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机器人的十天
如你所见，是一个拥抱机器人与一个女孩的故事。
林祁
发表于2个月前 修改于2周前
原创小说 - GL - 短篇 - 完结
未来 - 治愈 - 西方 - 灵魂伴侣
多瑞西娅今年的生日礼物是一个拥抱机器人，她给她起名爱芙。
本文又名
《关于机器人情感问题的讨论》
第1章 CX355
"她的名字是什么？”
多瑞西娅今年的生日礼物是一款新型的机器人。
这并不新奇，多瑞西娅已经习惯在各种节日以及生日收到各种古怪的礼物。她总是不在家的父亲用这种方式来弥补自己的女儿，或是说用来满足自己的创新精神与好奇心。
实话来讲，多瑞西娅并不讨厌这些，那些古怪而神奇甚至有些昂贵的礼物对多瑞西娅来说会是她很长一段时间的玩伴，她一人待在庞大而空旷的房子里，堆满的新奇玩意儿陪伴着她每个日夜，家中实在太冷清，她尚且能以这样的方法自娱自乐，来排遣孤独。甚至，她很期待每一次的礼物。
她在早上十点醒来，不出所料地听到门口的门铃声，开门却见到了一群西装革履满脸堆笑的中年人，多瑞西娅吓了一跳，随后看见他们乌泱泱地推着一个人涌了进来，扯着殷勤的笑向她介绍，这是您订的新型的机器人。
她说，好，谢谢——然后被领头那位身形肥硕的中年男人打断了。这个人的黑西装被肥肉撑得向外皱起，满脸横肉因过于夸张的笑而堆起来，看起来活像一个屠户，这倒与他的西装形成了反差。如此滑稽。
他近乎于谄媚地笑着：“多瑞西娅小姐，令尊为您订购了这座机器人，编号CX355，这是我们工厂的最新型号，但——”他停顿了一下，搓了搓手，堆砌出一个弧度更大的笑容，“令尊订购得太急，又限定时间必须是您生日当天，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准备最好的货源，因此……”
多瑞西娅已不想听他讲太多，她心中了然，她父亲因为忘了这件事匆忙订了个礼物给她，而厂商又因此敷衍。不必往下听了。她想将这一大群冠冕堂皇的商人轰出去。她将目光移向她今年的礼物——那个因赶工她的生日而诞生的机器人。
即使是有些赶工与敷衍，这也是一个不太能够被称作机器人的存在，它，或者说是她，几乎与一个普通人类没有什么分别。雾蓝色的长发如海浪一样披下来，绿眼睛如晨间林中的雾那样朦胧又深邃。只是可惜——
肥硕的男人仍在喋喋不休：“非常抱歉材料有限，我们运用了回收工程的材料，这是第一批运用这种材料的机器人，您请放心，回收工程的材料都是我们仔细筛选过的可回收材料用以重新利用，也是贯彻了节约资源的政策，这些材料并不破旧，只是需要按时检修就好，您不会遇到如何使用上的障碍，请放心。如有损坏……”
多瑞西娅不想再听他冠冕堂皇的可笑说辞，又不得不维持表面上的礼貌与端庄，她的思绪已经神游。她看向面前眼神空洞的“机器人”，她的右眼有一道疤痕，男人所言的“个性设计”她全然不信，那定然是因为材料的破损或是制作过程中的失误。
“它的功能有限，定位是拥抱机器人，您可以通过拥抱刺激催产素的分泌，以获得愉悦的心情，保持健康良好的情绪。但她因为程序故障产生了一定的自我意识……总之，出于安全考虑，它的语言功能被销毁了，而植入了新型的手写技术，这是目前的科技前沿，很少有……”
多瑞西娅意识到，这群狡诈的商人自以为是甚至沾沾自喜地创造出了一个他们眼中“安全”“有用”的机器，实际上却是创造了一个少女无可反抗的不幸。她积攒的不耐终于在此时转化成愤怒，她终于打断了这滔滔不绝的讲述，只问了一个问题。
“她的名字是什么？”
第2章 小爱
“我可以给她起一个新的名字”
面前的男人仿佛被按了暂停键，他停止了话语，卡顿在原地，仿佛设定程序突然被打破而出了故障的机器，而他面部的横肉仍然在颤动，十分滑稽。他卡壳了许久，才做出回答。“您是说名字？它没有名字，它的出厂编号是CX355，您可以就这么叫它。”
“我可以给她取一个新名字。”多瑞西娅语气淡淡的这样说。
“当然，当然，这是您的权利 ，您可以赐予它任何名字。只需要录入系统……”
好，停，足够了，多瑞西娅得到自己的答案，她用最后一点耐心听完了“使用方法”，忙不迭地地将这群人送出了家门。
她关上门叹了口气，坐在地上望着面前挺直站立的女孩，将她也摆成了与自己一样盘腿坐着的样子，又从书房拿来了纸笔铺在她面前。最后回到刚刚的位置，面对这个新的伙伴坐下。
她抬手将少女额头蓝色的刘海掀开，打开了开关。
多瑞西娅看着她的眼睛从空洞慢慢变成清明的样子，瞳色也变得更为幽深，如绿色的漩涡一样将她吸进去，而右眼的疤痕也更加清晰生动起来，右眼更深的绿色几乎要将她淹没在这一汪绿潭之中。
她回过神来，指了指面前的纸笔。“你可以通过写的方式来跟我说话！”
面前的女孩点了点头，她的皮肤过于白皙，以至于能够看到其下流淌着若隐若现的蓝色电流。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某种玻璃制品。
“你有名字吗？”，多瑞西娅这样问，而对方轻轻摇了摇头。
“那我来给你取个名字，叫爱芙好吗？小爱？是精灵的意思，我是说，你像精灵一样漂亮。”
绿眼睛的女孩低下头在面前的纸上写了什么，递给多瑞西娅。
[很好听的名字，谢谢您。您喜欢就好。]
字迹干净、整洁、利落，也许刚刚那群人在这一点上并没有骗她。小爱写得一手好字。
她将纸笔推还给爱芙，向她介绍起自己：“你好小爱！我是多瑞西娅！今天起我们就是朋友了！”
爱芙接过纸笔，写了很长一段。
[您好，多瑞西娅小姐，很高兴认识您，我是您专属的CX355号，拥抱机器人，很高兴为您服务。祝您生日快乐。]
她张开双臂，给予今天生日的女孩第一个拥抱，以及祝福。
第3章 书写
“你的资料库里有情诗吗？”
多瑞西娅险些因为这个拥抱流泪。
她感受到爱芙温热的身体和有力跳动的心脏，尽管她确切地知道那只是中枢芯片模拟的跳动与体温，她也完全无法抑制自己对于这样的温暖的向往与留恋。这是她久违的温度，使她感觉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真正的能交流能沟通的朋友。她柔软而生机勃勃，与房间中其他冷冰冰的机械全然不同。
多瑞西娅用力地拥抱着，许久都没有放开，而爱芙也温顺地维持着这个动作，她一言不发，或者说是语言系统的破坏使得她也无法发出一个音节，只有多瑞西娅的呼吸声在房间里发出微弱的声响。
长久的静谧使得时间失去了概念。
多瑞西娅结束这个拥抱的时候眼中蓄满了泪水，她眨了眨眼，抬起头让泪水蒸发。再去看爱芙。
爱芙没有什么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她只是在原地，然后仍然用她的绿眼睛看向多瑞西娅，很难说有什么特别的情绪，那毕竟只是玻璃做的眼睛，理应只有着无机质的光芒。但多瑞西娅似乎能感受到里面的情愫，那是温柔与包容的影子，仿佛在说，我在这里，不要害怕。象征着残次品的疤痕也并不可怖，或许残缺使得她更加完整。缺陷让她更像一个有生命的人类。
多瑞西娅笑起来：“来吧，爱芙，我们来聊聊天吧。我们需要先互相了解！”
她将爱芙带到自己的房间里，向她介绍自己过往那些毛茸茸的、机械的、金属的朋友。爱芙很安静地聆听着。多瑞西娅雀跃地一个个介绍过去，这是哪一年的朋友，有着怎么样的喜好与习惯，看起来颇为精通与这些玩具建立单方面的友谊，以及为它们编造过去以及喜好，使得它们拥有自己的灵魂。
面前一排很快被数完，“最后一个！”多瑞西娅望向了爱芙，她天蓝色的眼睛里倒映出这位新朋友的身影，如万千星光般璀璨。“小爱，我的新朋友！轮到你做自我介绍啦！”
她像拥有魔法般凭空拿出了纸和笔，递给爱芙。“让我们掌声欢迎——第一个有自己做自我介绍的荣幸的朋友——小爱！”
掌声响起，在空旷的屋子里回响，多瑞西娅自己鼓完掌甚至替她身侧那些有手的毛绒朋友们鼓起掌来。
爱芙在一片不同材质的“掌声”中开始书写。她从自己的出厂时间、地点、批次开始写，然后是自己的功能。这并没有耗时太久，或许这些东西是写在她程序中的，导出并不费时。
多瑞西娅接过这张纸。“自我介绍就是要大声说的嘛……我替你说好了！”她嘟嚷了一下，开始朗读。
“在您需要的时候给予拥抱以保持您身心的愉悦……好吧爱芙，你也说得太官方了。”
“书写功能能够与您流畅地沟通，同时给您带来视觉上的舒适。资料库中录入了各种学科的知识与大量书籍，能够解答您的大部分困惑，满足您对于信息的需求，也能为您编写故事。这么厉害。”
多瑞西娅真心实意地感叹道，随后挑了挑眉，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你的资料库里有情诗吗？”
爱芙显然没有料到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致使她露出了一个生动的猝不及防的表情，而多瑞西娅看到了她的无措，顽皮地对她眨了眼，这样的小爱更像一个鲜活的人类了，她这样想。
爱芙的回答很简练，她甚至没有拿回纸笔，只是摇了摇头，再将笔从多瑞西娅手中拿回来。
[暂时没有这项功能，我会向中枢上传这个提议，在下次更新时增补新的功能。]
突发奇想的捉弄有了意料之外的收获，还是两个。
第4章 维修
“我偷偷把你的语言功能修好啦。”
夏天总是热烈的季节。蝉鸣声和夏日里炎热的空气倒让没什么人气的屋子里多了几分生动，不过爱芙的到来显然让这里重新又活起来了，因而炎热的空气成了烦恼，但晚风总是舒服的，多瑞西娅喜欢在夏天的夜晚到花园里去欣赏夜色，晴朗的夏夜总是没有过多的云，月亮和星星都能尽情地散发出自己的光辉。传言说星星是神的眼泪，星星越多的夜晚，人们能够窥探到更多神的心灵与情绪。多瑞西娅笃信这些神话或者说是童话。发散而浪漫的想象力总不会是坏的。她喜欢在夜色下放空自己，任思绪随意飘荡。
爱芙在多日的相处中清楚了这个女孩的性格、喜好与作息，尽管机器人不需要睡眠，但也需要定期进入一段时间的休眠状态，是充电，也是更新。
今夜是休眠的日子。爱芙告知了多瑞西娅这件事，并表达了不能陪同观星的抱歉。多瑞西娅并不在乎这个，她今晚有除了看星星以外，瞒着爱芙的，另外的计划。
她谋划了许久，直到白天爱芙告知她休眠之事。她已彻底做好准备，只欠缺一个合适的时机。这使得她白天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差点让爱芙发现疑点和端倪。这是一个惊喜，必须是一个惊喜，才足够有趣。
当家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还不需要传统意义上的睡觉的时候，有自己的秘密和筹划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但多瑞西娅总有办法。她一人独居太久，对于自己家里的布局相当熟悉，早年对付家政机器人的经验也让她对如何不让爱芙知道轻车熟路。
偶尔会有对于爱芙的歉疚感冒出来，但她要做一项伟大的事情！惊喜才是最好的！
爱芙的系统更新大约是休眠后的两个小时，而之后的时间是处于关机状态的休息，她不会有意识也不会有感知，是最好的维修时段。
无数的亲身实践过的组装、拆解、维修经验并没有消弭多瑞西娅这时候的紧张。她自己娱乐性质的捣鼓第一时间派上正经用场，而且对象还是她的朋友，就像乡镇教堂的义诊兽医第一次做手术一样。多瑞西娅准备好自己的小手提箱，等待着爱芙身体上的蓝光褪去——那是更新完毕进入休眠的象征。
本次休眠预计六小时。
爱芙从一晚上的休眠中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到了多瑞西娅的脸很近的贴着她，那双蓝色的眼睛中盈满笑意，如雨后初晴的湖一样潋滟。
“我偷偷把你的语言功能修好啦。”面前的女孩这样说。或许是看着她没有动作，多瑞西娅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嗨？爱芙，看得到吗？听得到吗？我没搞错什么吧？”
没有，当然没有，爱芙没有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异常状况出现。她确信这个女孩有天才般的机械维修天赋，她感到自己与夏日的朝阳一样焕然一新。这是新生。是多瑞西娅带给她的，新的光明。如多瑞西娅生机勃勃的绿色头发一样，一切都在生长着向前，一切都在重获新生。
夏天总是万物生长的季节。
她试图发出一些声音，但许久未曾使用的传声元件似乎有些卡顿，只有模糊不清的声音传出，但多瑞西娅依稀能分辨出那些音节在说些什么。
“早上好，多瑞西娅。”
第5章 泪水
“你会哭泣吗？”“您现在需要一个拥抱。”
爱芙的语言系统修好了。
她起初并不适应这种能够发声的感觉，仍然习惯性地要去寻找纸笔，在开始行动之后猛然醒悟过来，她能够说话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从她的“心”底里涌出来，那可以被称为“感动”或者“喜悦”，对于一个机械电子做的“心”来说太大也太重了，她那可以被称作“心”的部件里面是空的，或许是为了让她感知不到太多，毕竟人类的心里有太多事了，太沉重也太麻烦，但也可以盛放下许多情绪与事情，让她感受到饱满、充盈。她越发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人类，作为多瑞西娅的朋友而存在着，而她又清楚地明白着自己与多瑞西娅相识的契机正在于她作为多瑞西娅生日礼物的机器人而被赠送。这相当割裂，但又紧密连结着，包含着微弱的幸福——她是多瑞西娅的所有物，无论如何，这不会改变，她们永远不会分离——直到多瑞西娅不再需要她，或者，报废。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机械产物，她的使用寿命或许没有那么久，这可能使得她更需要多次进入维修站，或者更早地进入回收站去。这是她必须接受的，必然的宿命。
多瑞西娅没有想那么多。她仍然处于一个对于新鲜事物的好奇期。爱芙是她的朋友，她的新玩伴，这是十几年来唯一能与她产生实际交流的真正的朋友。她珍惜这份“友谊”，尽管从人类伦理上来说根本算不上。
多瑞西娅习惯孤独。因而她得学会自娱自乐，她给每一个玩具编写了生平往事与性格特征，自己学习了许多技能，对于机械的自学到了能够自己钻研以修好爱芙的程度。她无疑是天资聪颖的，甚至可以被称作天才。
只是她一个人在与世隔绝的地方待了太久了。以至于不自觉地对身边的一切抱有紧密的关注与观察。她敏锐地意识到爱芙的情绪发生了变化，但她并不能确定那是什么样的情绪，毕竟爱芙并不多话。由机械构成的躯体与心脏会因什么产生异常的情绪？
爱芙毕竟是特殊的，她是珍贵的残次品，她的伤疤是闪闪发光的宝石，与其他只按照程序设定完成任务的机器人不同，她多余的情绪并不该成为她的烦恼，那是使得她无限接近人类的东西，或者说，她已经比某些人类更具有人性了。
多瑞西娅决心要明白那潜藏的情绪是什么，又因何而来。
她想要更加了解爱芙。
困惑与追寻是一体的。而这终将是一个漫长的追索。
但变故并不会打完招呼再出现。它总是突如其来，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而在一个独居的女孩这里，变故并不多发，即使她有了个机器人朋友作伴，意外的到来也是小概率事件。但它就这样轻飘飘地来了，在一个很普通的雨天，伴随着一封远方寄来的信，那无可挽回的必将到来的悲剧，远渡重洋，在初秋时节降临。
显而易见的，这是一则讣闻。讣告人穿着一袭黑色长裙，将习以为常的不幸投入信箱，如乌鸦一般，带来报丧的钟声，又翩然飞去，只留下一地枯枝。
窗外略过黑色的影子，多瑞西娅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寻常，不安与不祥笼罩在她的心头。那封灰色的信孤零零地躺在信箱中，验证了她的猜想，向她宣告着悲剧的发生。
拥抱机器人对主人的情绪有着最敏感的检测，她在多瑞西娅感到不安的那一刻便陪在了她身边，以便主人的需要。
但多瑞西娅没有流泪，尽管巨大的悲伤已经几乎要将她淹没，阴云一般地凝固着周遭的空气。爱芙的传感器里也已经显示象征“悲伤”的数值已经远超了日常，几乎要达到顶峰。多瑞西娅面上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即使爱芙并不精通人类的情绪，她也感觉到了不和谐的异样与困惑，没有人能够在迎接突如其来的意外与如此剧烈的悲伤时不流泪。但爱芙知道自己此刻的使命——陪伴，在必要的时候给予拥抱，促使情绪的调节与积极情绪的产生。她克忠职守，寸步不离，以示无声的安慰。
她们就这样在缄默中久久站立。直到多瑞西娅开始自顾自地低语。
“我是没有眼泪的人。”她的语气中带着困惑，而爱芙意识到那阵浓烈的“悲伤”已经慢慢开始回落到正常的数值，“爱芙”，她停顿了一下，将自己的困惑转移了目标“你会哭泣吗？”
答案显而易见。哪怕再像是人类，再怎么样拥有人类的情感，机器人也不会有可以被称之为“眼泪”的东西，那是生理盐水借由情绪迸发出来的水。
于是爱芙没有回答。她面向多瑞西娅，将对方拥入怀中：“您现在需要一个拥抱。”
第5章 拥抱
“请您下‘拥抱’指令”，那是我唯一的存在价值。”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爱芙想。机器人是没有泪水的，但人类的泪腺照理说应该是极为发达的。她的引擎里关于“哭泣”的内容有喜悦的也有悲伤的，泪水只是一个产物，它蕴含的情绪才是人类真正独有的东西。机器只有思维与系统模拟出的近似于“情感”的输出物。
她分明是见过多瑞西娅的泪水的，在初见的第一个拥抱里。只是那眼泪没有流出来，而是静静在眼眶中充盈，氤氲，最后蒸发在空气里。那时的情绪是“喜悦”，这与“悲伤”极度相反，这是好的情绪。而“悲伤”是坏的，是需要做些什么来干预缓解的，爱芙正是为此而诞生的，她唯一存在的价值就是缓解“悲伤”的拥抱。
她正抱着多瑞西娅，清楚地感知到这个单薄而瘦小的女孩在她怀中轻轻地抽噎，而泪水在其中缺席。
她毕竟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尽管她平时活泼、开朗、乐观又热情，看似习惯孤独，也只不过是在一个人的寂静中给自己寻找安慰。哪怕她敏锐，哪怕她聪颖。
她是水做的人。拥抱起来很轻盈，很温和，很瘦弱，像是经历了太多刻骨铭心。着不是她受得了的。
直到多瑞西娅带着像刚经历一场哭泣后的腔调对她说些什么，她才缓过神来。
多瑞西娅松开拥抱住她的手臂，逐渐平静下来，她听到多瑞西娅的语调中有一种缓慢，如同在一场漫长的奔跑后筋疲力尽，她听到她说，那是我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的讣告。相当于我的母亲。而如今她死了，我却连眼泪也没有。
讣告。
爱芙很快地检索自己的资料库，意识到这意味着某人的死亡。甚至是相当于母亲的人的死亡。那是最久远的离别，最无可挽回的悲剧，是最高等级的伤悲。
她想说这不是你的错，很多人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是没有眼泪的，你不用为此自责。你没有因此崩溃，已经足够坚韧。
但她没有说出口。她保持着沉默，因为多瑞西娅的倾诉远远没有结束。
“死亡是最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什么也做不了，没有谁应该为此负责，但所有人都要承担这件事的一切后果。反而人越多痛苦越重。眼泪是唯一能为他们做的祭奠。但我没有这样的祭品。于是我只好在心里铭记着他们，仿佛他们没有死去。”
“我唯一能做的是在心中树立一座座丰碑。”
爱芙并不明白。
丰碑与坟茔有什么区别？多瑞西娅的心底怎么会竟藏着一片墓园？
她想，十六岁的少女为何会有这么多沉重的心思？她表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成熟，甚至是许多人一生都不会有的境界。她的悲悯本身就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悲剧。那是圣人的悲剧，如同在替万民受苦。那会消耗她，牵连她，致使她在这样的孤独而苦痛的地方独自衰减。泪水作为情绪出口的失踪使得她的悲伤更加深重。
她看向多瑞西娅的眼睛，蓝色依旧，悲伤也外露，而泪是没有的，像没有流水注定会慢慢腐朽的水潭。隐藏在这样的蔚蓝下是一片死水。
多瑞西娅没有再说话看，她看向前方，双手却无助地纠缠在一起，保持着脆弱而勇敢的表象。
但她其实应该是海洋。广阔而包容万物的只有海了，只有海是有入口而无出口的。海需要容下这些，因而阴晴不定，但多瑞西娅总是温和的，浪只能打在她心里，从不伤害到什么人。
爱芙没有什么与人相处的经历，关于她自己的东西也正在学习。资料库里没有记载她该做些什么。于是她只好继续保持缄默，陪伴在多瑞西娅身边。
冗长的沉默笼罩着。爱芙认为自己必须说些什么，寂静会催生感伤，她的使命如此，坏的情绪需要被扼杀，她想了许久：“因而你不常与人往来，是担心离别？”
她有着纯粹的好奇心，想要帮助多瑞西娅解决问题。但蓝眼睛的女孩摇了摇头，深绿色的短发划过空气，带来一阵清风。
“这是我的责任，不是我的束缚。”
“他们在我心中永存，死亡便不存在了，与我而言，这并不是苦刑，而是甜痛。”
她冷静而坚定，如同这是矢志不渝的信仰。却又绽出一缕苦笑。
“但你说得对爱芙，减少与人的往来会减少悲伤、减轻痛苦。”
“我有时候会庆幸你是我的机器人，你是不会死亡的，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对吗。”
她的蓝眼睛又升起水雾了，只是那泪永不会落下。爱芙清清楚楚地看着那海面的暗潮汹涌，但又归于平静，于是无人受到惊扰，更无人伤亡。
语言多苍白。此时此刻，没有东西比一个拥抱更应该出现，也更加好了。
“请您下‘拥抱’指令”，那是我唯一的存在价值。”
“我会一直陪伴您。”
这章写得很顺很快但是总感觉有bug，总之有发生什么问题请说orz
玻珠不幸被流感袭击，月底写不完了再说吧！
第7章 疼痛
人类的情感与痛苦太多太重，不是一颗机械做的心承受得了的。
爱芙其实没有见过湖。
她的出生不过就是出厂，然后作为定制品直接被送过来。但她的数据库里有收录大大小小的湖，晴天、雨天、淡水、咸水，各式各样的湖，全面而整齐地记载着。于是权当见过。
多瑞西娅的眼睛与湖没有共同点。那只是一片清澈的蓝，面积远小于湖，她的眼睛里也没有水光，更不曾流泪。
但爱芙是见过雾的，清晨的薄薄的雾气，把所有东西都笼罩在朦胧的轻纱中。多瑞西娅的悲伤就像雾。因此她确信那双眼睛是湖。湖边的雾气就是这样，湿润着，弥漫着，没有尽头地氤氲，一切都哀婉。也许水鬼就是因湖边的大雾而迷失，走进了不知深浅的湖中，溺死成水鬼。
但机器人是做不了水鬼的，人都不能指望的转世轮回更轮不到她，为数不多的好处是她若是面临死亡，可以被拆解成一块块零件永远陪在多瑞西娅身边。
悲伤。
一种很难被克服的情感，感知它的难度很高，爱芙的资料库里是这么写的。于是这一批机器人的功能被定位在“拥抱”，以缓解悲伤，调节情绪。
她为此而生。她有着对主人情绪最敏锐的感知。而情绪正是人类独有的东西。
但她产生过一些类似于“情绪”的东西，那是从多瑞西娅身上汲取的余温，是人类的仿制品。悲伤在多瑞西娅身上留下的痕迹很少，她大多是满怀欣悦的橙色，或者是一片天真烂漫的粉，但蓝色的悲伤一旦侵袭就会很深重。因而一个拥抱总是在所难免。拥抱时间的延长能够削减蓝色的深度，于是她长久地拥抱着多瑞西娅，直到那片蓝色的湖逐渐变得平静，然后渐渐褪去颜色，变成平静的白。颜色在爱芙眼中清楚地展现着情绪变化与起伏程度。她以机械的理性审视着，一切行为只是功能，没有意义。
近似于酸涩与共鸣的情感从她空着的“心”中涌出，那是一切元件的核心，没有盛放任何东西却承担着无数元件的运转，核心的损坏意味着人类意义上的“死亡”，意味着个体记忆与意识的消散，意味着拆解与回收，然后成为一个新的机器。
核心不能受到任何伤害，但是此刻，爱芙感觉到所谓的“心痛”。为更好服务人类而被安装的痛觉传感系统此刻成为了加害者。
没有外力损伤，因此判断是情感作祟。
有什么东西充斥在心中，像要发芽一样即将冲破束缚，宛如幼鸟要啄开它的壳，蝴蝶要挣出它的蛹。一柄刀子要从心中扎出，它尖锐地叫嚣，捅开血肉，暴露在阳光之下。
人类最难以捉摸的，独一无二的，“情感”。
它是外来的入侵者。却轻易扎进机器人脆弱的“心”中，不顾宿主能否承受。
人类的情感与痛苦太多太重，不是一颗机械做的心承受得了的。
她毕竟并不是一个完美的成品，只是一个再过破败而易碎的残次品。堪称脆弱。
爱芙恍惚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投入拆解重组的命运中，面临人类意义上的死亡。
在她预感到破碎即将到来前，她向多瑞西娅发出了警报。
但痛停止了。
灾难没有降临。
也没有人死于溺水。
改自王尔德《快乐王子》“至于你的那些梦，不要再去想它们了。现实的担子太重了，不是一个人能担得起的。人世的烦恼也太大了，不是一颗心能受得了的。”
第8章 亲吻
“我的程序里没有这项功能。”
应急装置的启动预警包含自动断电的程序，以防出现更大的事故与损伤。尽管疼痛已经平息，爱芙仍然被程序设置紧急关闭。多瑞西娅一定会担心的，她最后看见多瑞西娅向她跑来，代表焦急的红色成为爱芙在落入强制关闭的黑暗中看见的最后一抹颜色。
爱芙醒来的时候置身于一片白之中。
维修中心的所谓“病房”是一片没有尽头的苍白。它尽力模仿医院的整洁与干净，然而只能拙劣地仿到同样作为白的颜色。它并不圣洁，杂乱而充斥着无机质的死气。
爱芙不喜欢这里。尽管她对这里足够熟悉，这算是她的出生地，回收计划的机器人为节约成本都是从旧机器人改造而来，维修中心就是这一批机器的摇篮。
破损部件的维修、核心元件更换、功能性组件植入，最后是表面涂装与外貌的改造。
刻板的流程。即使爱芙不记得，她的出厂设置中也镌刻着这个地方，使得她不得不铭记。
她很快想清楚，在保护机制生效后，多瑞西娅见到她无故进入强行制停状态，出于担心而将她送到维修中心作检查与维护。
爱芙知道自己没有任何故障，维修中心会将她恢复至最好的出厂状态，但她已经被多瑞西娅修好过一次了，初始状态于她而言完全是剥夺了多瑞西娅赋予她的新功能，重新回到那缄默的无声地狱之中去。
体内的发声元件是多瑞西娅送给爱芙的第一件礼物。它们必须存在，必须安稳地运行着。
爱芙尝试着发出声音，在听到自己说的话的时候，她难免松了口气。但下一个问题接踵而来。她已经重启，整体没有缺少什么也没有增添什么，是谁负责她的维修，能容许她在这样的状态下得以开机？
这不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年关将近，出现纰漏不是罕见的现象，这里也并非是完满的温床。出错总是——“在所难免”，她的耳边仿佛出现了负责人夸张又满不在乎的声音。仿佛出错方不是他，而你应该怀疑自己。
总是将事情搞砸的工厂与其产业链才能允许她这样的残次品仍然在运行。不必深究。
所以最大的问题更改，新的问题是，在没有尽头的苍白背后，多瑞西娅在哪扇门后？
这个问题也并不需要多作思考，也不需要推理，侵入更高的权限以获取相关信息更不是必要。因为下一个瞬息，那道绿色的影子便飞扑了进来，像是某种经过漫长等待后的犬类。
爱芙接住了她，也接受了一番她上下扫描般的打量。
“你吓我一跳，还好没事。”橙色的，代表兴致高昂与喜悦。多瑞西娅当时确实很焦急，但如今那情绪已经平息。
“我听到他们说你已经醒了，没有任何故障，便赶紧跑过来。”橙色中带着一点青色，仍然有些忧虑。爱芙将多瑞西娅揽在怀里，以抚平这微弱的担忧。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她听到她喃喃，好像仍然没有放下心来，但视线中的情绪色彩确实是代表正念的暖色调，甚至带上了一抹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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