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活》作者:御井烹香
文案:
民以食为天,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自有人一片丹心,活万民生计披星戴月斩棘而来
*1+基本,每天中午12点更新
2+基建+美食+群像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穿越时空 励志 基建 轻松
主角视角 谢双瑶 所有人
其它:基建,美食
一句话简介:基建,美食,群像文
立意:自强不息、奋发向上,人定可以胜天
作品简评:
vip强推奖章
文章讲述了女主角谢双瑶穿越为四岁流民女童之后,利用随身携带的港口空间改变了无数人命运,利用现代美食魅力,征服无数百姓,让他们见到了更大的世界,也在基建中让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
本文为基建文又一佳作,能大能小,从衣食住行到攻城略地,巨细匪遗地再现了古代百姓对于先进科技的反应,人物有血有肉,命运扣人心弦,美食香甜可口,是不容错过的精品佳作。
第1章 军入城
铁蹄卷过,在青石街道上敲出哒哒回响,城门远远传来嘈杂人声,金逢春披衣下床,丫鬟在脚边一动,爬起身点蜡烛,“城破了!”
她话声中毫无睡意,显然和金逢春一样一夜未眠,金逢春想要镇定,但吁出来的气都带着抖,抓住丫鬟的手,“破了,买活军进来了。”
“买活军……”丫鬟双喜和她紧紧牵着手,两人在昏暗中都是一般的心思,“但凡军丁进城,传闻都要大掠数日……”
生逢乱世,命似飘萍,便是生做官宦女儿,对这些事也并不陌生,金逢春是县尉之女,消息更是灵通,听家人说起十数年前此地被乱兵流民攻破城门,城中十停人最后活下来的不过六停。
先是流民,因天灾不得活,造反作乱,攻破城门之后,将粮仓打开,吃饱了饭又将稻谷装满随身行囊,期间抛费无数,更裹挟走了城中不少生计无着的青壮。
流民来过,之后便是平叛的朝廷大军,说是平叛,总之在这东南小城也没听说怎么和流民打,大概总是打了两场,都是大败,溃兵逃到城门口,索要粮草,但城里实在拿不出来了,流民因无粮聚集,但在粮仓面前丝毫想不到别人也饿着,吃不掉带不走的稻谷,一边走一边抛在地上,脚跟着踩了过去,根本吃用不得。
乱兵索粮不得,涌入被流民打破还没修复的城中,烧杀抢掠,肆虐了三日方才被赶来的将军亲兵重新收编,至此,这城中已没有家庭没有死人,城外所辖的村落更是没几个活人,不是被流民裹挟而去,就是被官兵当反贼杀了。有些逃入深山躲避匪患的,回来一看,一颗粮都没了,田地里未成熟的稻谷也被割走,索性也落草为寇,或者往北面乞食而去,也做了流民。
这些也大多都是成年男丁才有得选,至于妇孺,在乱世中就好比草一样不值钱,早已死得差不多了。金逢春就是妇孺,双喜也一样,虽然是县尉家里,在本地多少也有些势力,但十数年前家里一样死了人,她一个姐姐一个哥哥都是这样没的,姐姐被乱兵看中,掳走之后饱经蹂.躏,对外都说她当即就咬舌自尽,家里人也讳莫如深,哥哥当时还小,受了惊吓,一病不起,就这样没了。
金逢春今年十四岁,是动乱之后才生的,但在这样的世道里也很老成,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老气,此时心中不断想着关于买活军的种种传闻,又不禁设想自己若是也被乱军掳去该当如何。当然,体面人家的女儿,对外唯一的答案就是立刻自尽,这样对大家都好,但金逢春才十四岁,她一点都不想死,而且金家对女儿也还算不错,当时她那个姐姐被父亲用两袋米救了回来,家里也还给请了医生,是她自己没有熬过,是以金逢春现在还可以想想,若是她被掳走,而且身体康健些,能够熬过去,应该也还有一条活路走。
但买活军大抵是不会这么做的!
被掠走这是最坏的打算,金逢春心中犹存期望,买活军十年来在江南名声渐显,算上临城已有了两座城的地盘,虽然都是这般方圆不过数里,辖下也多是下等田地的小城,但在江南不大不小也算是一股势力。而且他们名声很好,至少从不烧杀抢掠,他们是不抢的,顾名思义,买活、买活,落到买活军手里,只要拿出钱粮,就可以买得活路。
“买活军……买活军来了也好。”双喜大概和她想到了一处,在金逢春掌心轻颤的手逐渐稳定下来,喃喃地说,“比别的大王来了好,小姐你说是不是?”
金逢春捏了一下双喜的手,在乱世中人要学着开朗些,否则日子是过不下去的。“不错,落在买活军手里,还算好的,我们不会有事的。”
一夜无话,但两人乃至全宅院的家人都没有睡着,大家沉默地听着街道上的脚步声、人声,各自提心吊胆,但还好,没有哭喊声也没有火光,金县尉身边长随过来敲窗户,吩咐他们熄了蜡烛,“没什么事!我们去门口听过了,买活军进城了,他们的规矩,天没亮不许人开门——天亮了没吩咐也不许开。”
偶尔的呵斥声,大概就是有人开门窥伺引发。金逢春等人都安心下来,像她们这样的人家,最怕的就是混乱,但凡有一丁点秩序,作为县里最顶尖的官宦人家,总能设法保全自己。
如果金县尉功名心重些,又或者胆子小一些,貌美如花的金逢春现在就该担心她被许配给买活军首脑了,毕竟买活军这两年开始逐渐扩张地盘,天下乱成这个样子,谁都看出要改朝换代了,买活军作为如今的临城之主,就算最后不能夺得天下,至少也能在临城掌权几年,金县尉先行下注是明智之举,也没什么比一个漂亮的女儿更适合表达自己的忠心。
不过还好,父亲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是买活军进城,金逢春想到这里突然又觉得买活军进城对她实在是大好事,真比别的草头王要好得多,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而且没有做太多噩梦。
这一等就等了两三天,县城街道上静悄悄的一个人都没有,金家也吃得很随便很俭省,人在乱世总是不自觉节约,而且家里水也不多,要节省着用——买活军一天只许一个人去打水倒夜香,所以不仅水要省着喝,其实官房也是要省着用。
金逢春他们家还算是好的,东西总是有的吃,有些没有隔夜粮的人家,只能饿上两三天,到了第三天,街上传来粥香,买活军招呼没有饭吃的人家到街上领粥,像金逢春这样的人家也被叫到社树边上,他们是有优待的,买活军首领亲自来收钱。
“十八岁以下,一个人三千两!”谢双瑶说,“十八岁以上一个人五千,你们可以来交钱了。”
#
买活军首领真是个姑娘!
金逢春还是第一次见到传闻中的大人物,她感到非常新鲜,而且谢双瑶并不禁止众人看她,甚至要求大家抬起头来,看着她仔细听她说话,所以金逢春看得非常仔细,甚至可以说有几分贪婪。
谢双瑶很高,而且有点胖,在这年头,胖人总是有点显眼,物以稀为贵,一个白白胖胖的姑娘肯定会被人高看一眼,这能证明她的家境的确不错,女孩子无需抛头露面也有充足的粮食吃。不过,谢双瑶并不白,也实在说不上多好看。
她肤色微黑,眼睛很大,但五官搭在一起就很平庸,至少是不如金逢春好看,和双喜差不多,这让金逢春微微有些失望,她就知道谢双瑶一定生得很一般,所以就算是官军也没有编造一些她怎么淫.乱反贼、迷惑良善的故事。
她看起来还很年轻,约莫就是金逢春这样的年纪,最多再大一两岁,穿着一身很奇怪的衣服,这款式不男不女,上身是对襟衫子,深青色,盘扣,下身居然是一条裤子!简直仿佛将中衣穿在了外头,连一条烂布裙都没有,但周围的人都显得很习惯的样子,金逢春看了一阵子才肯定,她一身穿的都是眼下很昂贵稀少的棉布。
她手里还拿了个里小外大的铁筒子,做得很轻薄,在日头底下反着白光,有点像是唢呐,透过铁筒子说话,声音放得非常大,可以传到很远的地方,金逢春对这样东西非常好奇,逐渐忘了害怕,伸长了脖子直看,身边传来轻微的推挤,县令家的小姐也在一旁,小嘴微张看得很入神。
买活军为首领搭了个高台子,七八个人护着,板着脸背着手站在高台边上,和传说中一样,留着短短的青头,所以也有人叫他们寸发贼、青头贼,他们看起来也很壮实,买活军的人吃得真好!金逢春见过太多瘦小仃零的百姓了,长身体的时候常年没有吃饱,一辈子都长不高,又都很瘦,腰也都佝偻着,和她们这些书香子弟看着完全是两样人,有时甚至不像是同类,那些百姓看到吃的,眼里会发出荧荧的光,和野狗一样叫人心里害怕,但买活军的人,一个个看起来壮实、有力气,对着县里最有权势的一群人也是满不在乎的样子。
谢双瑶也是满脸的不耐烦,她怕热,椅子顶绑了一把伞,还在社树底下,还是把扇子摇得哗哗响,另一只手拿着铁锥筒,又说了一遍,“十八岁以下三千两,十八岁以上五千两,交钱买活,没钱你的命就是我的了。”
人群传来轻微的骚动,过了一会,县令老爷家有人壮着胆子说,“大王说笑了,这……千两巨款,这……全县上下有几人拿得出来?大王从前买活,不就是三两银子一个人么……”
三千两才是一条人命,还是十八岁以下!就拿金家来说,不说仆从,金县尉夫妻二人,妾侍一人,子女四人,还有一个老太太,哪怕就是放弃所有,只买金县尉一个人也要五千两。金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来?!这年头买个丫鬟,就是最漂亮最细皮嫩肉的那种,公道价也就是三两!
金逢春不知家里积蓄多少,不过买活军都打进城了,他们哪还有第二条路走?她本就不抱指望能买活,因此听到价格也不失望,反而很好奇谢双瑶的回答,谢双瑶令人惊奇之处有很多,其中一点就是她很喜欢讲道理,而且很喜欢和人讲价。
“没错,从前落在我们手里的人要买活,有三两、五两也有几百钱的,价格总不至于付不起,”她在竹椅上欠了欠身子,“就是你们县里以前那个百总,在我手里买活也就是七两,那还是因为他跑得很快,为了追他我们浪费了半日的马力。”
人群里有人讪笑着给谢双瑶赔罪,谢双瑶眯眼看去,有点吃惊,“哦,马百总,原来你还没调走?”
调走?调到哪里去?马百总走上去说,“谢姑娘说得对,某后来想了想,还是更情愿和谢姑娘做邻居。”
他问谢双瑶,“若是这番宣讲我来做,谢姑娘可能给我几两报酬?”
谢双瑶想了一下,说,“一两,从你欠债里扣,我记得你上回还欠我三百文。二哥,都加起来。”
社树旁一个胖胖的买活军应了一声,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册子,一支墨笔,粗粗的手指捏着细细的笔头,很灵巧地写起来,金逢春很吃惊,她没想到买活军随便一个兵士都能书会写,不过听谢双瑶叫二哥,又觉释然,谢双瑶有五个哥哥,听说她本名谢六姐,双瑶是她自己给自己改的名字。谢双瑶的哥哥大概多少是有些特别的。
马百总便从谢双瑶手里接过那个铁皮筒子,站在平地上,和大家说起来,“买活军的规矩,一向是不做亏本买卖,每回出兵花费多少,最后均摊下来俘虏便要买活多少,从前米价贵,按米价算大概要十两一个人,先收了放走,之后再遇到多退少补,这些年米价渐渐便宜了,最便宜的时候掉价到二两一个人。不过从前都是本县出人去彬山征讨,买活军在本地接战没什么花费,这一次劳师远征,花的钱定然不少。”
他用请示性的眼神看了一下谢双瑶,谢双瑶微微点头,叫马千总站到台子上,这样她可以随时从他手里拿过铁皮筒子来补充,“花了很多钱,而且这城我还要出人来管,这些人都不能回去种地,我还要管他们吃喝,这些钱长远来说都要摊到你们头上。养一个兵一年最少要花一百两,临城县我打算放两百个兵在这里,一年就是两万两,你们买活钱要是少了,我岂不是非常亏本?”
她的语气一点都不严厉,甚至都不说是精明,反而非常草率,又不耐烦。众人一片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们都还沉浸在从前的惯例里,本地山贼开始想做大王了,打下一座城不都是分派官吏,收税征粮?更有远见一些的厘定田地人口,没听说一上来就问大家要买活钱的。
金逢春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她听出女大王的意思,钱大家总归是花不起,欠下巨债,命便是买活军的,那就要乖乖听话服从管教,这和从前的日子其实没有什么不一样,最多是名分变了,以前大家要忠君孝父,现在大家要听家主的话,谢双瑶就是那最大的家主。其实都是一样的,就是谢双瑶大概是山野中人,而且是个女子,所以不好用忠君那一套,搞了个买活的名义。
现在正需要有人接话效忠,但她是女儿家不能抛头露面,看了一眼父亲脸色,知道他也决计不会对一个女山贼奴颜卑膝,金逢春心里很遗憾,但也知道父亲这样谨慎点是对的,不过她们家没有出面,还是有人够聪明看破这一层,喊道,“我们没得二话,从此尽心为大王做活,为大王赚足银两再行买活。”
谢双瑶解颐笑道,“对了,这就很聪明,知道我最讨厌说什么不求报酬为大王尽忠之类的屁话。”
她把铁皮筒子丢给马百总,马百总机灵地说,“不错,跟在谢姑娘身边,做任何事情都有报酬,只要足够勤恳,终有一日可将买活钱凑齐,就譬如说某,某身边亲兵多数都买活七八次以上,买活钱加在一起也要五十两银子,哪家有这么多闲钱!”
众人都是不由点头,一个兵,杀了他都不值五十两。县中小吏都算有头有脸,饶是如此五十两也是个巨大数目,马百总道,“但他们死了么?没有,哦,死了一个,做活的时候中暑了,没救过来,那这也是他运气不好,其余人还不都好端端回来了,无非是做活时间长点罢了,有吃有喝的,下值以后还能认字!这样的好事我看城里多少人拿着钱都没地方找去!”
这话是对的,临城县那些苦工,做一日得一日的钱粮,现在全聚在大街另一头领粥,不过在这群富贵人家中反响寥寥,对这些人来说认字并不算太大的问题,而且听说买活军教的是他们自己发明的怪字,走出彬山有几人能认?所以大家只是勉强地应和着,也不敢把马屁拍得太过,因为谢双瑶刚说了不喜欢听屁话,而且的确听说她最讨厌被人奉承。
马百总觉得他们不识抬举,有些嫌弃地道,“就是这般了,如今我们都欠下巨债,若是没钱,谢姑娘想杀你也不需要任何道理在,你们项上人头已不属于自己,就是暂寄在这里。所以大家都要听话,让你们做什么就去做什么,不要给谢姑娘找麻烦,这是谢姑娘的第一条规矩。”
“第二条规矩是不许拍马屁,不许说没用的话,但是说有用的话,或者提一些聪明的问题,可以赚钱。”
人群骚动了一下,“什么是有用的话?”
“你觉得有用的都可以说,”马百总讲,“比如谢姑娘现在很热,若你知道附近哪里有冰凉甘甜的井水,大概可以赚……十文钱?”
他请示地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双瑶让他把铁皮筒子凑过去,“二十文钱!”
马百总说,“但若是你知道怎么把天气变凉,那便可以拿到……”
谢双瑶:“能掌控天气那当然至少白银十万两!”
众人有些明白了,一阵嗡嗡,马百总又道,“第三条规矩便是,你们的钱不许花出买活军的地盘——你们现在有的钱都是谢姑娘的,不够账不收而已,在买活军地盘里,买点吃的用的也就放你们一马了,大家都是谢姑娘的人,肉烂在锅里,但如果敢花给外人被知道了,斩无赦!”
这一条没什么抵触,这些人本来也就没有太多机会走出买活军的地盘,现在天下大乱,哪有人会出门乱窜,若有,知道买活军要打过来都好几个月了,城里百姓也不是傻,难道还不逃。
马百总放下铁皮筒,看了谢双瑶一眼,“谢姑娘,还有什么新规矩么?”
看来买活军的规矩也是时常变的,金逢春想,她觉得很新鲜,目前这些规矩似乎都不会对她的生活带来什么不好的影响,但城中却因此会有很大的改变。而且她以前从不知道马百总和谢双瑶居然这么熟悉,现在甚至怀疑买活军打来的时候之所以城里气氛这么麻木平静,马百总起到重要作用。他们刚才沿城墙走过来,城门干干净净一点血迹都没有。
谢双瑶想了一下,拿过铁皮筒,“没有买活的人,不许私自成亲,必须先禀报我知道,取得我的同意。男二十五,女二十三之前不许禀报。”
这句话几乎让众人晕厥,马百总也很吃惊,这是入城以来谢双瑶颁布的第一条令众人无法理解的规矩,越是乱世成亲越早,金逢春十四岁还没定亲已经算是有些晚了。
“谢姑娘,这是为何呢?”马百总适时拿过铁皮筒,开始和谢双瑶一搭一唱。
谢双瑶摇着扇子说,“成了亲就要生孩子,女的生孩子就不能做活,生的时候还可能死掉,债没还完就死了我不是很亏本?”
她用扇子点了点人群,微圆的脸没什么表情,“我说话一直都是算数的,谁敢私自成亲,私自怀孕,被我知道了你们会非常后悔。”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狠辣,她随意在人群里点了几个,“穿蓝衣服那个,你,出来,还有那个穿黄衣服的,那个穿青衣服的。”
买活军挤到人群里,就像是石砲撞进豆腐,三个男丁很快被拉出来,谢双瑶问,“多少岁了?”
三人颤抖着报了岁数,一个人说自己十七岁,谢双瑶皱眉说,“你撒谎,而且你觉得我是多笨,你们县就这么几十户有点能量的人家,你以为我分不清谁是谁?你今年二十三岁,我不喜欢撒谎的人,五千两,你有没有?买不买活?”
青衣人大叫着求他爹拿五千两出来,他们家人跪了一地不住央求,但五千两现银决计没有,便是产业也不值得那么多,谢双瑶冷笑说,“没有钱,又对我撒谎,别想活,二哥,杀了他。”
那个胖大军士呛啷一声拔刀出鞘,一刀就捅进青衣人的肚子里,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新鲜的血腥气散发开来,人群吓得直往后退,金逢春的心砰砰地跳,怕得想吐,不敢看又忍不住要看。她刚刚觉得谢双瑶看着其实满可亲的,一转眼她就亲眼看着亲兵这样杀人,表情一丝变化都没有。
真是个屠户女!
剩下两个男丁当然也拿不出钱来买活,固然其中一户人家金逢春知道可能有这些钱,但五千两的巨款,买了这个的命,下一个谢双瑶若还要再杀自己家的人呢?这个头是不能出的,五千两也许拿得出来,五万两则绝无可能,当家人至少都还明白这个道理。
乌压压的人群里顷刻便响起低低的哭声,买活军冷漠地把三具尸体拖到一边去,马百总瞥着尸体也没什么表情,便是金逢春的父亲看着也很镇定,甚至唇角微微一翘,金逢春看了心中一动,这三个人她都认识——谢双瑶没有说错,临城县的确很小,大家都认识大家,不过金逢春对于街上一些肮脏的事情知道得不多,家里人不愿让小女孩听这些,但看父亲表情,她知道这三人死有余辜。
既然是惩恶扬善,为什么不宣扬一番其中的道理,反而要如此凶残呢……
她想不明白,谢双瑶拍了拍手,站起来说,“真的很热——先把你们聚在一起自然是有活让你们做,不过在此之前,谁先想挣那二十文钱?”
第2章 金逢春上课
女子未满二十三岁不许成亲,这条新规矩对金逢春影响很大,她已经十四岁了,如果在太平盛世,正是为自己准备嫁妆的岁数,买活军春末似乎就有攻占临城县的念头,耽误了金逢春的亲事,现在她非常尴尬,在这个动乱年代,临城县一带的婚事从谈定到成亲不会超过两年,金逢春不能为自己买活,就只能等到二十一岁再说亲,到时除非只在临城县里找,否则选择余地非常有限。
当然,她可以指望买活军到时候把地盘再多占一些,不过那都是后话,至少现在金逢春没有时间为自己的婚事伤心,她有很多事要做。
第一件事是帮忙打扫卫生,金逢春从来没做过这样的苦活,当然她也做点针线活,也会拾掇屋子,毕竟金家也就三个丫鬟,双喜虽然和她睡在一起,但必须为全家人服务,这年代做什么事都很耗人工,三个丫鬟不足以营造出横针不拈竖线不理的环境,所以一些细活金逢春和兄弟姐妹们也是从小做到大。
不过,这一次她们被安排的并非是扫扫床面,擦擦青砖地板之类的活计,而是被安排去洒扫文庙,从里到外都扫一遍,还要把花园整理出来,买活军有人来检查她们的进度,做得慢了要扣工钱。这也就意味着买活进度要比别人更慢。
和被乱兵□□比,打扫文庙虽然也很累人,但当然要好得多了,大家都换上粗布衣裳卖力地做卖力地学,没有人敢不来,买活军的女山贼告诉她们,一个人如果太多病,不能为谢双瑶做活,还要吃她的粮食,那就是一桩亏本生意,谢双瑶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大家都在社树下头看着谢双瑶眼睛都不眨就杀了三个人,没有人想做第四个,所以每个人都很勤快,平时很柔弱的小姐们也没有心口疼,这个年代太多病的人本来就不容易活,世道乱,大夫少,而且药材更是难找,所有需要长途贸易的货品都很珍贵,如果一个人真的很多病,就是县令家里也未必一直投入银钱买药。
文庙七八天就打扫好了,金逢春赚了二两工钱,没有拿到手,买活进度2/3000,第二件事就是上课,这是尤为重要的一件事,因为上完课才能为谢双瑶做活,做活就有钱赚,就有买活的希望。金逢春和她的闺中手帕交以前所未有的热情投入学习,天色微微亮就和丫鬟一起到她们自己打扫出的文庙里上课。
文庙一般都和县学在隔邻,有时候甚至就在一处,临城县是小县城,一个县城也就三千多人,县学不大,金逢春班上连小姐带丫鬟编了三十人,占据最大一间教室,她们第一天来就领到了自己的课本和文具。雕版印的几册软书,封面分别是语文一、数学一、以此类推,一共发了六本,排到第三本。文具是一个布袋子,里面装了两根墨笔,还有削墨笔用的小刀,还有一些细麻纸装订成的本子,金逢春不知道是用来做什么的。不过这样的本子买活军人手一个,她也很郑重的收好。
一天上两堂课,先上语文再上数学,另一个班先上数学再上语文,数学课的进度都差不多,所有人都是从最初学起,也就是买活军用的鬼画符,她们叫简便数字。金逢春的2/3000就是买活军的教书匠举的例子,2就是贰,但在简便语文里写作二,3是叁、三,0是零,那条斜杠代表的意思大家都能明白,左边是实数,右边是目标。
学会简便数字之后,开始学加减乘除和四则运算,这些对金逢春来说也很新鲜,此前她最多背过九九乘法表,同学的水准都差不多,现在开始学竖式运算,教书匠再三声称这很重要,关系到买活军所有人的生活。“买活军从来不发银子,尤其是你们这些欠钱人,所有工钱都从买活钱里抵扣,每天做完活都会和你结一次账,盖上手印就算是结过,不能翻旧帐,若你不会算,也认不得这些简便数字,那算错了你就是亏的。”
大家的耳朵都竖得高高的,她们现在都欠着此生也难以想象的巨债,但不是没希望还清,七八天就能赚二两,感觉有在进展,数学课没上几天,大家的数学水平还不足以感受到一千五百个七八天是多久,所以还算乐观。
数学课学竖式运算、交叉运算,语文课学简便文字,买活军用的并不是正体字,县城教谕非常不能接受,听说还在课上闹过,很快被扣发当天工钱,买活军谢二队长拿了一把刀放在他脖子旁边,教谕和县学教师突然间就什么都接受了,而且学得飞快,金逢春等人打扫文庙时他们已经从语文二出师,开始学语文一。
这个顺序并没有错乱,对金逢春这个班的学生来说,简便语文的最大难点是第一册 ,第一册有一种叫拼音的东西,取代了传统深奥的韵学,整整一册全是教拼音,以及怎么用拼音标注文字,怎么使用标点符号——这又是一个生造的词,但买活军所有黄纸公告都带有拼音和标点符号,不消说,句读对谢双瑶这屠户女来说也是太深奥的东西。
其实金逢春也不怎么喜欢句读,除了对拼音感到疑虑,其余的课程她学得还是很快的,而且也已经自学完了第二册 ,第二册对于本来就些许认得几个字的学生都很简单,简便字一眨眼就认出来了,其实就是缺笔,或者误用,读上半个时辰,半猜半蒙也就自然熟悉了,偶然一两个字不知道怎么念,就取其一半,读出声念几遍就明白了。书上写的都是白话,非常的好懂,被编到她们班的一个小姑娘父亲是账房,她是从账册上认字的,从未读过什么四书五经、女四书,但也学得飞快,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语文二。
语文三目前还没人学到,金逢春看过几眼,全是教人写报告的,和八股一样有固定格式,抬头是一个描红格子,里面写了职务、名字、时间,中间一个框框,分别写着事件过程,处理办法,依据规条,下面还有备注,最底下是各方签名。听说买活军的公文全都是这个范式,而且写得仔细明白的还能多得钱。就连那些舞枪弄棒的莽夫也是个个能写会算,对这种格式掌握得很熟练。因为不按这种格式写公文要扣钱。
上完两堂课之后教书匠会留作业,学生们各自去写,中午两个时辰是不上课的,太热了,这时候正是抢收夏粮再种秋粮的时候,县城里大家都不种地,所以还能上课,村子里大家都在干农活,累得汗流浃背,就连县城被攻占都没什么人关心,今年难得风调雨顺,没人不想多收个三五斗。
学生们回家吃中饭——不能饿着肚子上课,所以早饭吃得早,必须吃中饭,很多学生家里被迫改为三餐,还好米价自从买活军入城以后就一路走低——再做做作业,到了下午再回来上课,她们还小,还是女孩,有优待,其余人在中午两个时辰都得做自己从前的工作,一边工作一边就在附近找的学堂上课。
到了下午,最热的时候过去了,有人在城门处一敲钟,她们就赶忙又去学校里,开始上第三节 课,瞎扯课,这是一堂大课,谢双瑶和其余几个人交替给她们讲。
轮到旁人来讲的时候,多数是介绍自己的工作,有的人在管种田,有的人在管匠作,有些人管后勤,轮到谢双瑶的时候金逢春是最激动的,谢双瑶会先从买活军的历史讲起。“我们买活军是从彬山起家的,大家都知道山里有铁矿,而且地很贫,以前那是个没人要的地方。”
#
按说有铁矿,就算官府不采,怎么也有旁的小矿主会来盗采,这样的地方受到严密控制,并不容易出反贼,但彬山的情况比较特殊,彬山和临城县在三省交界,所以从十几年前起,彬山的矿就算是荒废了,南省山高多矿,没有人敢冒险进山贪图彬山的那点富贵。
三省交界是什么意思?就是如果有乱兵,南省的督抚甚至会给他们钱,让他们去邻省,只要礼送过省界,那就不是南省的麻烦了,而邻省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一支乱兵这样来来回回地在几省交界处游荡,可以搜刮到很多好处,这也是当地百姓的浩劫。
如果不是其余地方的日子也好过不到哪去,临城县在太平日子里商贸也很繁盛,县城里的人早跑光了。反正十几年前那次大乱,彬山铁矿大多数矿工都被裹挟走了,矿监全部被杀,本地根深叶茂的富户也基本都死得差不多了——有钱无权,在乱世里就是待宰的猪羊,流民、乱兵,全都先冲着他们过去。
自那以后,彬山的矿就没什么人采,矿山已挖到较深处,需要大量人力,有实力采的都死了,朝廷也迟迟没派人过来。数年后,有不少生计无着的流民从北方过来——或者是当年去北方的流民返乡了,总之这些流民渐渐的在彬山里住了下来,开垦了矿场附近的荒地,勉强也能养活自己。那里以前是不许人种田的,矿山重地,随意闯入都会被砍头。
谢双瑶就是在那时候和父兄一起在彬山安的家,她父亲以前是个屠户,母亲也能杀猪,五个哥哥都有一把子力气,这样的家庭在彬山就是天然一霸,而且谢双瑶舅舅一家是猎户,屠户与猎户,在彬山可以横着走,所以才能养活谢双瑶一个女儿,否则刚垦荒那几年,日子艰苦,流民户生女不举是常态。
她们一家是谢双瑶两岁时来的彬山,之后发生了什么大家都不清楚,听闻谢双瑶这个名字的时候,买活军已有了雏形,谢双瑶倒也不瞒学生们,“民间很多人说我是妖孽,你们也会这样想,是不是?”
她呼呼地摇蒲扇,下面稀稀拉拉的犹豫应和,金逢春鼓足勇气说,“谢姑娘的确很多不凡之处!”
谢双瑶笑了,把二郎腿架起来,往竹椅上一靠,惬意地说,“就是喽,我喜欢和实在人说话,确实嘛,如果是我,我也觉得这很不可思议,一个四岁的女孩子知道该怎么种田,怎么就渐渐成了彬山大当家,四岁,知道种田,知道认字,知道造这么多东西,不是神仙就是妖孽。你们说是不是?”
她的手在众人面前一挥,大家低头看了看墨笔、本子,又是含糊的应声,“是……”
墨笔就是买活军造的,南省的石墨矿这两年全都往彬山送,石墨磨成粉,又怎么怎么样,捆到木头框子里就是一根笔,拿起来就能用,字迹有时候含糊,但适合写急字。买活军还削过羽毛笔,竹笔,反正就是不用毛笔。
神仙/妖孽谢双瑶大剌剌地问她们,“你们知道我这样的人什么时候是神仙,什么时候是妖孽?”
大家不知道。
谢双瑶说,“如果你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小孩子教你怎么种地能丰收,她是神仙。如果你吃得很饱,活得很好,有个小孩子对你指手画脚,她就是妖孽。”
她叹了口气,“可惜这年头大家都吃不饱,快饿死的人又非常的多。”
金逢春听得头皮发麻,下意识看了屋角一眼,两个买活军兵士站在那里,一脸不为所动的样子,谢二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妹妹可能不是人。他们看起来——倒像是一直都吃得很饱。
神仙谢双瑶又问她们,“买活军只用了十年就占了两个县,这个县刚打下来,只有两百个军士过来,其余人都在彬山搞生产,你们县三千多个人,十几个打一个,但是你看,我就敢穿着薄布给你们上课,你们说为什么?”
金逢春又看了兵士一眼,兵士都穿着锃亮的板甲,这不是从马百总那里弄的,这样好的甲金逢春从未看过,虽然只是胸甲,但也足以护住许多要害,养这样一个兵一年大概是真的要一百两。
“金逢春,你有想法你来说。”谢双瑶点她的名。
金逢春一个机灵,把心里想到的说出来,“你有铁,我们打不过你。临城县连菜刀都不多。”
谢双瑶不由笑起来,“很聪明,当然,我有铁,不过铁是用来杀人的,并不能让人发自内心的顺从你,只能让人恐惧。”
她想了一下,又纠正自己,“做成兵器的时候是这样,做成工具那就很好用了。”
谢双瑶不是那种一言九鼎、唾沫当金使的人,她的话很多,而且非常喜欢和人聊天,还经常否定自己,大家忍不住都轻笑起来,觉得这个眼也不眨就杀了三个人的女魔头没那么可怕了。
金逢春也受到鼓励,壮着胆子又猜,“因为……因为买活军有米?”
买活军会种田,临城县无人不知,买活军入城以后,米价就没有起来过,甚至还在往下跌,城里的人家才能支持得起三餐的花费。——买活军的女人和小孩都能吃白米饭,听说他们用糠喂猪!连矿奴都吃的是米饭!
谢双瑶的眼睛弯起来了,“说得对!因为买活军有米,有肉——因为全天下的人都要吃,不然就活不下去,而且全天下的人都想要吃饱点,吃好点。”
她拍了一下手掌,屋角两个兵士走出去,远处隐约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因为买活军的人都知道,跟着我谢双瑶能吃饱、吃好。那在这个世道,不管我四岁、十四岁还是四百岁,我都是他们的神仙。”
“没有人不喜欢吃了,对不对?”谢双瑶问学生们。
金逢春咽了一下口水,很响亮地应了一声,注意到好几个同学都有类似的动作。
一天中最期待的时间来了。
第3章 白面馒头
湿布掀开,蒸汽弥漫,几十个白白胖胖喧喧乎乎的东西被倒在擦拭得干干净净的讲台上,今天居然吃白面馒头!
女学生们很快排成一行,依着顺序各自拿了一个,就连县令家的小姐于小月都没有放弃,若是在别处,白面馒头对县令家来说算不上什么太好的东西,但这里是临城县,更何况于小月最近胃口很好,她们一起打扫文庙的时候她也很期待买活军的点心。
金逢春从前胃口也不大,现在完全不一样,从前她实际上并不做太多事情,十四岁的大姑娘,不好上街抛头露面,每天起来用过三餐也就是打点针线,做些细活,和母亲姐妹闲话一会,难免也忧虑省内的动乱、自己的亲事,这样低的运动量,以及还算充足的油水,让小姑娘习惯了一顿吃个半碗饭也就饱了。但现在就不一样了,上课、做作业,上课,从家里顶着热浪走到文庙,这些运动量让人胃口大开,更何况从她出生以来,白面就是很难得的东西,临城县不产麦子,这些以前都是外地粮商运来卖的,但现在商路很凋敝,白面也因此更加珍贵。
她冲着馒头吹了几口气,迅速撕下一片塞进嘴里,有些不好意思地发出呼呼的声音,薄薄的馒头衣很快被唾沫融化,在嘴里散发出清甜的味道,买活军的馒头里可能加了一点糖,他们是不缺糖的,前几天女学生们吃的都是米粉加糖做的米糕,在往日里是节日才能吃到的珍贵点心,令每天下午的点心时间变得非常诱人——买活军的富庶也因此令县里人大为吃惊,免费供给学生点心就已经很出格了,竟还是精米磨粉才能做得的米糕,而且还往里面加糖!
今天吃馒头的事要是传了出去,又有许多人要发出惊叹声了吧?金逢春珍惜地咽下还带了一丝麦香味的口水,看了看左右,见所有人都专注地吃着,心中猛地涌上一股冲动,她暗下决心,张开嘴轻轻咬了一口,不再像以前那样撕下小片食用。
牙齿陷入馒头里,她不由发出满足的叹息声,又蓬又轻的馒头好像打个滚就掉到了喉咙里,怎么吃都没有够。身边也同时传出了轻轻的叹息声,金逢春偏头去看于小月,于小月双手抓着馒头,小嘴正好咬在上面,两人目光相对,她脸上微红,但还是把那块馒头咬了下来。
这么喧乎的软馒头,就是要咬着吃最好,用手撕着吃会降低蓬松程度,谢双瑶就是咬着吃,她啊呜一口就吃了小半个,嘴巴塞得鼓鼓囊囊的,往后一靠,一边吃一边拿几张她们的作业看,有时候还发出轻笑声。
嘴里的馒头吃尽了,她从腰边拿下一个竹节筒,自己走到教室尾部,斟了一筒劣茶,这茶泡得很淡,茶叶也不好,天气这样热,金逢春以为谢双瑶会喝井水,文庙里就有一口井,井水总是比较凉的。但谢双瑶好像从来都不喝生水,而且她也不用教室里准备的茶杯。
是怕被人下毒?
这念头闪过,但又被否决了,因为能下在食物里的毒药也很珍贵,肯定要从远处运来,临城县里恐怕谁都拿不出来。金逢春想谢双瑶不愧是神仙下凡——在买活军来之前,她对谢双瑶是神仙还是妖孽,属于中立,但现在已不一样,谢双瑶说得不错,能给她们吃上好吃的人当然是神仙下凡。否则金逢春和她的同学算什么呢,吃了妖孽给的馒头是不是也成了妖孽了?
她还有些怕谢双瑶,或者可以说很怕,但金逢春已摸索到买活军的规矩,买活军喜欢聪明人,但不是从前官场上那种聪明,谢双瑶喜欢那种实在的聪明。
“谢姑娘。”她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斗胆问,“你不用学堂里的茶碗,是嫌不干净吗?”
众人顿时扫来明明暗暗的眼神,很多人都觉得金逢春在找死。确实,听说很多高门绣户的姑娘不喜和旁人共用餐具,甚至会因为被乡下人用了自己的茶碗就把一整套上好的瓷器砸碎,但问题是谢双瑶在这样的戏码里通常只能扮演乡下人。
“是。”谢双瑶却并没有生气,也不觉得金逢春在讽刺她,“临城县燃料——就是柴火并不是很多,教室里摆的茶碗是不能用热水浇烫消毒的,只能用井水清洗,对我来说,不够干净,可能会传染疾病。”
有个别词汇不太好懂,但所有人都开始想县城里有没有铺子卖竹杯,这种东西不会很贵,他们都消费得起,最好是能和谢双瑶一样,钻个孔挂身上。如果可以选,当然没有人愿意染病。
金逢春又问,“饮生水也会传染疾病吗?”
谢双瑶说,“会的!现在燃料不足,所以还没有说,将来我手下的活死人全都不许喝生水。这两个问题都很聪明,我赏你五十文钱。”
她把手底下那些没有买活的奴才都叫活死人,金逢春觉得很难听,但又十分贴切。谢双瑶有时有一种诡异的,她们不太能理解的幽默感。
一个人打破僵局,大家就都渐渐有了胆子,七嘴八舌地问起来,“谢姑娘你穿这样的衣服是为了什么呢?”
“干活方便,且耐脏。如果你每天都要出门,绫罗绸缎不实用。以后你们也要做一些这样的衣服,出门用得上。”
她们当然是要出门为谢双瑶做活的!人群短暂地停滞了一下,但也许是打扫文庙这种轻省活计带来的安慰,没有太多人表现出恐惧和退却(实在很害怕的话,被认为没用可能会死,胆小的人都更怕死),而是问着,“我们要去哪儿呢?”
“还没有想好,但肯定不能闲着。”
大家都接受了做活的事实,于小月问,“谢姑娘,白面是买活军自产的吗?还是从远处运来的?”
“哇。”谢双瑶笑了,“这是在刺探军情?”
大家一下都安静下来,恐惧地望着杀人不眨眼的女大王。但谢双瑶并没有发火,而是有一点开心,点着提问的于小月说,“看来你爹当县令也不是没理由,不愧是县里唯一的现役进士家庭。”
金逢春等人都低下头去,现役没有懂,但懂得谢双瑶的意思,全县上下唯一一个进士官就是县令家,金家的县尉是捐官,买来的,用了些关系,就买在本省,金家老家是二百里外的大地主。因为捐官泛滥的关系,县里的县尉、县丞、主簿、教谕,都不是进士出身,属于杂牌官,在县令面前很抬不起头。
“本地不产白面,白面是买来的。”谢双瑶止住于小月,平静地说,“我知道,临城县往北方的商路实际上已经断了,而且也没有再度打通,因为断并不是断在我们这里,而是断在北面,那里现在很乱。所以我们开了一条新商路,只有两年,今年来的商船比以前多一些。”
不是临城县往北方的商路断了,其实整个南方和北方之间的贸易都已受到极大影响,只有漕运这条干线每年能保证一次往来。这么宝贵的商贸机会是不会从北面往南面贩粮食的,药材、木材、煤炭都是更好的大宗货物,而且现在北面有粮食的人也不会把它随便往南面卖,种种原因,令商业非常凋敝,也让人们的生活变得更加不便。金逢春听谢双瑶的话就和听天书一样,她大声说,“商船?是水路?”
谢双瑶说,“海路,我在云山县开了个码头。”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指了一下于小月,“二哥记一下,我赏她三十文钱。”
许多学生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金逢春却一个劲地琢磨这事儿,但她没有追问了,她发现谢双瑶赏钱就意味着这个话题已经结束。
吃完点心,谢双瑶给她们说了一些饮食起居的讲究,一个屠户女、流民户,如果不是神仙下凡,觉醒宿慧,怎能知道这些讲究?“任何时候不要让生水沾唇,喝茶是最好的,茶水至少烧开过。”
“这个天每天都要擦洗,擦脸要单独一条面巾,擦脸水不能光晒,最好烧开一下。”
“如果你们不想从身边亲近的人那里染病,和你睡在一间屋子的丫鬟也要这么讲究,最好别让她们睡脚踏,脚踏靠近地面,容易染病。”
“天气虽然热,但还是要穿长袖长裤,被蚊子咬可能会传染疟疾。平时在家也要注意烧艾防虫,得了疟疾就去找草蒿,只有草蒿——也就是黄花蒿,是有用的。”
这些小姐对疟疾不陌生,数年前曾爆发过一次,甚至她们家里都有因为打摆子没熬过来的亲戚,这也是为什么小姐们不愿意出门,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年代,任何一点小病都可能要了你的命。
“谢姑娘,听家父说起,治疟疾还是以常山为主药……”县里生药铺的闺女董莲妹紧张地问着。
谢双瑶嗤笑一声,“你爹懂个屁!”
董莲妹差点滑到桌子底下,不过谢双瑶并没有生气,她说,“本草纲目里所有药材,唯一能治疟疾的只有黄花蒿,这一点不用和我争,不过你敢质疑我,勇气可嘉,我也赏你二十文。”
但凡贤明的君主,总是善于纳谏,谢双瑶也要给自己打造这样的名声吗?她……一个屠户女,真的想要争夺天下吗?
金逢春到底也才十四岁,而且自小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县城长大,她也知道有些事不是她能看得明白的,而且谢双瑶是否要争夺天下和她的关系也并不太大,所以她很迅速就把这些不解放到一边去,下了课,她们得到赏赐的几个人排队上前对账按手印,轮到于小月的时候,她紧张不已,“我……我能否请谢姑娘换一种赏赐?”
谢双瑶已经走了,谢二队长瓮声瓮气地说,“换什么?”
于小月说,“我想……我想看一眼那个铁筒子!说话会变得大声的那种。”
那个铁筒子实际上叫铁皮喇叭,金逢春一听也是心动不已,谢二队长没有让她们用赏钱换,而是将手聚拢在嘴巴边上,也做了个底小口大的样子,‘喂、喂’地叫了两声,“只要是这个形状的东西,都会让声音变大,你们回家可以自己做一个,厚实光滑的纸便可以,铁喇叭现在不在城里,不能带给你们看。”
还没散去的女学生又聚拢了过来,大家都钦佩地看着谢二队长,金逢春问,“喇叭去哪里了?”
于小月同时问,“为什么这个形状能让声音变大?”
谢二队长同时回答两个问题,“喇叭送到乡下去了,教农户种田。六妹说的。”
当然是谢双瑶说的!于小月想知道的是为什么,但看起来谢二队长觉得‘六妹说的’就是为什么,双方不太能沟通。金逢春拉了于小月一下,在往常这有些僭越,县令是金县尉的上司,而且是进士官,双方并不属于一个阶层,于小月在临城县的交际圈属于孤独的顶层,她要到隔壁县才能找到身份相当的朋友,但此刻这一层隔阂似乎已消融不见。
于小月会意,没有再问,她们也比较畏惧又高又壮的谢二队长,女学生们三三两两地离开了,低声议论着她们今天看到的新奇事物,对大多数人来说,今天最值得一提的是白面馒头,米糕已经是令人非常想来上学,让那些年龄不够的小弟弟小妹妹们急得要哭的好东西了,如果不是点心只能当场吃完,不许带走,很多女学生都会被要求带回家和家人分享,更何况是难得吃到,物以稀为贵的白面甜馒头!
金逢春和于小月在谈的却是她们之后可能要做的活儿,还有谢双瑶的性格,她们当然也很馋,在这样一个朝不保夕的时代,就算是县令和县尉,也不是大鱼大肉地过日子,金逢春在家只能吃糙米、精米参杂起来的杂和米饭,只有祖母能吃到精米饭。不过到底她们要吃得比那些来自生药铺、裁缝铺、米铺的女孩子好一些,矜持也让她们不好意思和小伙伴仔细地讨论白面馒头的口感。
“我听我哥哥——马百户的儿子是他同学——说,买活军非常善于种田,”于小月分享自己的信息,“而且他们会开班教人种田,然后把学生派出去教农户种田。”
她说得很不肯定,因为这是极新鲜的事,开班教人种田,一听就让人发笑,金逢春讲,“我听家里人说,买活军不缺米是因为他们很奢侈,用铁做农具。”
“用铁做农具!”
朝廷对铁的管束是很严的,对铁匠的控制也很严,临城县只有一个铁匠,金逢春小时候,金县尉经常要去查看铁匠铺,问问哪家买了菜刀,一户人家若是在十年内买了两把菜刀,就要受到官府的注意,而买活军居然用铁做农具!
......
BG《买活》作者:御井烹香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点击观看
继续浏览有关 热门 的文章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