去。
直到听到身后的门扉合上,直到整个人彻底隐在了路灯之间照不到的黑暗处,她方才收起了故意流露在外的全部娇媚。
“回了南京,怎么会这么巧?”
阮静筠轻轻喃道。
还有,刚才那番情景。
那个所谓的「管家」分明是要将今夜要来此聚会的人一网打尽,而屋内也许已经发生了不妙的事情。
幸好不久前偶然瞧见了陆绍仁来刘公馆赴宴,更幸运的是,他更换女友的速度闻名沪上,所以她才敢随意冒充,否则今夜恐怕难以如此轻易蒙混过去。
可是,为什么呢?
阮静筠一时摸不着头绪。
不过,眼下并非担心别事的时候,她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轮入自顾不暇之境的那个。
一瞬间的心乱如麻,贝齿磕在下唇上,压出一道泛着白气的深红。
到此刻,阮静筠从早间听见冯堃提起要在巨籁达路小聚时开始谋划的所有,终是全部化为了泡影。
彼时在船上,她存心立刻当着众人,分毫不留情面的冷言拒绝了冯堃的邀请,却又在转头后,故意向旁人透露头上所簪的发钗于她而言如何如何重要。
这一切,本就是因为她十分清楚冯堃极爱面子,所以才会放出饵料,引他借此钗威逼自己赴约。
毕竟,船上相对的那三天,阮静筠向来对冯堃的盛情漠然不理,若是一口答应参加在他宅中舞会,岂非太过奇怪,更会平白落人口实。
后来,事情果然按照她料想的发展,直到今日下午的宝利咖啡馆……
「现在要怎么办呢?」
阮静筠蹙眉沉默着,她好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除非……
她抬目朝着前方望去。
「难道真的要去刘公馆?」
阮静筠几乎立刻否认了这个想法,因她马上想到,一旦踏入那里,她今夜必定会彻底失去自由。
可是,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
「看来只能还是按照最初的谋划去做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掉头朝着巨籁达路更西侧的某处公馆快步走去。
“小姐!”
开门之人一见到阮静筠,明显愣住了,半天才想起问上一句:
“您什么时候从国外回来的?”
“阿竹,好久不见呀。”
阮静筠打完招呼,等了片刻,发现对方仍是呆呆的立在门边盯着自己看,便笑着朝前凑了些许,问道:
“好看吗?”
因她突然靠近,阿竹脸颊忽得有些泛红,又小鸡啄米般点着头道:
“好看的。”
从前小姐穿着女校的校服,梳着一双长长的麻花辫时就已是极好看,如今绞短了头发烫卷后在额前推出时下最流行的波浪纹,又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好看。
阿竹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夸赞,想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
“法国人的手真是巧的,烫发烫得这样漂亮。”
阮静筠「噗嗤」笑了出来,道:
“法国人手巧是不巧我可不清楚,倒是今日早些时候,在大马路上华新理发所领略了报纸上的那位赵师傅烫发的手艺,确实是讲究的。”
阿竹脑子转了转,终于明白过来小姐的头发是回国之后才剪的,登时臊红了脸。
阮静筠见状,又说:
“听说他从前在巴黎美容专门学校学过技艺,也是因为有此渊源,才能被华新看中,不惜花大价钱从北平挖到上海来。
“阿竹,你的眼光蛮刁钻的。”
话毕也不待对方邀请,她便径直走进了门内。
环视一周,阮静筠确认到了晚上,公馆里仍旧像从前一样只有阿竹一个仆人后,方才挤出两分跋扈,问道:
“胡明玉呢?”
此话一出,阿竹刚刚因「瞎猫碰上死耗子」而升起的那点的不好意思登时一扫而空。她赶忙合上门,跟在阮静筠身后,略显拘束地回道:
“太太在杭州拍摄呢。”
“太太?”
阮静筠故意将这两字重咬着重复了一遍,转头瞧向阿竹,直盯的她手脚都紧张的不知道摆在何处,方才笑了笑,继续道:
“那你家「先生」呢?”
阿竹当然知道她问的人是哪个,慌忙摆手吐出一连串t的「不」字否认,而后又急急解释道:
“小姐,自您离开后,少爷从来没有单独来过的,我可以发誓。”
“哦?所以,是都不在啊,”
阮静筠仿若没有听到她的解释,左右看了看,而后不慌不忙的走到沙发坐下,眉眼弯弯的「通知」道:
“没关系的,我可以在这里等他们回来。”
三年前,阿竹曾经站在近乎一模一样的位置听过与此分毫不差的话,然后便亲眼见识了从来不耐烦忍让旁人肆意任性的少爷是如何宠着这位小姐,由着她取闹的。
印象实在太过深刻,以至于明明过了这样长的时间,可一听阮静筠说要「等」,她竟半句劝话没有,在给她倒了杯热茶,便急忙跑去电话旁,匆匆拨了那个已经许久没有联系过的号码。
阮静筠偏头见阿竹在走廊抹角处抱着电话摇个不停,面上却愈发失落,心知她拨出的这些电话必然是要全部落了空的。
同她预料的一模一样。
方才在宝利咖啡馆时,她已从新阅报的号外上瞧见了今日有狂热影迷闯入胡明玉在杭暂居的房间内,致使她受惊入院的消息。
至于阮静筠嘴上说着要「等」的另外一个人……
早上在码头,被安排来做司机的郑怀在接到她的那一刻,便已同她解释过:
“少爷五日前去了汉口,最快恐怕也得明日清晨才能赶到。”
所以,傅斯乔当然也绝不可能在此时到来。
换而言之,今夜的这间公馆里,只会有她和阿竹两个人。
阮静筠的眼睛落到正在摇摆的座钟上,秒针滴答滴答前进,终于将时间推向了八点整。
她将视线再次瞧向了走廊,深吸了一口气,又缓慢的吐出,而后将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裹进声音里,略微抬高语调,问道:
“阿竹,你电话摇好了没?”
听见阮静筠唤人,阿竹赶紧放下听筒,一边快步走回她身边,一边应说:
“小姐有什么吩咐吗?”
“我饿了,要吃大中楼的砂锅馄饨。”
此种吃食乃是以鸡鸭肉双拼而成的元宝式大馄饨,再以砂锅盛放,因前不久上了报纸,最近在沪上颇受追捧,生意好的不得了。
发明它的菜馆大中楼在爱多亚路,从此处前去,一来一回需要不少时间,去晚了怕是要买不到。
虽说电话还未打通,可小姐都说了「饿」,阿竹不好再耽搁下去,只得解了围裙,出门去了。
饶是她紧赶慢赶,但到底是有些路程的,待砂锅摆上餐桌,揭开盖子时,品相已不太好看,味道自然也受不小的影响。
可阮静筠什么都没说,仍是细嚼慢咽的吃完了整碗,而后又让她再拨了次电话,见还是没有任何回音,竟也没再坚持,拎起手包便离开了。
阿竹目送黄包车走远,仍旧有些不敢置信今夜的一切会结束的这样轻易。
而就在她呆站在门口感谢上苍保佑时,屋内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肆
“我这手风才刚刚转,你就急匆匆轰我们走,哪里有这样的?不作兴的。”张太太从屋里念叨到大门外,眉头仍是紧蹙着,显然还是不高兴。
“是的啊,早也不说。”
钱太太应声附和了一句,随即又立刻将台阶铺好,道:
“你且说说要怎样罚你才好?”
“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那位早上电话里还说明日才能抵沪,谁晓得他今夜便到了。这样,我明天晚上请客赔罪好了吧。”
赵太太嘴上道着歉,面颊却泛着异样的红晕。
这话她在屋里便解释过几遍,如今又反反复复的提起,仿佛就怕谁没听见她家先生「终于」舍得从南京那边的「温柔乡」里回来似的。
同行的几位太太借着夜色遮掩,心照不宣的抿嘴对视。
众人皆晓得赵太太终日在盼这一天,亦知道赵先生素来讨厌她们这帮太太们聚在一起吵闹,心中虽还因麻将局提早散场而不爽快,但嘴上倒也不再多说什么为难。
大概是此时心情的确过于雀跃,赵太太抬眼瞥见路旁从黄包车上下来的人后,竟一时忘了就在半个点钟之前,自己还在牌桌上表达过对此人的诸多揣测甚至不屑,竟当即提声招呼道:
“阮小姐,侬今朝夜回来的早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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