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六姊妹》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3-05分类:小说浏览:19评论:0

第1章

多年之后,何家丽才赫然发现原本不该她当何家老大。按照来到世间的顺序,不该她是老大。她上头还有一个姐姐,叫何家美。家字辈,单名叫美,是从母亲美心的名字里取出来的。据说家美是漂亮女孩,大眼睛,小嘴巴,小家碧玉的模子,一出生不哭反笑,人人喜欢。只可惜她福薄,长到一岁多跌进火盆里呛死了。死了就没了。待家丽出生,打开始便自自然然升一级,成为这个家的大姐和长女。不过算命先生说,何家的第二胎原本应是个男孩,是家丽抢着投胎,挤走了他。家丽命硬。

更糟的是家丽不算美。一出生就暴哭,三天三夜不停,美心不太喜欢她,没满周岁就丢给婆婆何文氏,她跟着丈夫何常胜坐马车,转水路,一路向西北,从扬州江都老家到安徽淮南这个刚成立的工业城市支援建设。

淮南是个煤城,但因为是新建的城市,士农工商一应俱全。何常胜来了就落在“皮毛号”——一家专门做皮毛加工的公司,没几年,20世纪50年代初,公私合营,皮毛号和其他工商业公司都并了并,归外贸局管。刘美心跟着丈夫来,刚开始没工作,后被安排在“酱园厂”——负责生产酱油、醋、料酒、咸菜的地方。

父母在外工作,从1952年出生到1950年这八年间,家丽跟着老太太在扬州江都度过了童年。爸妈偶尔来信,每两年过年或者五月端午回去一趟。路远,偶尔又发大水,不方便。

家丽对妈妈的印象不怎么样,她觉得她冷淡,总是乜斜着眼评价人为:丫头片子。对爸爸印象却不错,高高大大,总把她放到肩膀上玩开飞机的游戏。爸爸喜欢笑,偶尔生起气来也不失可亲。爸爸总给她带糖吃。

老太太不识字,每次爸来信,她都请村里的先生读给她们听。家丽记得,每次都会听到一句话叫: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三年困难时期来了。到1950年,农村日子实在不好过,都有人吃树皮了,老太太给儿子写信说明情况,常胜让妹妹在老家看田地,老太太便带着家丽走水路来到淮南。这八年间,美心又怀过一个,流了。此后许久怀不上。如今又怀上,何常胜很想要个男孩,日日在灶王像前祷告。美心说你跟灶王祷告有什么用,生下来无非又是个吃饭不干活的。常胜说,要是个男孩,吃饭不干活我也认了。背井离乡,没有个男孩怎么顶门立户。常胜觉得这是实际问题。让老太太来,一则她年岁大了,二则也能来照顾照顾家和美心。即便怀孕快到临产,美心还在坚持上班。城里粮食定量。美心肚子里有一个食量大的孩子,美心饿得脸都瘪瘪的。

田家庵码头,何常胜站在河岸边,胳膊上挎着个布褡裢,里头藏着一小片馓子。船慢慢靠岸,搭了木板,客人鱼贯下船。看到老太太,牵着个瘦兮兮的小姑娘。常胜喊了声妈。家丽抬眼,哦,爸爸的样子好像变了些,更瘦了,但依旧伟岸。

凑近了,“就这点行李?”常胜朝老太太肩上的包袱看,接过来。老太太目光朝下,家丽怀里也抱着个小包袱。

“叫爸。”老太太说。

“爸。”家丽机械地叫了一声。

“高了不少。”常胜对老太太笑。意思赞扬她带孩子带得好。

“吃不上喝不上。”老太太说,又对家丽,“搁家里老说想爸爸想爸爸,怎么一见到真人哑巴了。”

“没哑巴。”家丽大胆反驳,她从来天不怕地不怕,“就是饿了!”她说实话。常胜才想起来手上的馓子,“刚兑的,托一个朋友才买到,吃一半。”

老太太说回去再吃。

“就在这儿吃吧。”常胜坚持,“去那边,风小。”常胜指了指船塘子。到船塘子边,站定了。这是人工在河边挖出来的一小片内湖,停船用的。边沿靠着坝子,避风。淮河年年涨水,船塘子多少有点蓄洪功能。老太太掰一点慢慢吃,分给家丽一部分。家丽狼吞虎咽,她第一次吃这种油炸的零食,特别脆、香。

老太太笑呵呵地对儿子说:“怎么,活抽抽了?给老娘和女儿吃点东西,还得避着老婆。”常胜为难:“不是避,是她现在饭量大,这又是带油的,见着了肯定不要命,我怕到时候你们摸不着。”

“我又不是没生过,怎么她生个孩子,地位就这么高。”

“胡瞎子说了,美心这回准生男孩。”

“谁是胡瞎子?”老太太问。

家丽插话:“就是姓胡的瞎子,奶奶你这都不懂。”老太太说吃你的,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家丽只好站到一边,继续吃。

“就是坝上算命的,说以前给日本人和国民党都算过命。共产党来了,没人请他算命了,不过北头这些户都信。”田家庵码头在淮南的北面,码头沿岸的居民区统称北头,是淮南的发源地。

“算得准不准?”老太太慢慢嚼馓子,努力嚼出滋味。金贵东西,她舍不得那么快吃完。“说是日本人、国民党都说准,还给过他金条。”常胜道。

“走江湖的,报喜不报忧。”老太太说,“如果他算得准又能破解,为什么日本人没留住,国民党也跑了?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我们还是跟着毛主席走,不信什么胡瞎子,胡扯,胡来。”老太太不识字,但口才一流。常胜觉得老母亲说得有道理,无从反驳,一低头,布褡裢里的馓子只剩些末末了。

老太太着急:“你这孩子嘴怎么这么快?!”作意要打,其实还是维护大孙女。家丽故作不知:“没注意,没守住嘴,爸,这点也太少了。”常胜怕跟美心无法交代:“都别说了,嘴擦干净,当没这事,回家不许再提,不能让你妈知道。”

家丽胡噜一下嘴。

“擦干净点,嘴丫子,别末末渣渣的,不能有油。”常胜下命令。家丽抻袖子,嘴巴在上面膏(方言:抹)了膏。“她又不是狗。”家丽小声嘀咕。还没到家,她就已经开始有点讨厌妈妈了。

“说什么?”常胜不能容忍女儿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辞。

“行了,常胜!”老太太阻拦。

家丽站出来,大义凛然:“为什么我们就得偷偷地吃不能被人知道,为什么只有妈妈能吃我们就不能吃!”

常胜着急:“这个死丫头!没你妈哪来的你!本末倒置,反了教了!你妈能生弟弟你能吗?”

老太太拦住他:“常胜!”老太太喝道,“跟孩子说什么呢!”

何常胜闭嘴。家丽瞪着两眼,在风中像一块木头疙瘩。

“死丫头,跟你爸道歉!”

“我没错!我是人,我要吃饭!”家丽执拗。

老太太急道:“你这脾气以后还得了?他是你爸,一家之主,没有他也没我们的好日子,主次你得分清楚了,小小年纪不明事理,以后奶奶都不护着你!这是你家,你是女儿!就应该像个做女儿的样子!”

家丽哭了:“在江都的时候都说我是孙女,现在突然又说我是女儿,我不会做女儿,我不做女儿。”

家丽一哭,何文氏又心软了,声音柔和了些:“不会做可以慢慢学,他是你爸,一会儿见到的是你妈,我是你奶奶,这就是你的命,你得认,好了,先向你爸道歉。”

常胜吓唬她:“还不做我女儿,怎么,想做河里水猴子的女儿?丢你下去。”咧嘴笑,露一口白牙。

老太太劝儿子少说几句,又说见得少,感情要慢慢培养。“道个歉。”老太太对家丽说。

“爸,对不起。”家丽立刻收了泪,跟个没事人似的。她向来能伸能屈。

气消了,三个人沿着坝子朝家走。说是家,其实就是个土石灰围成的小院子。三间小瓦房,是常胜来了之后单位同事和街坊邻居帮忙一起建的。来晚了,地方选得不好,低洼,发大水总被淹。隔壁邻居刘姐站在院门口,伸着脖子,常胜三个走近了。

刘姐朝院子里头喊了一声:“回来了回来了!”喜不自禁的样子。刘姐也是江都人,她跟刘美心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两家一个在河上头一个在河下头,从小就在一起玩,又同姓,联着宗,刚好刘姐嫁的张鸣生也来支援淮南建设。美心和她算是个知心人。

刘美心扎着辫子,叉着腿在堂屋门口坐着,并没有显出高兴来。“常胜,回来了?文姑,路上累不累?”刘姐在门口问候。

“妈。”家丽率先叫了一句。应付差事。

常胜和老太太都一愣。刘姐先笑了。老太太道:“出笑话啦,连自己妈都不认识了。”又对家丽,“这是刘妈,上河沿刘爷爷家的女儿。”

“刘妈好。”家丽知错就改。刘妈随即道:“行了,常胜,文姑,不耽误你们了,晚上还不知道吃什么呢。”老太太虚留了一下,刘妈执意要走,她便不留了。家丽随着爸爸走进院子。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阴沉沉的,不像老家农村的场院,宽宽大大,能晒到太阳。院子里一棵枣树,枝枝丫丫。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城市生活,跟农村生活的差距并没有那么大。如果说有,家丽的第一感觉唯有局促。美心坐在当门口。

“妈。”美心叫了一声,屁股没抬起来。肚子圆滚滚的,像螳螂。

“别起来了。”老太太说,顾全大局。

家丽站着不动。老太太笑道:“在家里老念叨妈妈,见着真佛了,又不知道念经烧香了。”

当然是谎话。家丽清楚,她看看奶奶,又看看爸爸。

“叫人。”老太太下令。

家丽服从命令。“妈。”清清脆脆叫一句。

美心好像也没打算接,只说:“都累了吧,路上吃东西了没有?常胜,看看米桶里还有没有米,把那半碗萝卜干拿出来。”

常胜抱怨:“哪还有什么米,只有一点黍黍面。”

“妈来了,怎么能没吃的?”美心道,“去刘姐家借点白糖。”

常胜服软,闷头真去借。老太太见不得儿子受气,道:“别管了,我来吧,黍黍面有,盐总有吧?”

常胜说那有。

美心说:“油盐酱醋是齐的,酱园厂工作,这个不愁。”

“你们休息。”老太太放下东西,就朝外头走,家丽跟着。常胜说妈你去哪儿。老太太说不走远,就在坝子上转转。

淮河土坝子,全市的重点工程。夏季雨多涨水,最怕溃堤,坝子上还有土方堆着。近秋,坝子上的草还没凋零,天有点热,但晚风一吹,倒还神清气爽。走在坝子上,抬眼望去,像走在一条土龙身上。老太太仔细看着,瞅准了才弯腰,一揪,攥在手里。家丽问是什么。老太太教她,这个叫大姑娘腿,那个叫灰菜,还有苦菜。难得有那么多漏网之鱼。她原本以为地都被吃出皮了。

摘完到家,老太太就下厨,菜洗干净,拌上盐,抹一点点油星子。黍黍面和好,菜放进去,在炭糊子炉子上摊菜饼子。

一会儿,做好了,一盘子菜饼。

美心感慨:“妈来了就是不一样。这些日子,都不知道吃的是什么,总感觉没吃饱,我就说,别回头孩子生出来都是黄绿黄绿的。”老太太吩咐常胜,想办法再弄点吃的。

常胜掐手脖子:“能弄的都弄了,省出来给功臣,你看我这儿,都是浮肿的。”

家丽不多说话,一个劲吃。吃了两个。老太太把盘子往旁边端端:“行了,留点肚子。”

家丽撇撇嘴,老太太让她去洗碗。家丽倒也没说什么,闷头去干。美心啧啧称奇:“都会洗碗了。”

老太太道:“做饭、洗碗、打扫都会,咱们这种人家,出不了娇惯丫头。”美心说妈管人有一套。吃完饭,老太太从包袱里掏出一只银项圈,递给美心。

给孙子的。美心为难:“还没生出来呢,谁知道是什么。”

老太太说吉祥话:“不是胡瞎子都说了是男孩嘛,这个项圈戴正好。”常胜说:“妈,你不是说胡瞎子是胡说吗?”

“有时候胡说,有时候也不胡说,自己要判断。”

家丽从厨房出来,横夺项圈:“奶奶,这不是说好了是我的吗?”

“你不是有银镯子了?”

“项圈比镯子好看!”家丽嚷嚷。

“项圈是男孩子戴的。”美心解释。常胜耐不住,发火:“什么都要,放手!”老太太又好歹劝,说把包里的虎头鞋给她,家丽才罢手。寻常不到九点就睡觉,今天已经晚了些,要分住处。

老太太故意说:“回到家了,跟你爸妈睡吧。”

家丽死活不干,还是跟奶奶睡。老太太笑说:“奶奶也不能跟你一辈子。”家丽说:“有一天是一天。”进屋,躺简易木板床上,煤油灯一盏,昏沉沉的。“以后你不嫁人?”老太太嘟囔,“总得走的。”

“哪儿都不去。”家丽倔强。

常胜和美心也躺下了,煤油灯还没吹,美心说尿急,常胜扶着她到院子口上厕所,进门又感觉饿了。美心摸到厨房,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常胜跟在后头。美心说:“你妈真会做,野菜都能做出肉味。”“哪来的肉味?”常胜不解。

“猪油味,我闻出来了。”美心肯定地说。

“幻觉。”

美心随手拿起布褡裢,又闻了闻,恍然大悟。她憋住不理论,回到屋里才说:“不是今天有片馓子要拿回来吗?”

常胜一愣,说:“哦,没兑到。”

美心不饶他:“哪儿去了?自己吃了?”

“没有没有……”常胜支支吾吾。

“家丽吃了?”美心猜。

常胜还说没有,但底气明显不足。

美心明白了,恨道:“你这个女儿,就是个活土匪!”

常胜不理她,躺下,小声:“说得好像不是你女儿似的,还不是你生的?”

美心躺下,又起来:“不行,肚子空,我吃口咸菜。”

第2章

过了秋,美心上班不正常,此前流产两次,她必须小心。地保住,才能有庄稼。家里还是尽着她吃——趁家丽不在的时候。

家丽已经开始上学,八岁,应该上三年级,但因为基础差,只好从二年级开始学起,好在学校教学谈不上严,就认认字、玩玩。她比班里的孩子都大。田家庵区一小离北菜市不远,一早常胜送她过去,跟年级组长打好招呼,老师领着过去,到二一班。家丽不怕生,老师领着她上讲台,家丽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样子。

“欢迎新同学。”老师说。

同学们鼓掌。

“新来的同学做个自我介绍。”

家丽站起来,虎头虎脑:“我叫何家丽。”是江都口音。她还没掌握淮南方言,普通话也不太好。

全班哄堂大笑。家丽拳头擂教案:“笑什么笑!”

一锤定住音,刹那间安静,没人笑了,这人不好惹。

“新同学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老师说。

家丽点头微笑,收敛野性子。

在全班的瞩目下,何家丽按照老师的指示走到最后一排,把书包一丢,凑个空位子打算坐下。

两边的男孩故意持住劲,只留给她窄窄的一条小缝。何家丽见了,心里有数,脚先跨过板凳,再来个千斤坠,压!屁股下沉,生劈出一条活路来。坐稳了,往两边蛄蛹,攻城略地,男孩们咬牙切齿憋足气守住,徒劳,城池尽失。家丽发育早,比他们都高,力气也大。何家丽得意地笑几声,坐好,上课了。

下课十分钟,同桌的男孩不乐意,面子上挂不住——其实也不算同桌,桌子是长条木桌,后面摆长条凳,所以等于是五六个孩子一排,都算同桌,只不过这个男孩刚好在家丽旁边。

“哪来的国民党特务?来我们这儿撒野!”

“让开!”家丽一推,男孩打了个趔趄。

“哟嗬,怎么着,想练练?”几个男孩围着家丽。

“我再说一遍,让开。”家丽不打算客气。她在江都老家跟同村的武进士学过几手,正愁“深藏不露”。

男孩不让。

“尊姓大名?”家丽按照江湖的规矩。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汤为民!”

“行了,我知道了。汤为民,麻烦让开,别挡着路。”家丽依旧耐着性子。

“这就想跑?门儿都没有!反动派就应该被打倒!”为首的男孩充满“革命”热情。

周围男孩起哄说打倒打倒。

“去厕所,要不要跟着?娘娘腔。”家丽先礼让三分。

男孩被激怒了,叉着腰:“我不跟娘儿们动手,你给我道歉!”

家丽一伸手,麻溜地,把他红色裤带解下来,一抽,跟抽了龙王三太子的龙筋似的。男孩大惊,连忙护住裆部,提溜着裤子。

“这是哪个老奶奶的裹脚布,怎么还当上裤带了。”家丽藐视,冷笑。女孩们围过来笑。恶人自有恶人磨。

“还给我!”男孩伸手要夺,家丽往后一闪,他抓住一点绳头,“你撒手!”男孩怒目,跟着要伸手扳家丽的肩。家丽一个反抓,脚下一踢,男孩没站稳,再来个背摔,男孩身子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咚地摔在地上。所有人愣住。家丽得意。两三秒,男孩摸摸头,见有血,大叫了一声。教室里乱成一团,外面天空黑了,一会儿,盆倒般下雨。

父亲常胜被老师叫到学校之前,家丽已经到家了,没带伞,就顶着块油布。老太太道:“刘妈女儿没跟你一块儿回来?怎么这会儿就回来了?”老太太也跟着孩子们叫刘姐为刘妈。

“没有,放学早,老师说雨大先回家吧。”家丽撒了个谎。

院子里的水没过脚脖子。

老太太在屋里收拾,把东西都放到高处——床上、柜子顶上,桌子腿系根绳,系到窗户栏杆上,厨房炉子也灭了。美心提着盏煤油灯。家丽问:“阿奶,去哪儿?”老太太把伞递给家丽,道:“扶着你妈,去刘妈家。”

“去她那儿干吗?”家丽还问究竟。

“让你去你就去,眼睛不看,要发大水了。”老太太没好气,十万火急,谁有工夫解释。

发大水,这个在父母和奶奶口中提过无数次的词,如今到了眼前,家丽觉得不可思议。看样子,发大水是件坏事,可家丽却莫名兴奋。

美心站在门口了。老太太继续指挥家丽:“你妈弯不下腰!裤腿给她卷卷!”

家丽看看,不情愿,但还是照办。撑开伞,三个人蹚着水,出了院门,先上坝子,绕过屋角,再往南走不了几步就是刘妈家。刚踏上土坝,家丽看呆了。眼前的淮河,在雨幕中像一条翻滚的黄龙,咆哮着在田家庵打了个转,又奔腾向东。

“走啊,发什么愣!”老太太催促家丽,“注意脚下,扶着你妈!”美心现在是重点保护对象。

刘妈住这片少有的二层楼。

雨还在下。天色比锅底还黑。三盏煤油灯点起来,亮堂堂的。老太太扶着美心坐下,刘妈拿块毛巾给她擦头发。家丽撑开伞要出门蹚水。老太太喊:“回来!疯什么,老实坐着。”家丽只好坐稳了。

美心对刘妈叹:“就是没女孩样。”

刘妈笑道:“也好,女孩当男孩养,老大皮实点好。”美心又问刘妈她女儿秋芳回来没有。正说着,秋芳上来了,说了声雨真大,回旁边自己屋了。老太太也笑:“这才像个女儿家。”

胡瞎子推门进来:“哎呀,真是水龙王发怒了,今年又是不得了。”美心笑道:“胡神仙,这风大雨大,你是怎么摸来的?”

“秋芳扶我过来的。”胡瞎子说。众人又赞了秋芳一番。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多说点好话。

又一会儿,邻居朱德启的老婆和大老汤的老婆都上来避洪。雨下得急,排涝系统负荷不了,一楼淹了,无一例外。

几个人闲着没事,都说饿了,可到底变不出吃的,只好说闲话顶饿。

大老汤老婆喇稍(方言:好强),她丈夫大老汤是江都人混淮南的头头,在外贸局算半个小科长,妻凭夫贵,她说话一向大声。“胡神仙,您倒给算算,这雨什么时候停呢?还等着回家做饭呢。”

胡瞎子戴着黑圆圈镜子,跟阿炳似的,掐指算算:“今年是庚子年鼠年,硕鼠窃粮,所以有了饥荒,再加上闰六月,一年竟有三百八十四天,子鼠是水,逢着秋生金,水上加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朱德启老婆瞟瞟窗外,笑道:“明眼人都知道这雨停不了。”

因为大老汤之前多看了美心两眼,汤婆子便恨住了美心,她存心挑事,跟着说:“胡神仙,你倒给算算,美心妹妹肚子里是不是个带把的?”老太太打岔道:“早算过了,是带把的,不用再算了。”家丽天真,问:“什么是带把的?”

大人们都笑了。汤婆子点了一下家丽的额头:“你就不带把。”

家丽反击:“那你也不带。”

汤婆子皱眉,小鬼不好惹。美心轻声呵斥:“别没大没小!”

朱婆子道:“胡神仙,你给算算,这丫头的命如何。”老太太感兴趣,也央胡瞎子算。胡瞎子也不推托,只叫家丽过去,摸摸手,又摸摸面骨:“这丫头是女孩男命,以后是要顶门立户的,要在战争年代,怎么也是个连长。”又问家丽八字,美心说了。

胡瞎子说她命带比肩,有点克父母,上辈子跟妈是姐妹……老太太听着没好话,拦住不让他说,免得气着美心,动了胎气。

有人推门进来。一个葫芦头,头上包着纱布,蒙住一只眼。

众人一下没反应过来。

“妈!”男孩叫了一声。灯光映着脸,是汤为民。

“儿子!”汤婆子激动,噔楞站起,“头怎么啦!”

“没事。”汤为民见家丽在,顺着墙根走,到妈妈旁边。

“哪个杀千刀不长眼的干的!”汤婆子炸开了,比雷都响。

何常胜进门,众人看他。他愣了一下,见汤婆子那钟馗样子,赔着笑道:“不是,汤嫂,孩子也是不小心,不是故意的……”

汤婆子竖眉,指着常胜问:“你们家女儿干的?!”

常胜转过脸,对家丽:“你!还不跟为民哥哥道歉!”

“他是弟弟,我是姐姐。”家丽掰扯。

“道歉!”常胜雷霆万钧。老太太忙掺和在当中打圆场,让汤婆子息怒,有话好好说。

汤婆子先啐儿子为民:“没用的东西!带把的还干不过不带把的,你搞什么东西!就你这样还建设新中国?”

汤为民不服气,嗷一声:“她打埋伏,我没准备好!”

“那就再来一仗!”汤婆子鼓励。

家丽也摆出架势,天不怕地不怕。

美心看不过,说:“汤嫂,息事宁人吧。为民,过来让阿姨看看。家丽这孩子是野了点,家丽快道歉。”刘妈也说:“对对对,街里街坊的,小孩子手上没个轻重,一不小心难免……”

汤婆子憋不住,大声:“打的不是你女儿,难免,我看就是存心故意!小孩不懂事大人也不懂?我看就是存心故意,就想把我们家这根独苗苗给打折了,好跟某些人家一样,没一个带把的。”

老太太看不过,站在前头道:“我说汤嫂子,是什么就是什么,说话别夹枪带棒指着桑骂着槐,你有带把的,我们马上也有,谁看不惯谁?”常胜听不下去,拉着家丽,扶着美心要走。

汤婆子穷追猛打:“马上要有,在哪儿呢,空口白牙不好乱说。”

老太太对美心有信心,指指她肚子:“马上就来呀,胡神仙都说了啊,马上就有,铁定带把。”

汤婆子笑道:“睁眼瞎的话也信。老奶奶,你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可惜现在是新社会,咱们现在跟着毛主席朱总司令走,就不信那一套,还说什么闰六月雨不停,要我说,现在雨就给我停!”

遥遥一指,对窗外。

也奇了,雨真停了。

众人皆罕,不出声。煤油灯烧得毕毕剥剥,灯花炸了两下。

汤婆子笑呵呵地:“这个算命的摊子,应该我摆。”

胡瞎子不服气,颤颤巍巍,一个手指对天,那指甲老长,看得瘆人:“牝鸡司晨,必出妖孽!”

汤婆子不耐烦:“行了,别跳大神了,您那两下子,只能糊弄鬼!”胡瞎子道:“汤嫂,给你一句忠言,你们家五十岁上有一大劫……”汤为民拦阻:“别说了,我妈不想听。”

胡瞎子被冲得乱了气场,话说不清楚。老太太扶着他。

汤婆子幽幽道:“要我说,常胜媳妇这一胎还应该是生女儿。”

刘妈继续打圆场:“汤嫂,这个无凭无据可不好说。”

老太太激动,她想孙子:“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好乱讲。”

汤婆子提眉说:“儿子丑妈妈,但凡怀了儿子的,妈没一个不丑的,你看美心,越来越漂亮,那肯定是女儿了。”

美心紧张,自我辩解:“哪儿漂亮,颧骨上都长雀斑了。”

“你那是酱园厂酱油吃多了。”汤婆子反击得很有力。

何常胜阴沉着脸,不说话。他盼儿子盼了好久。

家丽跳出来:“妹妹也好,不关你事!”

老太太拦着:“家丽!不许乱说。”

美心哎哟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又叫一声,不行了。一屋子人这才紧张。美心快生了,水大,总不能坐船出去。

老太太大喊:“热水,剪刀!就位,准备接生!”她在江都当过接生婆的助手,麻利爽快。

“喘气!用力!”老太太下指令。常胜不敢看,带着家丽站在了楼道口。家丽问爸爸:“妈妈在生孩子吗?”

常胜抽烟。平时舍不得抽,关键时刻不得不解愁。

“生的弟弟?”家丽又问。

“是弟弟。”常胜底气不足。

鏖战六小时。

一声清亮的哭声。

汤婆子率先报喜:“恭喜恭喜,再添一个千金。”

美心哭了。老太太累得坐在地上。刘妈帮她擦汗。朱德启老婆早走了。

常胜丢掉最后一个烟头,快速下了楼。

家丽站在门槛上朝里看。为民向她示威:“还是丫头片子!”家丽举起拳头,为民连忙后退,他怕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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