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宦门逢春至》作者:梁芳庭 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3-29分类:小说浏览:22评论:0

本书名称: 宦门逢春至

本书作者: 梁芳庭

本书简介: 相遇之时,方维是个洒扫庙宇香灯的宦官,一天擦的香炉比见的人还多;卢玉贞是个姿色平平的风尘女子,秦淮河边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机缘巧合,她来到了他的身边。

后来,他博恩宠,弄权谋,一路升职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她学针灸,学制药,渐渐成长为小有名气的医女。

他没告诉她,当初只是想护她周全;她也没告诉他,当初只是想治好他的头风病。

世道艰难,人人都在皇权下辗转求生,像风中的一粒尘土。但是,总有些自己能把握的东西,像此刻怀里的那个人。

因为有你,我重新爱上了这人世间。

关于本文的说明:

1. HE。

2. 男主是真太监,并因为身体残缺带来生活上的不便。

3. 女主嫁过人,进过青楼,接过客人。男主自始至终只有女主一人。

4. 本文中宦官的职位设置及工作内容取材自《酌中志》及《万历野获编》,部分细节有调整。

5. 仿明架构,文中的司法、赋税、庄田等管理制度取材于相关文献,部分表述不准确。中医中药知识大部分有参考资料,部分案例有自我发挥的成分。

5. 部分人物有原型,但请不要对号入座。

7.每周2、4、5、7凌晨固定更新,周五不定时加更。

8.开了防盗,比例40%.不影响倒v读者。

预收文《黄道婆之衣被天下》文案:

南宋末年,少女黄阿秀因家贫,被卖进松江府一家农户做童养媳。她不堪虐待,趁夜色逃出,藏身在黄浦江的一艘驳船上,随船漂流到海南崖州。路上,她结识了南下避祸的书生宋嘉元。

在崖州,她栖身于一家破落道观,出家为道姑。出门化缘时,又与在当地办学的宋嘉元重遇,互生爱慕。阿秀还俗后,两人终结为夫妇。为求生存,她做起了裁缝,了解到当地黎族人民特有的纺织技术,并与江南织布技法融会贯通,成为出色的纺织能手。

元朝初年,天下平定,夫妇二人坐海船回到故乡松江乌泥泾。阿秀将多年积累的纺织技术无私地教给当地村民,并对纺织工具进行了大胆改良,从而创造了整套的棉纺织成熟工艺。

这套工艺迅速在松江流传开来,推动了江南乃至中国手工棉纺织业的发展,改变了元、明两代中国南方的产业格局。松江府成为中国的棉纺织中心,享有“衣被天下”的美誉。

阿秀去世后,当地人民设祠祭拜,亲切地称她为“黄婆婆”。后世尊称她为黄道婆,并将她奉为棉纺织业的鼻祖。

公差

大雨落了一整天,傍晚的时候才稍微歇住,转成了微雨。

二月的天气,在冷雨的冲刷下,寒意越发浓重起来。

天眼看着就完全黑下来了,去往南京的官道上,一行马队还在赶着路,人和马都披着蓑衣,雨水不停地向下淌,马蹄在泥泞的道路上显出一些疲惫。

领头的人吹了声哨子,队伍齐齐地停了下来。

打头的是个四十几岁的锦衣卫百户,他掉转马头来到队伍中间,低头请示道:“陆大人,此处离南京城就三十里地了,属下特来请示,是继续赶到南京城内歇宿,还是在前方寻个驿站?”

陆耀环望周边十数人,眼神尽是热切的期盼之色,他沉吟一下,低头问道:“蒋百户,继续到南京城,还要多久?”

蒋百户道:“回陆大人,换平时,弟兄们加快些脚程,一个时辰也尽够了,只是如今天黑了,路也不好走,只怕会慢些……”

陆耀知道他当差时间长,老成持重,便点点头下了马,到了队伍中间的马车前,恭敬地一揖到底,开口道:“方公公您意下如何?”

车帘子一挑,里面露出张脸,是个二十来岁眉眼清秀的青年,正是宫内的神宫监奉御,名叫方维。

头先蒋百户和陆耀的答对,他都已经听得清楚,此刻看了看外面垂暮的天色,嘴角带了点笑意,道:“陆大人做主便是了,本次去南京,本来是件喜事,也不是什么急差。何况夜里进城,还得把管城门的叫起来,弄得鸡飞狗跳的尽人皆知,大可不必了吧。”

陆耀听了哈哈一笑,转头吩咐道:“那就通知兄弟们在前面驿馆住一晚上吧,明日一早进城。”

众人皆是心中一快,须臾间便赶到了官道前头的一处驿馆。

那驿馆因为离南京城太近,过路的官差虽多,大半是趁白天快赶几步进到城里歇息的,因此年久失修,仅得数间低矮的土坯房,院子里几匹马既老且瘦。

十几个人进了院子,便显出拥挤来。

蒋百户进了堂屋,指挥着几个精干的青年将堂屋桌子擦干净,陆耀下了马,又等方维下了车,两人搀着手一同进厅里坐下,看外面拴马、喂料、点菜,一时间院里人喊马嘶,好不热闹。

原来他二人本是兴献王府旧识,一早便有交情。此番到南京传旨,数十天旧交同行,平日里反而在外人面前越发地客气有加。驿长带了个四五十岁的老驿卒,忙不迭地过来问候。

交付完了勘合,陆耀道:“先上些热茶来,随便炒两个菜。”驿长道:“大人宽宥则个。按规矩呢,这里应当备着些米面鱼肉,但素日来往投宿的大人不多,今日忽然要招待十几位上差,唯恐怠慢了大人们的差事。”

陆耀道:“不必惶恐,填饱肚子罢了,明日一早起行,倒是马匹喂饱了是正事。”驿长忙应承着去了。

一时送上茶来,方维名下的小宦官名唤郑祥的,一直侍立在他身后,见这驿馆里的茶壶茶碗粗陋的很,连忙上前道:“干爹且慢动手。”他卷了袖子,拿起旁边的滚水吊子先将茶碗汕了两遍。待倒出茶水来,虽没有茶香,勉强带些茶味。

陆耀喝了两口,笑道:“你这儿子倒是乖觉的很,倒让你挑到个宝贝。”

郑祥见赞他,忙道:“都是干爹教的。”

陆耀上下打量他,一口把碗里的茶饮尽了,对着方维道,“自然是你厉害,当年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小子,开口就是结巴,一句囫囵话说不出来,现如今教成这样。”

方维转着茶碗,慢慢道:“那是这孩子相貌本来就好,人又机灵,我是打算送他去内书堂的,现跟着我开个蒙,到时候从内书堂出来,寻个好去处,倒不必在我这里埋没了。”

郑祥听了反道:“干爹这样说,倒是折煞儿子了。儿子只愿长长久久地在干爹身边伺候着,就是儿子的造化了。”

陆耀挑了挑桌上的油灯灯芯,道:“你们倒是父子情深的很。小崽子,你干爹对你的好你也得记住了。看你干爹好不容易领了南京这趟差事,非得带着你来见见世面。”

方维道:“这个说起来,也不是该谢我,倒是该谢皇上的隆恩。这等传旨的差事,按旧例从行人司派个行人就是了,这从宫里面锦衣卫都派了人,可见是十分重视。”

陆耀道:“这是自然,那位可是个妙人儿,皇上嘴上不说,这几年可是日里夜里牵肠挂肚的。”

这话有些放肆了,因为是旧交所以孟浪了些,方维和郑祥都不由得笑出声来。方维道:“他一个正经八百的读书人,被你一说可不成了狐狸精了么。”

正说着,驿卒用托盘端了菜上来,他二人便收了声。这驿站里的果蔬,与新鲜二字相去甚远,勉强入口。外面的十几位锦衣卫,热了些大饼按人头分了。众人想着明天进城吃香喝辣,竟也吃的有滋有味。

忽然,外面的说笑声静了下来,方维在堂屋中一抬眼,看到两个人走进了院子。不是官员夜间赶路,竟是两个女人。

一个老妪村妇打扮,手里挎着个青布包袱。一个较为年轻的女子走在前面,一只手拎着一盏气死风灯,一手拎着一对红牙板。

灯光照着她的衣裙,看不清颜色,只见得并不是华丽服色。头发歪歪地梳了个坠马髻,脸上妆扮有些浓,看不出年纪,大概二十几岁。

两人来到堂屋前,年轻女子便福下身去,道:“不知几位堂官,可愿意听奴家唱支曲儿。”眼睛却瞥着上面,露出个妩媚的笑来。

陆耀用手肘碰了碰方维,低声道:“暗门子。”

暗门子这个词,方维听说过,是外头的私娼,京城也有,自己“做买卖”的那一种。十几个锦衣卫在院子里看着,平时在京城多半也是花街柳巷里的行家,此时也是心领神会,个个眼角眉梢带着轻佻的笑,眼神仿佛在她身上要勾下几块肉来。

“不听了。“陆耀取了块手巾擦了擦手,身子斜过去对着一边杵着的驿长招了招手,轻描淡写地说:“怎么什么人都放进来。”

他知道其中关节,驿站里必然是平时里吃了这些暗门子的孝敬,过往官员若有这个嗜好,他们乐得做成好事,从中收取些好处。只是他们这一行人是奉了皇命到此,说甚么也不能在中途出了岔子。

冷不丁被刺了下,驿长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只得奋力堆出个笑来,赶几步到院子里。那女子正巴巴望着屋子里的堂官,想招揽些生意,冷不防腿上斜剌剌挨了一脚,顿时便斜身跪倒在泥地里。“这里是甚么地方,不长眼睛的贱人,还不快出去!”

女子用手撑着爬了起来,沉默着提起裙子,并不告饶,从泥地里把那盏气死风灯捡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扭身便向外走。腿还瘸着,影子在灯光里一晃一晃。方维一直默默瞧着她的背影,忽然心中一动,回头跟郑祥说了一句。

那女子正要走出门去,忽然听得一个童稚声音轻轻地说,“姐姐慢走。”她回头,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儿,生得粉雕玉琢像是观音大士前的仙童,大大的眼睛望着她,伸出手递过来一吊钱。“我干爹赏你的。”

她吃了一惊,回头望向堂屋里桌上坐着的两位,一个扎眼的是高大威猛的武官,五官深刻,凛然不可逼视,还有一位,大概就是这个小孩儿的干爹了,着一身深色圆领便衣袍子,圆圆脸儿,灯光忽明忽暗,她看不清,只觉得他眉目清秀而温和。

“不用谢赏了,快走吧。”小孩儿说。她深深地福了下去,转身离开了。

驿站里众人沉默地吃完了饭,各人盘算着进了南京城里的各样风光。虽然是个水马驿,屋里却是小的可怜,摆了一张板床和一对椅子,别无其他家具,几乎无从转身。

方维背着身站在窗前。小小的一扇木窗户,朝北开着,外面是墨黑的天。郑祥敲门进来,端着个铜盆,盆里是热水。

方维并没回头,只是问:“这里再走不远就是□□皇帝的陵寝了吧。”

郑祥把热水恭敬地摆在椅子下面。“干爹,我也是第一次来,不晓得呢。”

“孝陵……我看过舆图,从这儿往西北走,四五里路,就能看见了。”方维自言自语着坐下来,看着他撩起热水。“你跟了我三年了吧。”小孩儿机灵会说话,是个讨人喜欢的坯子,比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聪明多了,功课也做的比他这个年纪好多了……

“是的,干爹。”

“像你这样的资质,一眼挑中你的公公们不止我一个?会不会后悔跟了我?”

郑祥睁大了眼睛。“不会!不会!”他慌忙地摇着手,“别的公公当本管,那是图有跟班,有力棒儿好使唤,再没有人拿我像亲生儿子一样的疼!”

方维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只望着外面出神。

宣旨

陆耀晚饭后挑了两个得力的年轻人,让他俩第二天一早便飞马奔南京城内报信去了。他自己倒是不紧不慢地起来梳洗停当,换了一身天青色飞鱼服,系好玉带,佩上绣春刀。

雨后是响晴的天,方维已经起来了,着一身青色曳撒,带着抹额,正在院里看众人刷洗马匹。

“有人去报信了,就让李大人多等等也无妨。”陆耀拽一拽袖子,看手下牵着马,整肃起来。“咱们这边倒是务须要体体面面的。”

日上三竿他们才动身,一行人配着弓刀,骑着骏马,齐齐整整地行进。到了城门已经是晌午,城门口的守门宦官早已经向南京镇守太监高俭报告了。

一个穿着白色曳撒的小宦官走上前来,高挑的个子,宽肩膀,脸黑黑的,丹凤眼,厚嘴唇,笑眯眯地拱手道:“可是宫里来的几位爷爷?”

方维点头道:“是我们,此番叨扰了。“

小宦官靠近来,恭恭敬敬地躬身道:“上官哪里话。几位爷爷一路风尘辛苦,奉万岁爷的旨意,老祖宗的吩咐来到南京,正是小的们大大的福气。我们督公一早已是得了信了,原是要在这恭候上官的,只是几位上官公务紧要,怕误了正事,只等爷爷去绒线胡同宣旨完毕,迟些有安排,还请爷爷们放心便是。”

方维见他外表一副武夫样子,一番话却说得滴水不漏,心中暗暗叫一声好,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爷爷,小的姓金,名叫九华,是督公手下的书办。”

方维想他不止是个书办的材料,拱拱手道:“如此便请金公公带一下路罢。”

金九华是个干练的人,招一招手,旁边便有人牵出一匹黑色骏马来。他麻利地翻身上马,带着两个火者,压着速度前头开路。南京的百姓也尽是见过世面的,并不慌乱,行人三五成群躲到一边看着这个阵仗议论不已。

道路越收越窄,队伍拉成长长的一线在胡同口停下。金九华下了马,回道:“此处便是绒线胡同了。上差还请下马步行。此处胡同狭窄,只恐马匹进不去。”

陆耀与方维面面相觑,想李孚也是南京礼部侍郎,官居三品,在南京便是没有高门大宅,也该有个宽阔府邸,孰料竟住在这狭窄胡同里。众人下了马,拥着两人朝北拐了进去,一路不见李府的人出来接应,只见两边生着青苔的土坯墙面,更是暗暗纳罕。

进了一个不大的院子,有个十六七岁的长随在门口躬身候着,院子洒扫的很干净,两边隔出来几茬菜地,边上扎着篱笆。堂屋门口端端正正地站着一个人,约五十岁年纪,两鬓已是白了一半。着绯色官袍,孔雀补子,长身肃立,清癯的脸庞,抬眼望过来,目光如电。

方维站定了,从袖口中取出圣旨来,唱道:“南京礼部侍郎李孚,接旨。”

众人跪了一地,李孚低着头听方维念完这道宣他入阁的圣旨。这是万千文人读书的终极,方维以为他会热泪纵横,他却平静地听着,默默叩了头起身,将圣旨恭恭敬敬地安置在供桌上。方维与陆耀笑着作揖道恭喜恭喜,他客气地拱拱手,请他们进屋喝茶。

小院子塞满了,金九华便带着众人先退出去,只留着方维和陆耀两个人进屋坐了,寒暄几句,问过姓名,还是那个少年长随奉上茶来,陆耀道:“李阁老此番接了旨,便可上京履新了,不妨与我们同行,阁老这一路由我们沿途保护着,可保安然无虞。”

李孚道:“并不敢劳烦几位锦衣卫大人。如今我家眷远在桑梓,此地孑然一身,也无余财,待我交代了衙门里的事,取了勘合便可上路。走官道大路,不日便可入京。”

方维见李孚不接话头,笑道:“并不劳烦。大人出京两年多了,万岁爷心里自然是惦记您的,连圣母皇太后,也常常问到李大人。大人独自上路,难免劳苦,锦衣卫护送着,指日便可到京,这军机大事,林林总总,还要仰仗大人为国分忧。”

李孚原是沉静无波,听了这一番话,忽然有些动容,道:“皇恩浩荡,万岁爷和圣母皇太后的恩情,下官感激不尽,自当以身相报,鞠躬尽瘁。”

方维道:“我等既是残缺之躯,又是粗人俗人,于国计民生,一无所知。但既然做了中官,在宫里服侍,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为主子分忧的本分。”他看向李孚,“便请阁老全了我这份孝心吧。”

李孚见他话说的诚挚,思量着亦不好推辞,便拱手道:“如此便叨扰方公公和陆大人。”

当下商定,待他将南京礼部的公务交割停当,三日后便一同上京。

李孚在此地并无家眷,也无田产,仅一座房屋租住,只带一个贴身长随进京。方维与陆耀起身告辞。二人见李孚并无招待之意,出门后相视一笑,松了口气。

虽然早听说他是个清高孤介之人,如今确实百闻不如一见。他二人在巷子里拐了出来,

金九华候在巷口,十几个锦衣卫和马都已经先行离去,街边多了三停青呢软轿,几个穿灰色布衣的小火者在边上候着。“兄弟们都已经被请去酒楼招待了,我们爷爷吩咐下来,便请两位移步到府上一叙。”

陆耀回头看一看巷子里,已是寂寂无人,便道:“这位李大人,当真是比传闻的还要……执拗些。别说我当差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便是如今盘点两京官场里,寻着这么一位,真是难了。”

金九华凑趣地笑道:“他在南京这里也有名的很呢。他原就是南京礼部的主事,听说脾气本来就怪,上官来来回回换了几茬子,他都没讨上好。前几年因为议礼的事,忽然交上运气了,发达了一阵,又被发到南京来,放眼南京官场上,更没人愿意搭理他了,谁想到他还有这么大的福气呢。”

三个人上了轿子。南京城自古繁华,街市里车轮嘎嘎声,行人脚步声,商贩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婴儿断续的啼哭声,在轿子外滚成一团笼罩着他们。

方维晃晃悠悠地想,高俭,大概十余年没有见到了吧。他努力在想,想得心里一阵阵发紧,怎么也记不清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

他本以为可以和他结伴一世的。

夜宴

南京镇守太监的府邸离夫子庙不远,端的是闹中取静,朱漆大门左右挂着“镇”、“守”二字的大灯笼,门口站着两个带着腰刀的宦官巡逻,见几台轿子落了地,连忙躬身迎上来掀起帘子。

大门缓缓打开,里头屋檐下站了一排亲卫,一水儿穿白色锦袍,齐声向里通传:“贵客到了”。

金九华引着他们走上台阶,迎面一架黄花梨十二扇五抹大屏风,上面的画不是时兴的福禄寿或人物花鸟,而是一副大漠荒草孤烟的塞外秋景图。转过屏风,中堂正中间高悬一副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清风明月”,下面摆着一架黑漆彩绘描金云龙纹剑腿平头案,案上一副白玉山子。

案头边站着一个人,高挑,瘦削,穿一身大红洒金曳撒,腰里扎着玉带,抹额上镶着玛瑙,通身打扮富丽堂皇,可是他本人气度冷峻,肃穆凛然,有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气势。正是南京镇守太监高俭。

高俭一步一步走近来,眼光落在方维身上,目光深邃,像是要说什么,但终于也没有开口,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抱住了他,叫了一声,“弟弟。”

方维没有做声,任他抱着,过了很久,轻轻地回了一声,“二哥”。

陆耀和金九华吃了一惊,这位威震南京的大珰,迎来送往向来是八面玲珑的,这不是平日客气礼节的一部分。高俭放开了方维,又紧紧拉住他的手,来回端详着,又道:“这些年竟是长得这样高了。”

方维听到“这些年”,内心一阵酸楚,像是五脏六腑都化了一般,内心盘旋着轿子里想好的几句得体言语,竟是一句也说不出来。

二哥的五官像是从未变过,又像是截然不同了,右脸上有一道黑紫色的疤痕,从面颊直穿到下巴,看得出当年皮肉外翻的惨烈。他是在宣大战场死过又活过来的人。

高俭见他盯着疤痕出了神,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别盯着看了,你这素日宅心仁厚佛爷一样的人,别把你吓坏了。”

他这才注意到同行的两个人,整肃神情,向二人笑道:“我们兄弟多年未见,倒叫人见笑了。”

陆耀上来见礼,高俭一早打听过他是武进士出身,又在冀州边防呆过几年,随意提了些故人名字,正是陆耀军中旧识。

陆耀道:“在军中也曾听得督公大名,督公率三千净军,操练有方,军纪严明,冀州军队人数虽多,倘有进犯,一击即溃,四散奔逃者十有八九。督公可有什么练兵之法,也好教导在下一二。”

高俭听得这话里三分恭维,七分真心,淡淡地道:“哪有什么好法子,我们这样的人,没了封妻荫子的念想,生平只爱两件事,一是惜命,二是图财,能体恤手下人的命,银子给得到他手里头,他就自然肯出力了,你说是不是?”

陆耀听得爽快,一叠声称是。

方维这些年来在神宫监,只管打扫供殿,采买香烛,每日间擦拭的香炉竟是比见过的人都多。听他们说边防经历说的热闹,知道自己插不上话,便低头微笑着喝茶。

金九华怕他觉得闷,在旁陪着说些南京风土人情。高俭道:“九华,你倒是正经该请教一下我这弟弟的学问,他是没上过内书堂的,可是他那文章还有一手好字,可比那些司礼监那帮随堂小太监们漂亮多了。”

金九华听了,忙赔笑道:“那倒是好极了,之前咱们府里园子刚修好,我们这些惯会舞枪弄棒的,于文字上一窍不通,找了外面几个酸腐儒生,还说素日有些文名,拟了匾额对联,督公看了,只摇头说不好。爷爷既是这次来了,便是如同天降甘露一般,便请爷爷赏光留下些墨宝,让我们日日看着,也好有些进益。”

方维听他一番场面话说得如同水银泻地一般,笑道,“二哥,这位金公公可是你名下的?真是好一张利口。”

金九华道:“小人可没有这个福气。我原是宣大的监军太监严公公名下的,后来他战死了,同门也多半跟着一起死了,只小人命大,就活了我一个。后来我们督公到了大同继任,小人便一直跟在督公身边,亲兵也当过,书办也当过,算下来也十来年了。”

寒暄了一阵,高俭便带着他们向后面园子里去。园子从外面看起来不大,绕过影壁是别有洞天,想是江南名匠用心设计的,从园子外面引着一脉流水,绕着花木深处穿折而来,在中间汇成一座湖,沿岸穿插着太湖石的大假山,上有藤萝掩映。

此时太阳已渐渐落下去了,招待的席面设在岸边,沿着水流方向蜿蜒错落排开,约有二十来桌,已是坐的满满当当,从北京来的锦衣卫十几人也杂列其中。

高俭一行人走过来,桌边的大小官员纷纷起身行礼,方维冷眼瞧着,中间三品四品官员也不乏其人,南京官场上有头有脸的人物,竟是已经到了一大半。高俭偶尔点头笑着寒暄两句,脚下却一步不停。

主桌设在湖心亭子中,安排的都是南京六部的堂官。

高俭在主位上大剌剌坐下来,施施然将手招了一招,园子四面忽然一起亮起了十几盏走马灯,正是月上柳梢时,灯光颤颤地旋转,映着楼阁花窗,栏杆石隙,如梦如幻。

假山最高处挑出了个戏台,开锣鼓跟着一响,“听得一段新奇真故事,须教两极驰名。三千今古腹中存,开言惊四座,打动五灵神。六府齐才并七步,八方豪气凌云,歌声遏住九霄云。十分全会者,少不得仁义礼先行。”,正是南京名角荟萃的一部《荆钗记》。

底下一叠声的叫起好来。席面的菜色在灯光下看的不甚分明,方维认出来有太湖三白,炝虎尾,其他的林林总总八碟八碗,想必也是苏杭的特色珍馐。

台上还在唱着,水边一排衣裙飘飘的女子走了进来,个个云髻高挑,满头珠翠,从主桌依次敬酒,众人知道这都是秦淮河边各销金窟的头牌,平日里纵使花费千金,也未必得见一面的,因此也顾不得自矜身份,有的一边饮着酒,一边便伸出手在裙子里拉拉扯扯,一时间娇笑声夹着淫言浪语,在管弦声声里,泛出世俗的热闹。

方维坐在高俭左手边,是个主宾的位子,戏唱过一折,官员们便一波一波前来敬酒。他本不胜酒力,几轮过后,浑身便软绵绵地去了力气。

又一群人来了,是吏部的人,方维晃了晃刚要起身,高俭却一把拉住他,将杯子从他手里拿了下来,跟堂官们碰了一碰,道:“我帮他喝。”

督公的手下人愣了,这全不是他平日里的做派。敬酒的人乖觉地退了下去,一时间亭子里鸦雀无声,方维在衣袖的香气中看着他的二哥,只见他贴了过来,在耳边轻轻道:“这个场面是给你的。”

一天

“姑娘,算一卦吧。不准不要钱。”

小红云在城门口的算命摊子前面走过,又绕了回去。她用手指头来回捻着怀里的两吊钱,看了看正在招揽生意的陈瞎子。瞎子在身后支了个幌子,拿木棍在地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多少钱一挂?”

“三文。”

“能便宜吗?”

“少一文不行。”

小红云把钱掏出来解开绳子,点出来三文钱,一枚一枚地放在他面前。瞎子听见了声响,笑了,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算命还是测字?”

她歪头想了一想,“测个字吧,天上云彩的云字。”

瞎子掐着手指头开始计算,像模像样地念念有词,过了一会摆一摆手:“云聚云散无久长,你所求之事,怕是要空欢喜一场了。”

小红云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只听瞎子又补了一句,“虽是不吉之兆,倒也不是没有转机。”

她惶急地问,“能破吗?”

瞎子伸出手来,望着她前面的虚空,徐徐点了三下,“你须脱离此地,走的越远越好,云字加个走字便是个运字了,你的运道,当在别处。”

她愣了半晌,笑道:“少唬人了,你这个不准。”

瞎子却很笃定:“不准你回来,我退给你钱。”

方维醒来时像是在悬崖边一脚踩空,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脑海中像是有根针搅来搅去,恍惚之间记不起自己身在何处,只剩下喉咙里热辣辣的痛,还有口鼻中的酒臭气息。

他坐起来环顾四周,是一张精致无比的床帐,床边点着安息香,郑祥躺在旁边睡得很熟。

方维小心地绕过他下床,腿还是有些软。地上摆了银丝炭盆,把整个屋子熏得暖香阵阵,墙上挂着字画,想是督公府邸的客房了。

他在一把官帽椅上坐下,扶着头默默回忆,昨晚的画面只在脑海里留下些残影,伶人们袅袅地唱着,宾客来去的纷乱脚步,走马灯照着的绮窗,高俭似笑非笑的脸……

“干爹,你醒了?”郑祥揉着眼睛站起来,看着还有些迷糊。

方维有点不太好开口,但是不问是不行的,“我昨天喝多了?有没有……干什么不好的事?”

“没有没有,”孩子一直摆手,“我带着人扶着您回来的,您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半夜坐起来吐了两回。”

方维的心稍稍放下一些,只听外面轻轻敲门,是金九华的声音:“爷爷可是起了?”

他披了一件衣裳走过去开门,问道:“陆大人呢?可也在此处?”

金九华道“陆大人确实在隔壁客房,不过今日一早便出城办差去了。”

一排小火者端着盥漱用具进来伺候。方维平生不曾像昨日那样醉酒,内心惴惴不安得厉害,看金九华一身便袍,便道:“承蒙接待,我等自便就是了,不敢劳烦公公公事。”

金九华笑道:“这两天陪着爷爷,便是小人最大的的公事。我们督公吩咐了,爷爷平素没有来过南京城,我们难得做一回东,定要让爷爷尽兴而归才是。”

他与郑祥两人梳洗完毕,小火者送上大小两套玉色长衫,恰恰合身。金九华拱一拱手道,“东兴楼设下了桌子,请爷爷移步试试本地的点心。”

又是来的时候那几顶青呢小轿抬到了东兴楼,进门便是相熟的伙计迎上来,指引到了三楼一处雅间,内部陈设清雅,凭栏望去便是秦淮河上的画舫,向下看则是一派热闹街景。

伙计斟上茶来,是上等的六安瓜片,桌上用玛瑙缠丝碟子摆着些精致的糕团小点。

闲聊了几句,见楼下的街道上人流如织,越聚越多,竟是排起队来。仔细一瞧,是座二层楼,三进院落,前店后坊,黑底金漆的招牌写着三个大字“宏济堂”。

方维指着招牌道:“原来这里就是他家的本店。”他在宫里也曾听说,这宏济堂原是个老牌医馆,近年来在江南扩张了十几家分铺,隐隐已是江南第一大医馆的势头。

金九华点了点头,道:“爷爷若是想诊个脉息,或是带些药材,不妨同我说,他家虽不能和宫里的名贵奇珍相比,在南京城也算是这个,”他挑一挑大拇指。

郑祥道:“不知道他家有没有名医,能医得好干爹的头疼病呢。”

“休要多言。”方维打断他,笑着解释,“小时候淋了雨落下的毛病,宫里御医也都请过,都说只能静养着,不能去根。”

金九华道:“这宏济堂郑老爷医术原是极好的,我们跟他家过往也有些交情,督公发个帖子请他过来,料也不是什么难事。”

方维连道不用,又看宏济堂门口卸了门板,挑出个布幌子,上书斗大的几个字“施医赠药”,笑道:”这可奇了,他家难道是做善堂的不成。”

金九华道:“宏济堂这是要办喜事呢,近日他家大姑娘要出阁。说起来这位郑大姑娘,这可是一位奇人,南京城内没有不知道的。这郑老爷是个满脑子都是药方子的痴人,两个儿子资质平庸,生个女儿倒是玉雪聪明,听说抱在怀里就会看账本子,长到十来岁,嘴里能说会道,心里又会盘算,带了几个人竟是把药材生意做了起来,他家以往是从相熟的铺子里买药,后来便是直接派人到祁州等地去采买生药回自己家炮制,如今是生药、熟药一起卖,除了自家开方子卖,其他铺子反而到他家来进货,看这几年发了多大财。”

方维笑道:“没想到脂粉堆里竟出了这样的英雄,只是我若是郑老爷,生得这样能干的女儿,如何舍得他嫁人?”

金九华道:“这门婚约是当年的指腹为婚,门第根基原也是配得起,断没有退婚的理。只是借口大姑娘身体不好,拖到今年十八岁,实在是拖不下去,听说郑老爷醉酒说了胡话,说若是他家大姑娘招个赘婿,能把宏济堂开满整个江南呢。”

郑祥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插言道:“不知道这么厉害的姑娘,长得什么模样儿,是不是长得像个夜叉,一出来便把人都给镇了。”

金九华大笑道:“说起来是真人不露相,五年前督公刚来南京的时候,她随她爹来拜见过一次督公,倒是清秀可人的一位小姐,看不出这样大能耐。这两年生意做大了,场面上的事,他家两个兄弟出面的多,便没有再见过了。”

三人谈笑间,忽然看见医馆门口排队的人群乱了起来,有人大喊道“治死人了!治死人了!”

对抗

小红云把袖子拢了一拢,擦擦脸。有人半夜就来排队了,她默默排在里头,前面队伍很长,走的也很慢,怀里的药方子只有一片纸,却像有千斤重,坠得她直不起腰来。日光渐渐高起来,她探探头,还有二十几个人就能进门了。忽然听得后面一阵响,仿佛是很大的动静,有人尖利地嚎叫着:“治死人了!治死人了!”。

队伍一窝蜂地闪在一边,看着街道中间冲进来一群人,蓬头垢面,像是桥下住的乞丐,最前面是个三十几岁的魁伟男人,身后骡子拉了辆板车,车上白布遮着,似乎是个人,车两边围着十几号人,穿得破破烂烂。

打头的在宏济堂正门口停下,把前面排队的人全挤在一边。骡车守在门口,一群人冲了进去,一会儿拎出来一个郎中打扮的干瘦老头儿,头上估计是在地上碰破了,血沿着额角往下流。老头儿没叫没闹,像是吓得呆了,一滩泥似的瘫倒在车前。

刚才排队的连同路过的人见有热闹看,呼啦一下直往上涌,小红云被推着往前栽,她努了把力气才稳住脚跟,正站在骡车的前面。打头的男人拿根棍子挑开白布,下面躺着个脸色青黑的男人,头歪在一边,眼角口唇都留着黑色血迹。

周围爆发出一阵惊呼声,男人跳上车去,大声嚷嚷:“这是我亲兄弟,因为老犯咳嗽,昨日才来这里看诊,药也是他们家送的,谁料吃了这庸医的药,半夜就发起疾病来,七窍流血走了,可怜我兄弟年纪轻轻就撒了手,连个媳妇还没娶上!”

他转向另一边,把棒子在空中抡了一下,“上有天,下有地,万方神灵作证,我兄弟不能白死,今日就是拼着几条命断送在这,我也得让这庸医一命抵一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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