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少年短歌行》作者 南洲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4-12-10分类:小说浏览:27评论:0



本书名称: 少年短歌行

本书作者: 南洲

本书简介: 这是属于少年夫妻的一阕短歌。江湖契阔,风烟四起,他们于刀光剑影间,似侠非侠;前朝旧怨,庙堂遗恨,他们于江山风雨间,何进何退?世态翻覆如雨,家国恩怨难明,执手回望处, 唯有天上明月皎洁,一如初见。歌尽沧桑,此心如一,逝者如斯,鸳盟长存。

1.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一)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话说这一百六十年前,千古人皇‘永元帝’,灭国十三,纵横捭阖,打下了泱泱大楚的万里疆土。辛初夫人随帝征战十五载,生了二子一女,帝心无存长幼之别,将大楚国分江而治。永江以南,文治昌盛,山水明秀,富庶丰饶,归于长子;永江以北,其人好勇善武,且地广人稀,水草丰美,归于幼子……南北二世为追纪开国帝皇之功勋,颁下诏令,大楚南北,世世代代以‘永元’二字纪年……”

这是永元150年的冬节,在南楚以北的最后一个郡城——关郡,此刻,说书老儿正讲得眉飞色舞,冷不防一个戴瓜皮帽的小儿从他的说书椅下钻出来。这是说书老人的孙儿,老人六十岁才有了这头一个孙儿,平日里尽与他捣蛋。这顽童口齿清晰地朝众人埋怨道:“您都说了多少回了!不就是‘一朝分南北,二世坐两都’吗!这南北二世的故事,我可不耐烦听!”

说书老儿没好气地揪住了小儿的耳朵:“你这捣蛋瓜娃,你不耐烦听,有的是坐客爱听!”

那小儿极为伶俐,三下两下便挣脱了他爷爷,直从台上窜下来,一边朝爷爷做着鬼脸,一边往外退,不想撞在了一个温温软软的细身骨上。

小儿抬头一看,眼都直愣了,两个白衣倜傥的美少年正望住他。这素冠薄面的,身量轻,着重衣,看样子只得十五六岁;那漆冠佩剑的,长身临风,萧萧举举,比那小公子年长数岁。

那小公子扶稳了小儿,低声笑:“小捣蛋,还不快跑,当心你爷爷来!”

那小儿端的是口齿伶俐,张口就来:“我可不怕。人家歌儿唱‘积石如玉兮,列松如翠。郎艳独绝兮,世无其二。’今儿个,两位恩公风姿特秀,可不就是‘郎艳双绝兮,世唯其二’,定救我于水火之中!”

素冠的小公子笑将起来,玉响琳琅般:“这小捣蛋可真会说!”

那说书老人早已下了说书台,左扑右扑地想打那孩子,偏生那孩子滑鱼一般躲在两位“世唯其二”的公子身后东窜西窜,说书老人连头发丝儿也碰不到。

小公子一看,更是大乐:“这孩子身形灵动,多好的轻功苗子!”

这时,那一旁清清淡淡做看客的佩剑公子,微微开颜:“你倒识得好坏苗子了?”

众人都殷勤地劝那说书老人放这孩子一马。

“老谈,别和小孙子闹了……”

“是啊,正经说书要紧……”

“大家伙等着听呢!”

实则这一出劝架的戏,时不时都要演上一演,谁都知道,这老谈才舍不得动这小谈一根毫毛。众人劝了,场子热闹了,这打瞌睡的也早醒觉了,老谈就回到晃悠悠的说书椅上,接着说。

“说到哪儿来着?哦,咱们这南楚,二十二州四十八郡,那北楚,下设八部,每部统辖四城。这南北分治的第一年,便不知从哪儿出了支童谣,里头有一句‘南楚北楚,四世而宕’。”

那瓜皮帽的小谈顺顺当当地接口道:“南越北狄,终成祸殇。”那拖着腔的口吻真和老谈一模一样。

老谈也忍不住笑了,飞过去一记眼刀,扯开嗓子:“本来嘛,两边一代传一代,都是太平日子,谁知到了这四世,真就出了差错。先是这北楚四世,被北狄族人掀下了台,永元119年,拓跋祖身着戎装,就登了基,那铁甲上面还淌着北楚人的血呢。他呢,将八部与几个儿孙分治,自尊为神州上国,改元为大尊,所以啊,那北边,今朝是……”说书老人掰着指头数,“大尊41年!”

素冠小公子接茬道:“咱们南楚四世呢?”

“这位公子别急啊……书得慢慢说。话说……这北楚皇帝没了,可人家公主没亡啊,这北边的公主,人家叫王姬。北四世的亲妹妹,荆川王姬从北楚流徙到咱们这儿,南楚四世,也就是咱们的先帝便收留了这王姬,给她尊崇的地位,还将她许给了当时的宰相苻戬,两人呢,诞下麟儿,正是当今的圣上,怀安帝。怀者,沐先人之德;安者,抚万民之意。”

素冠小公子的眉眼沉了片刻,飞扬而起:“这么说,是南楚四世将这皇位传给如今这五世帝的?”

说书人皱了皱眉。

一旁有虬髯听客坐不住了:“瞧你人模人样的,这都不知道?咱们这先帝,娶了个狐媚祸国的南越妖物,自然把这朝堂搅得不安宁。后来呢,是咱们怀安帝,将那些南越血的杂种儿赶出了南都城!”

素冠小公子挑起一双潋滟的眼眸,一张脸晶光欲流:“那这皇帝宝座,是五世他抢来的?还是四世让给他的?”

一个布衣忙朝小公子作揖:“哟哟哟,这可胡说不得!自然是先帝禅让!怀安帝身负楚皇血脉,见天下无主,只能揽下这千秋万世之伟业,殚精竭虑,夙兴夜寐,才有今日的海晏河清!”

素冠小公子不知是装不懂,还是真糊涂,仍旧追问:“那先帝便没有子嗣可以继承大统?”

那虬髯客连连摇头:“嘿,小哥儿,瞧你细皮嫩肉,难道竟是北楚的蛮子?”

“什么北楚的蛮子?”

“只有北楚的蛮子才不知这些底细!先帝专宠那个南越妖物,生的两个孩儿也都是混着南越血的异族!幸好,那男孩儿已经在十九年前的南北之战中战死了,就是那女孩儿,胆大妄为,后来竟在南越那片小土丘自封什么女帝,作威作福,可笑可笑!”

“那荆川王姬都可以从北楚跑来南楚,生个皇帝儿子,如今作威作福;怎就不许这先帝的女儿,也在自己母亲的地盘作威作福呢?”

布衣连连摇头,发上的巾帻也随之左右:“公子,虽然此处是边城,尊驾也该谨言慎行,不可大不敬啊!”

素冠小公子扬脸道:“我多问两句,便是大不敬了?”

那佩剑公子仍是克制,暗中执过小公子的衣袖:“阿元……”

“咳咳!”那说书老儿轻咳了几声,“老夫要说北楚的逸闻趣事了,烦请各位贵客安坐,品一品这润嗓的清茶!”

说书老儿话音刚落,便有两名青布衣的伶俐少女,乖觉地献上香茗。

那佩剑公子,早拉着素冠小公子,一溜烟地走了。

老谈一眨眼的功夫,连那猴精的小谈也没了影。

2.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二)

这近边界的关城热闹,怪模怪样的,衣饰特出的,行头异奇的,大有人在。可江玄硬拗着阿元穿街入巷,还是会引来行人侧目。

直入了一条静巷,江玄才松了手,叫阿元自己立定。

阿元那野性一时难平,倔道:“边地也这个样子,南越就是妖物异类,当今圣上这帝位,来得再莫名其妙,也是英明神武,大大的了不起!我只不过跟他们分辨两句!”

江玄一脸无奈,眼中渡上一点笑意:“是啊,换了从前,‘烟修罗’可不是好惹的,是不是?”

阿元正要反驳,一个小猴精怪的身影窜进了窄巷。

“俏恩公,可算找到您二位了!”

阿元“噗嗤”笑了出来,江玄倒是平平素着脸,打量了那孩子一眼。

阿元笑道:“你怎么来了?”

那孩子倒也乖觉,眼睛咕噜一转,满脸灵气:“我来给你们说书!爷爷不肯说的书,都在我肚子里呢!”

阿元微微变了脸色,疑惑道:“哦?哪些不能说的?”

那孩子倒是一派天真无邪:“南越人的书呀,二位爷不想听么?”

江玄微转身子,将阿元半挡在身前,面上越发风轻云淡,眉目舒朗:“怎见得我们就想听?”

“我方才还听你们说了‘烟修罗’呢。”

阿元忍不住问:“你知道‘烟修罗’是谁?”

小谈不知从哪儿掏出颗枣子,往嘴里一丢:“这是要听烟修罗的故事?承惠两文!”

阿元笑颜顿开,见江玄一脸肃色,扯了扯他衣袖:“半大孩子呢,听听不打紧。”说着,从身上掏出两文钱递给小谈。

“得了!您请好。话说……这烟修罗,烟修罗,先得从佛经里的阿修罗说起。这阿修罗道,介于天道、人道两极之间,这修罗道中,男者极丑,女者却极美。”

阿元好奇道:“怎么个美法?”

小谈眼珠子一转,嘴边啧啧有声:“说这……修罗女啊,美得赛过天上的仙女,天界为了t争这修罗女,斗得是天昏地暗,乾坤色变,这才有了修罗场的说法!我猜想,两位恩公若是讨个修罗女似的俊俏娘子,才不辜负了这一身好皮囊呢……”

阿元抿着嘴直笑,江玄抬眸往小谈身上去了一眼,这小谈只觉一阵寒意拂过,忙将话头止住了。

阿元仍是问:“那么说,这烟修罗是女子咯?”

“自然是女的呀。人说这‘烟修罗’,非神非鬼,却又似神似鬼,轻飘得像一阵烟,身上还有香雾盈身,闻者必醉!所以这烟字,一是喻其轻,二是指其香,三嘛……”

“三是什么?”

“三嘛,这‘烟修罗’从者众,远望如烟……”那小谈挠挠头,“不过也有说她是孤身一人,化作万千人……”

阿元笑得直不起身。

小谈见她这副样子,忙道:“您别不信呐。说这‘烟修罗’,神出鬼没,难觅其踪,可若蒙她不喜,必遭殃祸!她头一遭出现,就是在近南越的折水郡。所以大家伙都说,这烟修罗,怕就是南越养出来的祸胎。那是折水郡上有名的酒庄,盛产美酒‘不知醉’,酒香十里,有一帮江湖上的游侠闻香而来,四散而坐,饮酒取乐,却不知何时何地冒犯了这位‘烟修罗’。他们直饮到日暮,有一人大呼‘暗了,点灯!’那掌柜的正掏出火折,灯却点一盏,灭一盏;点一双,灭一双。一位游侠察觉不对劲,仰头问道‘座中是哪一位朋友?烦请出来一聚!’只听得空中传来袅袅的鬼声:‘我可不是哪门子的朋友!’话音刚落,那掌柜身前的灯倏忽地亮了,那烟修罗烟笼雾绕,神鬼难辨,端坐在柜上,瞧不清脸孔,只看见一双潋滟不似人间的眼瞳,那眸光一闪,便如一柄寒剑封喉,酒庄内死一般的静……”

这小谈演绎得丝丝入扣,阿元听得入了迷,一双眸子扑闪扑闪:“后来呢?”

“那灯呀,忽的又灭了!众人瞧不见那美人脸了,都心焦。这时,有人说在暗中闻到一阵奇香,也有人说,面颊上着了一滴雨露,还有人说,肩头一痛,头顶一麻,反正……各有各的说法,总而言之……直到天亮了,众人才醒过来,只觉得一阵阵的恶心头晕,折水郡的大财主好心接了他们去,在自家庄子上养了个把月,这才好转来,据说,从那日起,都戒了酒肉荤腥,一闻到味儿都会吐……众人都说,这是‘烟修罗’在罚他们……”

阿元听得笑盈盈的,小谈只道她不信,扬眉倔眼地:“你可别不信。大名鼎鼎的江帮知道吧?”

阿元笑着瞧了一眼江玄,摇了摇头。

小谈撅着嘴:“这都不知道?这江帮啊,这可算得上第一大帮!下辖船、车、马、驼四大商帮,还有另有票帮和秘帮……那真是纵横南北,雄霸商界!你可知道这江帮是谁人所创?”

“谁?”

“文财神江焕!此人是前朝镇西将军江仁祖的独子!江仁祖你总知道了吧?江仁祖同江靖世两兄弟,一个是镇西将军,一个是朝中太宰,那是一文一武,安邦定国呀。只可惜南北之战都丧生了。咱们当今皇帝登了基,自然要改朝换代,虽说封了爵,但江氏的子孙多派了闲职。这江焕呀弃文从商,说起来又是一部大书!可惜天不假年,这江焕未满三十就病逝了……”

阿元瞅了一眼江玄,忙说:“你不是说‘烟修罗’么?怎么扯得那么远了?”

小谈压低了声:“据说……这江大当家,就是如今主持江帮事务的遗孀江王氏,好一阵子前,就惹了这‘烟修罗’不悦,昏迷不醒,药石无灵!还是文财神的遗孤,袭了伯宁公爵位的江大公子求神问道,拜了修罗神,才堪堪捡回一条命!”

江玄面色越发清峻沉冷,从怀中掏出铜板,丢给小谈。

“今日便说这些吧。”

小谈见他如此阔绰,一边慌忙捡铜板,一边嬉皮笑脸道:“您二位还有什么想听的……想看的……想吃的……这关郡,没人比我小谈更能耐了!”

江玄面上不露痕迹,阿元却闻其音辄知其意,对这嘴皮子利索的小谈倒生出两份敬佩,让江玄这尊玉面佛生了凡愁闲绪的人,可不多呢。

阿元说道:“好了,小谈,就到这儿吧。天不早了,我们回客栈了,你也回你爷爷那儿去吧。”

小谈喜得捏着铜板:“行,二位恩公,那南越国的故事,咱明儿个再说!”

阿元随口道:“你倒还记着呢?”

小谈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是啊,瞧恩公相貌堂堂,又听说南越国人都生着一副极好的皮相,说不定恩公便是南越人呢。”

小谈轻飘飘的一句话,让阿元脆玉的皮相,裂生出一股子风刀霜剑的寒意。

小谈正一个个数着铜板,却不知那阿元的脚步怎生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他的去路。

阿元面上的笑影消去了,一对褐色眼瞳像灵兽般聚了乖戾神采,叫人陡然一惊:“你说对了,我便是南越人!”

那小谈嘻嘻笑着:“我就说,我认识一个南越人,眼珠子也是浅褐色的!睫毛也是那样密密的,小扇子一样……”

阿元的眼瞳深深浅浅变幻着光晕,问道:“你不打算拿我去府衙么?南越与折水郡以三百里毒水河为界,南越人世世代代不得越界,一经发现,即刻废去双足,荆竹捆缚,弃于毒水河。这可是怀安帝登基之初立下的规矩。”

小谈打个呵欠:“谁还真那么较真,一个个去探看人家身上有没有神鸟的图腾呀?”

南越旧俗,全部族以神鸟为尊,初生的婴孩,都会由族中的老人,纹一个孤样图腾,以祈庇佑,消灾除厄。各地方的府衙,也都以此辨认南越族人。但历年来,被举发的南越人极少。

小谈垫垫自己手心的铜板,“你们给的说书钱攒起来,可比那府衙的打赏钱多!”

“这么说,你是瞧着银子的面儿?”

“所以说你还是出门少,没见识。在这关郡来来往往的,别说是南越人了,就是北狄奸细、土匪强盗、倭寇海贼,那也不会少。我爷爷常说,这上头要抓的人,未必就是恶;这上头要赏的人,未必就是善。照我看,这南越人里,也有好人;那上头……”小谈滑稽地指了指天空,“也有奸恶之徒呢!”

江玄瞧着阿元横直冲撞,不由地又是叹气,又是好笑。他对着檐上那个暗卫,做了个拇指抹唇的手势,对方即刻会意,悄没生息地下了檐去。

3.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三)

夜已经深了,阿元仍坐在窗边,对着一盏微火发呆。

不时有一只黑中隐着幻色的蝶从窗外飞进来。

此刻的阿元,卸下男装,松散了一头丝锻似的长发,眉目间荧荧有光,江玄进门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幅标准的美人灯下图。

江玄在她身后,轻轻将她的发丝撩到左肩,又将她的里衣退到肩颈处,露出右锁骨上一枚罕见的淡金图腾,那是一只高冠长尾的凤凰,身形曼妙,繁丽盛烈,长而蜷曲的凤尾,迎着烛光粼粼而动,似乎随时要从光裸的肩颈上翩跹而起……

江玄眼神一滞,心火微燃,阿元却是毫无察觉,抬眸以问:“怎么了?”

江玄回过神来,从袖中取出一个什么,往阿元的肩颈上细致妥帖地覆上一层,江玄温润的指尖抚过阿元的肌肤,轻声道:“把这凤纹先掩住吧。”

阿元低头一看,原来凤纹已经消失不见,摸上去,也与原来平滑的肌肤无异。

“这是什么?”

“面粉搀着别的东西做的,江湖上都用来当人皮面具。可别沾水。”

阿元撇撇嘴,“我还以为这边城有多开通呢,一样顽固不化。”

“‘南楚北楚,四世而宕;南越北狄,终成祸殇。’都敢说这样的书了,你还嫌不够?”

“是啊,比之内城,却是大胆得多了。倒不知北楚那头,说的什么样的书?”

江玄微微肃了神色:“这就不是你该关心了的。”

阿元微微皱眉瞧着他。

江玄亦是眼光灼灼,不紧不迫看着她。

阿元禁不住困意,打了一个呵欠。

江玄抚一抚她的鬓发:“困了就去歇着。”

阿元仰脸,一副弱质堪怜的模样,握着他的手。

“你不睡么?”

江玄道:“我还有点事情,你先去睡吧,乖。”

阿元乖巧地点点头,去到塌上。一张不大的杉木床,两只枕头,两床被褥,都是新的。阿元钻进了厚的那床被子中,闭上了眼。江玄回身望着她的睡颜,替她吹熄了灯,推门出去。

没有月色,客栈的周遭是寂静的,市井的沸闹声传到这一隅,亦变了寂静。

江玄此行,携了四个暗卫。暗卫之首的渭川,着一身玄色服,同他的主人一般,配着一柄剑,那剑鞘同剑穗,都十t分的陈旧,连人带剑都是灰扑扑的,木得没多少生气。

渭川与江玄名为主仆,实则关系更近一些。四下无人的时候,他也并不依例称呼江玄为“少当家”。

“那一老一少都看住了。这老谈,不是个普通说书人。”

江玄微微顿首,道:“连江帮与‘烟修罗’有瓜葛都排摸到了,自然不是普通人。江湖的还是朝堂的?”

“江湖人。你可记得,《折戟沉沙卷》?”

这朝堂间分品等,江湖间亦不例外。朝堂上的大官依着官帽大小分序列队,江湖上的侠人,自然以功夫论高低成败。近五十年,江湖上有名的人物少说也有百个,他们中有人名噪一时,转眼便没了侠踪萍影;亦有人武坛常青,声名与日俱增。田间乡野的好事客,著书列传的也不在少数,诸如《群侠传》、《刀剑笑笑书》、《江湖洗剑录》都是个中翘楚。其中,又以“三通老人”的《折戟沉沙卷》,最受推崇。此书共一百一十四卷,分四本纪、十世家、百人列传,上至显贵达官,下至贩夫走卒,皆有捧卷嗜读的。据传,南楚太傅也曾阅此书,留下一句“武林绝唱,大史手笔”的赞语。

江玄唇边一点浅浅笑影:“原来是‘三通’老人?”

“是。”

“你们怎么查出来的?”

“秘帮中存着20年前《折戟沉沙卷》的第一卷手稿。泾川出了名的过目不忘,这说书人的笔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毕竟这三通老人隐世已久,他不会认错?”

“反正泾川说,这老人的通字,写得极为怪异,像什么‘老树横直枝’,不会认错。再者……帮中有老人20年前见过‘三通’,已经描了像,飞鸽传书过去给他辨认。”

江玄垂首:“好。既是江湖老前辈,这两日留神过了,也不必再搅扰。”

“知道。”

江玄望着漆黑如墨的天,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渭川,我原想让阿元留在这关郡,又怕她一通闹,搅得你们不安宁。”

渭川难得脸上现出一点笑影子。

“她其实拿得住分寸,只仗着你这尊大佛在,才敢逞性胡来。”

次日阿元醒来,身边亦不见江玄。她起身匆匆套了鞋袜,便预备推门出去。

偏生江玄拣这个时候进来了,为她送了晨食。

阿元一边整顿衣装,束起冠发,一边往嘴里送热腾腾的蒸糕。江玄怕她噎着,便在她唇边送水,她小鸡啄米似的饮了一口。

“你吃了么?”

“嗯。”

江玄搁下杯子,又替她拿住了镜子,好叫她左右看。镜中又出现了昨日的翩翩元公子。阿元似乎很满意这身装扮,随口问道:

“你是不是叫渭川他们去查那说书的孩子了?”

江玄微微一笑,阿元心下了然,笑道:“不是坏孩子吧?我的鼻子灵着。”

“好坏可查不出来。底细多少知道一点。”

“苦出身?”

“‘三通’老人膝下,大约不算苦吧。”

“三通老人,哦,我知道,是那个天地人三才皆通的写书佬?竟跑来说书了。不过也对,谁叫他肚子里的货多呢。”阿元吃了三块糕便住了,低头去看江玄身上的佩剑,一身玄色剑衣,似木似石,敛住了内里的风光。她尚未见过这柄剑出鞘。

阿元好奇地抬头:“你说说,你的功夫,在那《折戟沉沙录》上能列个第几?好不好混个宗师当当?”

《折戟沉沙录》的四本纪,撰录四大宗师之生平轶事,中又以姚大宗师独压全卷;其余百人,分十二品而列。可见这四宗师,确是万里黄沙中的一点金,难得至极。

江玄见她将那大宗师说得如此轻巧易夺,没好气地点了她的额:“江湖浩荡,能人侠士若过江之鲫,咱们习武自娱罢了,如何凑这个热闹?”

阿元的眼眸忽的一黯,道:“也是。你的师傅……”

两人想到一处,都微微失意。

江玄牵起阿元的手:“走。”

阿元身随人走,不由问:“咱们去哪儿?”

江玄微微一笑:“你昨日听书入迷的样子,可是嫌不够呢。”

4.说书人遇上听书客(四)

这还不是书场开场子的时间。

阿元同江玄隔着老远,便看见小谈在书场外头探头探脑,眼珠子滴溜溜地打转。

小谈一瞧见两人,先是大喜,又陡然转了大惊,瓜皮帽子一闪,便不见了人影。

两人正疑惑,身后忽起了躁动,一个粗鲁的声音大喊:“哟,谈小子!你可别想逃!”

阿元眼看着身后三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跟着一个黑黑矮矮、满脸胡渣的胖子,踉踉跄跄地从人群中窜出来,直朝着书场狼奔。

阿元同江玄相顾一笑,心下猜到了大半,倒是停了步子。

书场那头传来当当啷啷的闹声,掺杂着小谈的一声怪叫。不多时,便看见这小谈像腌白菜、落水鸡一样,被那胖子揪着脖颈拎了出来……

“哎哟,哎哟,豹爷儿,豹大爷,豹老爷……您可轻着点……”

那豹爷又气又笑:“你这小子,就不怕我找你爷爷?”

“找我爷爷,他顶多打我一顿……他老人家比我还抠……舍得我这一身皮,可舍不得他的那几个铜子儿……”

“我还以为你小子哪里混发达了!昨天还弄些铜板在我场子里赌快活钱,怎么着,现在钱输光了,想赖账?快把老子借你的钱吐出来!”

“哎哟……您……您这怎么的话,昨儿刚借的钱,您总得通融两天……”

“我还不知道你小子,一天赖两天,两天赖五天,没个时候……老子看,先把你这身皮扒光了抵债!”

小谈挤眉弄眼,朝着阿元和江玄直呼呼:“哎哟,哎哟,两位俏恩公!俏恩公!”

豹爷这才扭头看了两个人一眼,瞪着一双豹子眼:“喊什么!这两位爷天神似的,是你那狗秃噜嘴喊得的?”

阿元倒也不再看戏,几步上前,摆一个公子爷的架势:“这位兄台,贵手高抬。”

她朝江玄去一个眼色,江玄只得从身上掏钱袋子出来,问道:“他欠了多少?”

那豹爷把眼一瞪:“哟,看来这二位真是你大恩人,哪来的活神仙搭救你这小赌棍儿?”

小谈哆哆嗦嗦,一脸可怜相,说着:“一……一钱银子……”

豹爷粗着声:“不止。老子要算利钱10文!”

江玄依数拿出来,丢给一旁的喽啰。

阿元道:“该放人了吧?”

豹爷把手一松,嘴上仍不饶人:“谈小子,今儿是你遇贵人。怎么着,两位,也到在下的‘大通’赌坊玩一玩?”

江玄和阿元一听这赌坊的名字,对视一眼。

江玄道:“不必客气。我与舍弟都不善赌。”

豹爷碎嘴巴结了几句,又说了“随时恭迎”的客套话,这才带人走了。

那小谈见豹爷走了,即刻生龙活虎起来,圆眼睛早已眯缝成笑眼,嘻嘻道:“二位恩公,再蒙搭救,我小谈可得给二位说上几天几夜的书,绝不重样!”

阿元这时垂了眉眼,细细瞅那孩子,说道:“你瞧这孩子,不注意看倒不觉得,还是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娃娃!”

江玄一听,略瞅了几眼,随口道:“就是普通市井孩子。”

阿元还想说什么,小谈抱着肚子委屈道:“两位恩公,我可饿了一早上了,头晕眼花的……”

江玄只道:“小孩子,饿到中午也不打紧。先说书吧。”

小谈委屈地小嘴一撅,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这回书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采薇……”

阿元大觉好笑,心一软:“好了,咱们带他去酒楼吧。我早上吃得不多,也饿了。”

小谈跃身而起:“我带路!我知道有一家酒楼,那是绝了!”

小谈引着两人来到了关郡最贵的一家酒楼,要了一间最贵的包间,点了一桌最贵的菜。

一旁的伙计频频点头,乐得开花。

“小少爷,您这眼光真不俗,点的都是我们酒楼一等的菜!”

小谈抹抹嘴道:“伙计小哥,就这些,先上吧!”

此时,江玄悠悠开了口:“伙计……”

伙伴忙不迭应声。

“刚刚这一桌菜品,荤的都去了,只拣素的上。”

伙计同小谈同一副苦瓜脸:“啊?”

伙计没奈何道:“这……客官,里头只有一样素菜!”

“那你再加两个素菜,一个素汤,一样精致点心,一壶径山茶。”

伙计只得点头应承了,兀自下楼,不一会儿,菜品便上齐了。

阿元看着小谈举着筷子,实难下咽的样子,对伙计道:“方才那道八宝鸭同什锦火腿羹还是呈上来吧。搁这小弟面前。”

伙计得令,同小谈一般喜笑颜开。

“你倒真心疼这顽皮孩子。”江玄替阿元布菜到碗里,“趁热吃吧。”

三人这才起筷,不多时,喷香的热荤菜就来了。小谈馋得涎水直流,忙撇开了不咸不淡的素菜叶儿,正要下筷,倒被阿元止t住。

阿元正经神色道:“孩子馋、懒、滑头,没什么,可赌这一样,你不能沾。”

小谈愣神了片刻,换上笑脸,忙不迭点头。

阿元又道:“我要给那赌坊一笔银子,今后你若是再去,他们便把你赶出来,你依不依我?”

小谈依旧嘻嘻笑道:“这同恩公有什么干系?何必费这个银子?”

“你脑子灵光,身子活泛,好好学个文,习个武不比什么强?若是成了赌棍,指不定哪天睡在大街上。”阿元一边说,一边斟酌起来,“不知你爷爷替你请了文武师傅没有?若有的话,咱们得去看看。你师傅也不管么?”

小谈抬眼瞧了阿元半晌。

阿元神清骨秀,眸光定定望住他,一派拳拳殷切之心。

小谈心道,这小公子倒真是好心人,看来,不该讹他的银子。

他心头这一动,面上的神色终于正经起来了,一双点漆似的黑眼睛直直看人:“公子,实话跟你说了,这钱,是我同豹哥讹你的。我瞧你们钱财多,又是外来的,联手豹哥做局给你看呢。我没欠他钱。我这就去赌坊,把这银子给你要回来。”

阿元满脸诧异,半天没说出来话,她看江玄一眼,江玄倒是低头专心吃食,也不知他是早知道了,还是真心定。

小谈说着话,便要起来,被江玄摁住了。

江玄道:“丢出去的银子,要回来做什么。吃饭。”

阿元微微一笑,江玄这一句,倒说得她心头介意全消,说道:“是呀,你吃吧。”

“你们不恼?”

“骗人虽不好,总比嗜赌好得多了。”阿元一边喝茶,一边说,“况且你也算条小好汉,肯对咱们说实话。”

小谈倒有点不好意思,讪讪的,面上微红。

“我不吃荤,他随我的。这一桌荤菜,你不吃可就浪费了。”

小谈听阿元这么说,这才继续下筷,夹了一大块八宝鸭送进嘴里,这鸭子真香,香得他鼻尖发酸。

5.说书人遇上听书客(五)

阿元食量浅,略用了些,便搁下筷子,在一边替江玄倒了杯热茶,支着脸看他。

小谈抬头见他们这副样子,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们是兄弟么?怎么腻歪得和小媳妇似的?”

阿元一听这话,面上立刻起了飞红,嘴上逞强道:“我们手足情深,你敢看不惯么?”

江玄只在一旁笑。小谈乍见这位公子这样愉悦,随口道:“破冰兮,碎玉兮,公子之笑兮,泓泓汩汩……”

阿元蹙着眉:“也不知你又说什么胡话。你真叫小谈么?”

小谈扒拉着火腿羹,得空应付了句:“小的,大名谈行简。”

“名字倒斯文。”阿元忍不住问,“那你爷爷叫什么?”

江玄看了一眼阿元,阿元朝他吐吐舌头。

小谈仍在吃:“爷爷?爷爷就叫爷爷啊。”

“那你的爹爹妈妈呢?”

“我不知道。”

“你爷爷没告诉你么?”

小谈吃得噎了一下,阿元忙给他递一杯茶,又替他顺背。

小谈痴痴看着阿元,半晌才搁下筷子,道:“我爷爷没说,我也没问。他既不说,我想不是什么好故事。”

阿元闻言,心中有几分凄恻。

小谈抹抹嘴道:“我吃饱了。咱们可以说书了。”

阿元也来了兴致,支颐而笑,低声道:“我这个南越佬,便听听你们边城的书,怎么说的。”

“话说这南越北狄,因何而名,看官可知?”

阿元摇头。

小谈唇边的笑涡若隐若现:“话说这南越北狄,初时都是深山与荒漠间聚居的异族,从来呀,不与外界相通。这狄字,从犬从火,你想,这北狄人狩猎时,可不是左手牵着猎狗,右手擎着火把照明?而这‘越’嘛,渡也。你想,去往南越,必先渡过这毒水河是不是?”

阿元倒觉有理,微微点了点头。

小谈学着爷爷的样子,老成地一挑眉:“因此,这一南一北,两支异部。狄人穴居、羽毛衣、食肉饮酪,喜逐猎野兽;而越人,被发文身,藏迹于密林深山,喜食香草,尤善巫蛊之术。”

阿元冷笑:“哦,我知道了。我们这些茹毛饮血的野人,本来也没有什么名姓,只因身处越地,所以举族便都姓了‘越’是不是?”

她略一思索,又问道:“可北狄人,倒是不姓狄?”

小谈接口道:“早年间,北狄部族中的贵族的确姓狄。只是后来拓跋一族日益壮大,攻城略地,杀人抢物,迫得那些贵族或是流徙外域,或是改姓归顺了拓跋。”

阿元不悦道:“这便是你们的强者之道,总是要逼得别人俯首称臣才甘心。什么新贵旧族的,依我看,都是些恃强凌弱的恶徒,比我们未开化的越人还野蛮得多!”

她目光一冷,身上戾气便现,像只破笼而出、不服管教的灵兽。

小谈“嚯”了一声,一时不敢答话,并不知怎么触犯了这位少年公子。

阿元横了他一眼:“你怎么不说了?”

江玄无奈地摇摇头,给她斟一杯茶:

“你不喝点茶水去去蛮气,他哪敢往下说?”

阿元没好气地接过那茶杯,一饮而尽。

小谈也牛饮了一杯定定神,一双眼贼溜溜的,可不敢往阿元身上去。

江玄轻轻敲了敲桌面,说道:“今日不听书了。你先回吧。明日去寻你。”

小谈点点头,起身,刚要迈步,又折回身,朝两人施了一个大礼,作揖道:“还未请教两位公子高姓大名?”

阿元兀自冷着脸,并不答话。

江玄道:“我们姓江。”

小谈见江玄不多话,便也乖觉点点头道:“那大小两位江公子,后会有期!”

江玄瞧着小谈离去。

阿元斜睨江玄一眼:“你怕他说出什么叫我不快活的话?”

江玄微微一笑:“永元135年,南楚四世大婚;永元124年,文懿皇后诞下先太子同满公主;永元141年,南北之战;永元142年,怀安帝楚苻登基;永元143年,满公主自封南越女帝……这桩桩件件,你哪样听了不拍案而起?”

阿元倔道:“呵呵,什么文懿皇后,不过是南越国的妖物!什么先太子与满公主,不过是一对孽障儿女!我自出南越以来,听得也不少了!什么南越女帝,什么南越国,呵,更是笑话!楚苻夺了江山,这先帝贵女无处可去,躲回了母氏的旧巢,依着地势之险,在这山寨中做一个女大王!”

江玄去揽阿元的肩,被阿元拨开了手,江玄叹气道:“阿元,为什么这般与自己作对呢?”

“什么作对不作对的?你不过嫌我喜怒无常!”阿元愠怒不减,只道,“我只是这山寨中的一个女匪!匪性改不了的!”

江玄笑而不语。

阿元越发气起:“你笑什么?”

江玄眼中融融笑意,道:“你这女匪徒,还是我亲自领出来的。”

阿元淡眉一皱,怨中带娇:“那又怎么样?”

“我想,大约我便是看中了你身上的匪气,叫你来祸害这人间世,寻寻乐,逗逗趣儿吧?”

阿元回嘴道:“我为什么听你的话去祸害别人?”

江玄伸出臂,一把将她揽在怀里,笑语道:“那便祸害我一个人。”

江玄此刻,成了个风流倜傥的多情客,一双春水笑眼近在咫尺,一瞬不瞬地凝睇而望。他这一招以柔克刚,最是管用,阿元怒也怒不起来了,强坳了会儿性子,便乖乖地如瞌睡兽一般,伏在江玄的肩头。

江玄润物无声地哄好了她,才道:“这说书孩子怪有意思的。让他在关郡陪着你,倒不算闷。”

阿元身子微震,脸色早变了,她呆呆从江玄怀中脱出身来,好似有什么闷在心头,堵得极为难,半晌才说:“你明日就走?”

“不能再拖了。大寒时节就要到了。”

阿元的眉头蹙着,展开,又蹙起来,犹豫道:“我能不能……”

江玄叫了声“阿元”,将她后面的话堵住了。

他将阿元的碎发撩到耳后,轻言细语道:“咱们说好了,你在边城这儿等我回来。”

“可我……我怎么放得下心?”

“我跟着商队去北楚,大约走上八九日,便到玉昆仑雪山了,在山上耽搁个三五日,也就回来了。你在边城这儿听听书,让那皮小子带你逛逛,没几日光景我就回来了。只盼你别闹得这小郡城不安宁才好。”

“暗卫跟几个去?”

“不是说好了么,两个留给你,两个跟着我。”

“‘渭川’得跟着你。我这儿铁定没什么事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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