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春雨
天上的春雷闷闷的响了几声后，终于落下雨来，京城三月的天，还泛着些寒意。
慕绯坐在廊下，忍不住伸出手去接，她最爱下雨天来听雨，莹润白皙的手臂在阴沉的天色中仿佛在发着光。
从回廊的另一头走来的林嬷嬷看见自家大小姐如此不顾惜自个儿的身子，忙跑过来将手里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哎哟我的大小姐，您风寒才见好，怎的又跑出来吹风，宫里头的太后娘娘因着您生病，这个月念叨了好几回了。”
听见身后响起脚步声，林嬷嬷转头狠狠瞪了一眼来人：“春樱你这死丫头又跑到哪儿去躲懒了，仗着大小姐心善三番五次不见人影，当心我告诉夫人将你发卖出去，你是来当丫鬟的，不是来当小姐贵人的！”
被呵斥的名叫春樱的丫头看着也才十三四岁，闻言吓得脸色煞白，却又不敢为自己辩解，她确实是偷懒了，但这是大小姐准许的，不然她哪有那么大的胆子，可是现在无论她说什么，正在气头上的林嬷嬷都不会轻饶了她。
慕绯轻轻拉了拉林嬷嬷的袖子：“都说春雨贵如油，今日下的这场雨，宫里头的贵人们也该松了口气罢。”
林嬷嬷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正是呢，宫里头刚传话来，说三日后要举办一个谢春宴，感激老天爷降甘霖缓解旱了一个冬天的旱情呢，传话的荣公公还特地暗示夫人，说是太后有意借此庆贺您病愈。”
说到这儿，林嬷嬷转头将春樱支走：“宫里头又有赏赐来了，你去夫人那边跟着夫人身边的姐姐们多学学，小姐这儿自有我来照看。”
春樱没有动弹，直到看见慕绯冲她点点头，她才迟疑着转身走了。
林嬷嬷看着春樱的动作，非但没有一丝不悦，反而赞许的点了点头：“春樱这丫头虽然惫懒，但是却对小姐您忠心耿耿，待到……您身边也有个能说松快话的人。”
这样的话慕绯从小听到大，心中没有丝毫波动：“可是太后娘娘那边有什么话吩咐？”
林嬷嬷笑得越发灿烂，明明不到四十岁，硬生生笑出了一脸褶子：“正是呢，宫里头说让您准备着可以进宫了，这次的谢春宴就是最好的机会。”
慕绯可有可无的应了一声。
林嬷嬷脸上的笑意收敛了一些，她知道小姐觉得宫里头的陛下年纪大了些，十岁的差距在普通人家看来是不小，可那是一国天子，便是差上个二十来岁也是平常。
皇上至今膝下空虚，若小姐进宫生下王朝未来的继承人，那慕家可就真成了京城里最尊贵的那一堆人了。
说起慕家，是京城里不可说也不能得罪的一家。
慕家原是名不见经传的汉人家族，家里的花销全靠慕绯他爹替人抄书挣来，虽说身上有个秀才功名，却着实混得不怎么样。
但自从太后娘娘垂帘听政之后，突然就看重起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家族，在慕绯出生后更是荣宠优渥，时不时就要将慕绯接进宫照看一二。
可以说慕绯十六年的光阴里，一半时间在家里，另一半时间就是呆在太后身边。
众人皆知，京城众多小姐们，最不能惹的就是太后身边跟着的慕家小姐，那是太后抬举的堪比皇家公主的尊贵人物。
这么多年也不是没人嘀咕过，毕竟曾有人向先皇——也就是太后的亲儿子进言，说太后娘娘身世存疑，可能是汉家出身，当然这个进言的大臣一家子立马就在京城消失了，这件事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太后娘娘对慕家的态度，让这谣言在京城里甚嚣尘上，且越传越有鼻子有眼的，但谁也不敢如当初那个冤大头大臣那般放在明面上来讲，如今的太后和曾经的太后可不一样了。
太后娘娘作为皇朝背后的实际掌权人，手握着生杀予夺的权力，她抬举谁，谁就是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慕绯作为享受了十六年这种待遇的人，如今太后要她进宫，她自然也应该听从指示为太后娘娘出力，否则……就算太后再喜欢她，也不容忍她挑衅她的权威。
想到这儿，慕绯也没什么听雨的心情了，她百无聊赖的起身，回了自己院子。
刚踏进听雨阁，就听见一声甜滋滋的“姐姐”。
慕绯下意识扬起笑脸：“是阿胭啊。”
慕家人丁单薄，家里如今也就三个孩子，大小姐慕绯，今年十六岁，二少爷慕容，今年十二岁，最小的三小姐慕胭，今年才五岁。
慕胭最喜欢黏着自家姐姐，除了慕绯进宫的时候，其余时间都跟在姐姐身后打转，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跟屁虫。
估摸着今儿个午睡刚醒就跑来找姐姐了。
慕绯蹲下身，把抱着她小腿的小胖墩揽进怀里，如今她已经抱不动妹妹了。
“小阿胭怎么这么有精神啊？今儿午觉歇得好吗？还下着雨呢，怎么就跑过来了？”
慕胭羞答答的回了句“好”，便不再说话，使劲儿往慕绯怀里钻。
察觉到妹妹今日的黏人劲儿不一般，慕绯抬头看了一眼妹妹的奶嬷嬷。
姓张的奶嬷嬷十分有眼色，解释道：“三小姐方才跟在夫人身后，听见荣公公说大小姐您要进宫去，于是着急忙慌的就跑过来找您了。”
慕胭不懂太后娘娘召人进宫是何等的荣耀，她只知道每次姐姐都要出门好长时间，于是十分讨厌来传旨的荣公公，这是除了家人和奶嬷嬷外，她记得最清楚的脸。
慕绯好笑的捏了捏慕胭粉嘟嘟的小脸蛋：“咱们三小姐如今也是大姑娘了，姐姐带你一起进宫拜见太后娘娘如何？”
慕胭没见过太后娘娘，只听姐姐要带着她一起出门，从姐姐怀里抬起小脑袋，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兴奋，两只小腿忍不住蹦跶起来，把院子里的人都给逗笑了，三小姐院子里养的一只名叫旺财的小狗，看见骨头的时候也喜欢这么蹦跶。
慕绯笑完，轻轻拍了拍慕胭的小腿：“好好的人，学什么狗。”
“我就说阿胭这丫头定是跑来找姐姐了。”
院子里的下人齐声行礼：“见过夫人。”
来人身穿一身藏青色旗装，仪态雍容，容色端庄，正是慕家的当家主母，慕绯和慕胭的母亲——叶氏。
“母亲。”慕绯站起身来，拉着妹妹迎了上去。
慕夫人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眼神慈爱：“姐俩儿说些什么呢，这么开心？”
慕绯三言两语就将方才的热闹说给慕夫人听，慕夫人听完，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慕胭的小鼻子：“你这丫头，真是不成体统。”
慕胭缩到姐姐裙摆之后，试图掩耳盗铃。
“阿胭年纪还小，日后懂事了再教那些规矩体统不迟。”
慕夫人摇摇头：“你就惯着她罢。”
母女几个说完话，慕夫人让下人将宫里送来的赏赐放进听雨阁的库房里，慕绯带着慕胭去园子里看鱼，雨天能看见池塘里养的鱼儿跃出水面，慕胭很喜欢看。
姐妹俩走远后，慕夫人瞪了一眼张嬷嬷，她身边跟着的老嬷嬷立马上前给了张嬷嬷一巴掌。
“夫人息怒。”除了慕夫人带来的下人，听雨阁里的其他下人全都跪下了。
“好你个刁奴，让家里金贵的小姐整日里跟猫儿狗儿混在一处！”
张嬷嬷立马跪下请罪：“夫人恕罪，因着那狗儿是大小姐送的，所以三小姐才格外上心，老奴劝了几回，三小姐都不听。”
“哦？你的意思是大小姐关爱姊妹还做错了？”
老嬷嬷蹲下来又给了张嬷嬷一巴掌：“竟敢对大小姐心生不满，你这老货莫不是活腻了？”
谁都知道，家里最不能得罪的人就是大小姐，得罪大小姐的下场比开罪老爷、夫人还惨，张嬷嬷的头磕的砰砰响：“老奴绝对没有这个意思，夫人明鉴！”
如今说什么都是错，只能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忠心。
“行了，日后注意着，多将三小姐的心思引到其他物事上，你们的职责就是照顾好家里的主子，再敢如今日这般将自个儿的错处推到主子身上，一概打死不论。”
“是，老奴知罪了，谢夫人慈悲。”逃过一劫的张嬷嬷认错认得十分干脆。
“赵嬷嬷，日后你多来小姐们的院子里转转，紧紧这些奴才的皮。”
“是。”应声的正是方才给了张嬷嬷两巴掌的老嬷嬷，她是慕夫人的奶嬷嬷，在慕家十分有威望，连慕老爷都敬她三分。
慕夫人走后，赵嬷嬷留在原地，看着跪了一地的下人，肃声道：“过不了几日大小姐就会进宫去，若是成了宫里的贵人，日后咱们府上肯定有许多贵客上门，若你们还如今日这般散漫，万一开罪了哪家贵人，到时丢的可就是你们的命！”
看着丫鬟婆子们脸上诚惶诚恐的表情，赵嬷嬷满意地点点头：“都起来吧，也是我平日里对你们疏于管教，小姐们又心善，才让你们如此懒散，今日算作一个教训，你们都牢牢记在心里。”
话毕，赵嬷嬷转头看了一眼从刚才开始就一直装鹌鹑的春樱，作为小姐唯一近身伺候的婢女，不能明着处罚这个惫懒的丫头扫了大小姐的脸面，如今抓到三小姐奶嬷嬷的错处，用来杀鸡儆猴再合适不过。
“是。”这次下人们的回答都肃敬了许多。
第2章 打扮
两天的时间转瞬即逝，到了谢春宴这天，慕夫人早早的就将慕绯折腾起来，换了好几身衣裳都不满意。
最后还是慕绯一锤定音，自己选了一身青花色镶蓝边绣兰纹样的氅衣和同色褶裙，褶裙上也绣着规整的纹样，再按照书上看来的和时下流行的汉女发式让春樱给自己梳了个垂鬟髻和蚌珠头结合的不伦不类的发式。
慕绯和春樱一起挑选能和衣裳搭起来的钗环配饰，慕夫人则是在一旁欲言又止，往日里进宫打扮的花俏些也没什么，可今日是皇亲国戚和重臣家眷都会出席的谢春宴，女儿不穿旗装，怕是会授人以柄，万一太后娘娘怪罪下来……
慕绯从镜子里看见母亲忧心忡忡的模样，莞尔一笑：“母亲不必担心，汉女不穿旗装也没什么不恭敬的，旁人顶多刺我两句，小女儿家的拌嘴，就算闹到太后面前，没理的也不会是我。”
“可是，还是旗装更妥帖些吧？”慕夫人还是放不下心，太后抬举大姐儿多年，虽说没人敢在明面上为难，可各家有野心的千金小姐们私底下的酸话也没少说，偏生也不好掺和，就像女儿说的，小女儿家之间的不愉快，闹到大人面前那就是不懂事了。
“哼，若是我真穿了旗装她们才更有话要说呢，我偏要让所有人都知道，那些自恃血统高贵的人，就是比不上我，太后娘娘就是喜欢我，她们再看不起我也得忍着。”
慕夫人叹了口气，罢了，十六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反正只要有太后娘娘的宠爱，反正那些人也不敢欺到面上来，任谁都得掂量三分。
“姐姐，姐姐！”
母女说话间，慕胭人未到声先至，像只学舌的小鹦鹉那般，安静的院子突然热闹起来，全是小女娃清脆的声音。
慕胭身后跟着的张嬷嬷心一凉，前两日才当了那只被夫人杀鸡儆猴的鸡，她的额头磕破了皮，在自己房里养了两日，好容易才将额头的印子消下去，教三小姐规矩这事就耽搁下来，也不知夫人听见三小姐这几声跳脱的“姐姐”会不会怪罪于她。
慕夫人倒是没说什么，几个孩子相处得好，做父母的只会欣慰，大姐儿跟家里越亲厚，日后慕家才越有前程。
慕胭看见慕夫人，先是叫了声“母亲”，然后迫不及待地扑进慕绯怀里，甜甜的叫了声“姐姐”。
小孩子不用仔细打扮，因此慕胭是睡了个整觉才被张嬷嬷叫醒的，就算如此，也赶在慕绯之前装扮好了。
慕胭看着姐姐头上精致又好看的花朵和珠宝首饰，眼睛里满是羡慕和惊叹。
慕绯看的好笑，又见自己妹妹穿了一身粉袄蓝裙小旗装，从妆奁中拿出一朵蓝色绒花和镶粉色碧玺的桃花簪，一左一右插进妹妹发间，又假装在胭脂盒里抹了胭脂点了点妹妹的小嘴，拿起一旁的手拿银镜让她到一边臭美去，小家伙开心得差点蹦起来。
可能是伺候的丫鬟教过了，倒是没有像之前那般学着狗儿蹦。
把金贵的小祖宗哄好了，春樱加快速度为大小姐梳妆，终于在西洋钟走到十点的时候弄好了。
一切准备就绪，慕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坐上马车进宫，此时其他离皇宫更近些的大臣们大多都还未动身。
慕夫人嘴角带着骄傲的笑容，每次宴会她们家都是动身最早的那批人，太后娘娘每次都会让传旨的荣公公嘱咐一声，让她们提前些进宫，好在慈宁宫中和太后多说会儿话，可以说动身越早的人家，代表着家族越得宫中贵人宠信。
不过慕夫人还是知分寸的，特意让下面人注意着宗亲的动向，等到下人来报宫外头最尊贵的亲王王妃们动身了，她才带着女儿们坐上马车。
她知道，无论太后娘娘有多宠爱大姐儿，都不能盖过宗亲的风头，慕家再是鲜花着锦，也只是皇家的奴才罢了。
所以，下一任皇朝的继承人，必须带着慕家的血脉，只有这样，慕家才能从奴才变成外戚，变成可以在宗亲面前堂堂正正站着的人。
想到这儿，慕夫人忍不住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脏怦怦直跳，今日过后，大姐儿就要成为宫里的贵人了，宫里有太后照拂，想必就算是皇后也不敢给我儿脸色瞧，唯一担心的就只有皇上的态度，如今皇上和太后一直闹别扭，若是不愿意宠幸大姐儿可怎么办呢？
慕夫人忍不住在心里怨怪皇上，这母子之间哪有隔夜仇，闹一段时间也就可以了，这都一年多了，硬生生和太后娘娘犟着，也不知道图什么？
想完这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宫门也到了，宫门外候着的引路太监是老熟人，连忙殷勤的过来扶着母女三人下马车：“夫人可算来了，太后娘娘已经问了好几回了。”
慕夫人的笑脸立马换成了惶恐：“让太后久等臣下，臣妇有罪。”话音刚落就塞了一个荷包到太监手里。
引路太监笑得越发灿烂：“太后娘娘晓得您一向恭让，自然是不会怪罪，只是忧心大小姐的身体状况。”他转过头朝慕绯恭敬的作了一揖。
慕绯如今还是臣女之身，自然当不得宫里有品阶的宦官的礼，于是侧身避开：“臣女多谢太后娘娘慈爱，劳烦小李公公辛苦些，快些带我们拜见太后娘娘圣驾。”
小李公公是太后身边总管大太监李公公的干儿子，大家都尊称他一声小李公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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