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附带番外]《爱谁谁》作者:风流书呆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2-17分类:小说浏览:15评论:0

爱谁谁

作者:风流书呆

简介:

上辈子待婆婆有如亲母,事夫君恭顺爱重,对继子继女掏心掏肺,视如己出,关素衣自觉问心无愧,却落得个身败名裂,发配别院,孤独终老的结局。临到死时,关素衣总结自...

1、伤逝

关素衣正坐在绿荫环绕的凉亭内插花,两名丫鬟立在左右,时不时递一杆花枝或一把剪刀。被微风吹得来回轻晃的竹帘外是遍地残阳与满树败叶,秋天到了。

“夫人,大公子来了,他想见您。”中年仆妇急促的脚步声打乱了这方宁静。

关素衣愣了愣,恬淡的脸庞露出恍惚之色,仿佛在回忆妇人口中的“大公子”究竟是谁。片刻后,她眉心微蹙,缓慢而又决绝地吐出两个字,“不见。”

仆妇欲言又止,却也知道夫人秉性顽固,极有主张,说不见定是不见的。但这里只是赵家的一处偏僻宅院,唯有犯了错的家奴或女眷才会被发配过来,日子清苦无比,哪里比得上燕京的繁华与富庶?仆妇想回主宅却苦无门路,好不容易等来了大公子,哪里会错过巴结他的机会,出了二门便把夫人的主张抛到脑后,将大公子放了进去。

已插好一瓶垂丝金菊的关素衣正转动着花瓶,试图找出不足之处,忽见其中一朵金菊叶片太过繁茂,少了留白的意境与含而不放之美,便拿起小剪刀欲稍加修整。

“母亲。”饱含愧疚的呼喊令她指尖微微一颤,锋利的刀刃错过了多余的叶片,却将一朵开得极美的金菊拦腰截断。关素衣并未立刻放下剪刀,也没露出懊恼之色,甚至连微蹙的眉心此时亦平展开来。她用刀尖挑了挑叶片,又把剪断的花枝取出扔进手边的小竹篮,这才看向站在亭外,满面惶然与颓败的少年。

目光由上至下,触及他手中的拐杖与明显短了一截的左腿,关素衣有些讶异,想问,却终究没有开口。她之所以被发配到沧州,不正是因为管得太多吗?

少年从她眼里看见了关切,堵塞在心中的凄苦与愧疚顷刻间决堤,一瘸一拐上前几步,欲扑到妇人脚边哭诉。关素衣并未躲闪,两名丫鬟却已挡住少年,一边搀扶一边询问,“大公子,您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了委屈?您的脚受伤了,千万磕碰不得!”什么样的委屈能让视夫人为仇敌的大公子不远千里找来沧州诉苦,且还是在不良于行的情况下?

二人不问,少年尚且能够隐忍,这一问便似洪水泄闸,眼泪瞬间掉了下来,一面哽咽,一面断断续续开口,“母亲,儿子对不起您!您对儿子素来严厉,儿子贪玩了会训斥,犯错了会责罚,进益了也会夸奖。您待儿子视如己出,儿子却听信他人谗言,总觉得您心怀叵测,内里藏奸,从而故意疏远,反倒去亲近叶姨娘。儿子真蠢,儿子错了!”

关素衣一手扶额,一手平放在石桌上,指尖一下一下轻点桌沿,似乎在专心聆听,又似乎在兀自愣神。叶姨娘?哪个叶姨娘?在沧州待了两年,赵府的事被她刻意遗忘,颇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尘封的记忆里寻出这号人。

叶姨娘是赵陆离原配发妻的堂妹,在自己过门后不久便以照顾孩子的名义纳了进来。她与赵陆离的嫡子嫡女血脉相连,可说是从小看着他们长大,又与他们的母亲长得极其相似,完全满足了孩子们对母爱的想往。她明面上只是一个姨娘,却颇得侯府人心,赵陆离也因她与发妻六七分相似的样貌而格外迷恋,两个孩子不用说,自是将她当成亲生母亲对待。

反观关素衣,却是不尴不尬,不上不下,两头讨不了好。没有显赫的家世,也没有丰厚的嫁妆,为了在门庭崔巍的镇北侯府立足,除了克己复礼,谨守本分,她没有别的办法。侍奉婆婆,照顾夫君,教育儿女,能做的该做的,她都默默做到完满,最终却身败名裂,发配到此。

不堪的记忆重又变得清晰,关素衣嘴角轻扬,似乎在嘲讽当初的自己,又似在嘲讽台阶下哭得凄惨绝望的少年。

“你的腿怎么了?”她淡声询问。

得到久违的来自于母亲的关怀,少年泪水决堤,愧意汹涌,“儿子的腿被人打断了!是叶姨娘买通儿子身边的小厮,让他引诱儿子与游侠比斗所致,太医说今后再也无法像常人那般行走,算是废了。为了让赵广继承镇北侯爵位,她竟毁了儿子一生!母亲您素来对儿子严厉,教儿子读书,命儿子守礼,但有错漏必定责罚。反观叶姨娘,只一味宠溺纵容,叫儿子在逞凶斗狠的歧路上越走越远,这才有了今日。”

关素衣目光幽远,神情难测。少年曾经一口一个“叶姨”叫得那般亲热,到得自己跟前却只疏冷无比的一句“夫人”,竟从未叫过半声“母亲”。离开赵府时她就想着:也不知这“一家骨肉至亲”的和乐能持续多久,却没料仅仅两年,该来的便来了。断腿,废人,叶繁果然心狠。

少年悲痛欲绝,并未注意到明显走神的母亲,兀自倾吐,“临到此时,儿子才终于弄明白,对你好的未必是真好,对你坏的未必是真坏。”

关素衣无声而笑,眸光越发显出几分嘲讽。什么叫对你坏的?吃穿住行,读书习武,甚至于婚事前程,她俱为这毫无血缘的一子一女费心谋划,殚精竭虑,却原来在他们心里,这便是坏的。

罢罢罢,碰上如此狼心狗肺的一家人,落得今日这个下场当真不冤。关素衣摇头轻叹。

少年听见叹息,心中愧疚愈盛,迟疑片刻终是忏悔道,“母亲,儿子当年错得离谱,不该听信叶姨娘的怂恿,污蔑你与许夫子有染。儿子腿脚虽然废了,可叶姨娘也讨不了好,有父亲在,镇北侯的爵位依然是我的,待我当了世子,定把你接回去侍奉。”

说到此处,他眼珠变得通红,双拳也用力握紧,发出骨裂般的“咔哒”声,仿佛隐忍着莫大的屈辱与愤怒。犹豫又犹豫,踌躇再踌躇,他咬牙挤出一句话,“母亲,您知道吗?我娘没死!”

你娘?关素衣恍惚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赵望舒的娘就是赵陆离的原配夫人叶蓁。她没死,怎么可能?赵陆离恨不能随夫人一同往生再续前缘,若她没死,他怎会不去寻找,又怎愿另娶他人?

很快,少年便给出了答案,“我娘就是叶婕妤叶珍。她不是我娘的孪生姐妹,她根本就是我娘。为了荣华富贵她竟抛夫弃子,可恨我爹跟我姐姐明知实情却还处处帮衬她,甚至为此害了你腹中胎儿,又以失贞的罪名把你发配到沧州。她既已改投他人怀抱,为何还要霸着父亲不放,为何要让我,让我蒙上如此不堪的身世……”

少年由低低哽咽变为痛哭失声。他爱戴的叶姨原来心狠手辣,冷血无情;他崇敬的亡母原来贪图富贵,抛夫弃子,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关素衣也该哭了。但她在意的却不是这段匪夷所思,荒唐至极的丑闻,而是中间那句话。

“我落胎不是意外,而是你父亲和你姐姐动的手?”想起那仅有的,屈辱至极的一夜,关素衣平淡的内心骤然掀起风浪。说来可笑,嫁入赵家五年,赵陆离从来不碰她,只一次也是在喝得烂醉如泥的情况下。至如今,她还记得他身上令人作呕的酒气与不停回荡在耳边的,充满爱意与愧疚的一声声“叶蓁”。他把她当成了缅怀亡妻的替代品,而这替代品还想生下嫡子,妨害原配子女的利益,自然是容不得的。

想通一切,关素衣平静的面庞终于碎裂,一字一句缓缓问道,“我可有对不住赵陆离,对不住你,对不住赵纯熙的地方?你们为何要如此害我?好一个家风清正的镇北侯府;好一个品行高洁的原配发妻;好一个贤良淑德、备受帝宠的叶婕妤,却原来男盗女娼,行同狗彘!”

少年又羞又愧却隐隐觉得快意。男盗女娼,行同狗彘,骂得真对!也只有母亲才最有资格这样骂。他心甘情愿地跪了下去,原以为母亲定会失控宣泄,却见她忽而轻笑摇头,竟迅速恢复平静。

落了胎反倒是件好事。关素衣抚摸平坦的腹部,只觉深埋在心底的歉疚与遗憾苦痛,在这一刻消失得无影无踪。“素衣朱q,从子于沃”,素衣洁白,品行纯善,这是祖父对她的期许,虽落入赵家这个泥潭不得解脱,她终究没沾染半点污秽。这个孩子并非未来的希望与寄托,而是罪孽,不来也罢。

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赵家岂能不乱?关素衣早已预料到今天,却没想其中还隐藏着如此惊世骇俗的内情,当真叫她大开眼界。她不稀罕少年的忏悔,也不愿做他宣泄悲愤怨恨的工具,正想使人将他拖走,燕京赵府却来了人,将腿伤未愈的大公子抬上马车飞快离开。

凉亭外秋蝉嘶鸣,倦鸟纷飞,关素衣发了会儿呆,这才把插在瓶里的金菊一朵一朵抽·出来,换成扭曲的荆棘与凋敝的芦苇。荆棘的尖刺扎破指尖,带起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却仿若未觉,表情从始至终都保持着平淡泰然。

用剪刀修了修苇絮,关素衣自嘲而笑。多么怪诞而又可悲的作品,一如她的人生。倘若当初能够和离该多好?明知赵家是一滩臭不可闻的污物,她却走不得,亦留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溺毙。眼角余光瞥见桌边的几本书,她终于露出怨愤的表情,将它们抛入煮茶的火炉内付诸一炬。

丫鬟惊叫道,“夫人,这些书您不是天天翻阅吗?怎么说烧就烧了?”

“我半生悲剧大抵源于此,岂能不烧?”关素衣盯着猛然蹿升的火苗与浓烟,眼眶酸涩,泪意渐涌。

另一名丫鬟拉了拉姐妹,让她别再多话。如果夫人早出生五年,碰上赵家这群奇葩,早就和离改嫁自顾逍遥去了,哪还有今日?若不是徐氏理学的盛行,若不是《女戒》、《内训》等书的风靡,夫人何至于被囚禁在此处不得自由。她若和离改嫁便等于坏了族中姐妹的名声,叫她们日后婚事无着,孤苦无依,于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那些假道学们当真害人不浅!

这一日之后,许是觉得活着没了盼头,关素衣本就不太康健的身体迅速衰竭,大限将至之时,她似乎听见赵陆离和赵望舒匆匆赶来的脚步声和悲痛欲绝的忏悔,却只留下一句“惟愿上天入地、来生来世,永不复见”。

2、重生

关素衣原本以为自己死后会重新托生,没料睁开眼却看见一片蒙着黑雾的梅林,星星点点的雪花在雾霭中飘荡,有些虚幻,却因骤冷的空气而显得那般真实。关素衣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眼前的一切之所以笼罩着黑雾是因为自己头戴幂篱所致。幂篱边沿的黑纱被寒风吹得鼓荡翻飞,几朵雪花趁机钻了进来,落在她鼻尖上,叫她无端打了个冷颤。

“小姐,您冷了吗?奴婢这就回去拿手炉。”

脆生生的嗓音把徘徊在迷茫与真实之间的关素衣彻底唤醒。她掀开黑纱一角,朦胧的世界立刻变得清晰而又鲜活。过人的记忆力告诉她,此处乃觉音寺后院梅林,关家搬入燕京时曾因房屋修葺而暂居过数日。

“祖父呢?爹娘呢?”仔仔细细打量了明兰半晌,关素衣试探道。她明白,自己回来了,回到过去,回到初入燕京,一切还未开始的时候。做出这个判断并不困难,身体的冰冷做不得假,刮骨钢刀般的寒风做不了假,死亡的窒息做不得假,而平白年轻了很多的明兰更做不得假。

“老太爷在菩提苑参加文会。老爷和夫人上北山亭赏雪作画去了,许是傍晚才能回来。”明兰搓着手,“小姐,咱们也去菩提苑看看吧,这里太冷了,小心冻着。”雪中赏梅这般雅事,她一个小丫头是理解不来的。

文会?关素衣恍惚片刻,转身便去了菩提苑。不管眼前这一切是真是假,亦或轮回镜的折射,她都愿意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改变。

苑内烧着几个巨大的火盆,熊熊火焰吞吐着热气,将周围烘托得温暖如春,比之雪花纷飞、寒风冷冽的外界,这里的确舒适得多,也热闹得多。一群男子聚在石桌边高谈阔论,几名小沙弥专心煮茶,还有琴师垂首弄弦,嘈嘈切切的琴声带出几分悠远绵长的意味。

石桌不远处的水阁内站着几名女子,或交头接耳,嬉笑玩闹;或凭栏眺望,兀自沉思;还有几个对着男子们指指点点,似乎在议论什么。男女掺杂的画面让关素衣有些怀念,又有些伤感。待徐氏理学兴盛以后,此类场景大约再不复见。现在的她们绝想不到,五六年之后,莫说对男子评头论足,便是踏出二门的机会都没有。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条戒律把女人活生生困死在后宅,也困死在一桩又一桩由男人主导的不幸婚姻里。“休妻”成了女人的催命符,“女四书”成了女人的拘魂符,生是夫家人死是夫家鬼,即便入了黄泉也得不到半点自由。

思及此,关素衣冷下面容,徐徐走到祖父身边站定。她头戴幂篱,遮住了端丽绝俗的容貌,一身出尘气质却依然引人瞩目。碍于君子风范,这些人并未多问,只不着痕迹地瞥了几眼便继续辩论。

此时的女子地位并不低下,甚至出过几个政治家、史学家,亦不乏掌握国家权柄的后妃。似文会这样的场所,只要有人引荐,也是可以进入的。而关素衣之所以头戴幂篱遮挡容颜,并非碍于女子戒律,而是世道太乱,匪寇横行,不得不明哲保身。

此时政权更迭频繁,今日你称王,明日我登基,各个邦国彼此征伐,于是就催生了一大批浑水摸鱼之辈。待在家中都有可能祸从天降,更何论远程迁徙。关素衣向来小心谨慎,她的容貌不说倾国,倾城却绰绰有余,为了不给家人增添麻烦,幂篱少不了,更随时备着一柄锋利银钗防身,亦或自尽。不单她,乱世中的男女皆是如此。

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黑纱,她弯腰伸手,替祖父添了一杯热茶。

关老爷子毕生钻研儒术,学识非常渊博,却苦于口才不佳,在这次的文会上频频被人逼问,一时间面红耳赤,形容狼狈。群雄争霸的时代刚刚过去,九黎族后裔霍氏一统中原五国,广邀天下志士为朝廷效力,而熟读诗书的文人等的便是这样一个机会,于是纷纷响应,云集燕京。

此时诸子百家各有主张,也都想一展长才实现抱负,互相倾轧排挤的现象非常严重。为了扬名,也为了引起上层的注意,更为了驳倒其他学派的观点为师门争取最大利益,他们频频举办类似今天这样的文会。

关素衣静静听着,不时拍打情绪激动的祖父的后背,试图让他放松一些。越到后面,法家学者的论点越犀利,渐渐让其余人等无法招架。作为儒家学派的中坚力量,祖父承受了最多质问,明明满腹才学,却偏偏无法诉诸于口。

眼见祖父被逼到死角,同一学派的文士向他投来焦急不满的目光,关素衣嘴唇微微动了动,似在斟酌。透过朦胧黑纱,她正盯着隐没在人群中,蓄着一缕山羊胡子,长相极为儒雅俊逸的中年男子。那是徐广志,日后大行其道的徐氏理学的创始者,亦是被圣元帝尊为儒学半圣的一代大家。

此时的他虽还默默无闻,但关素衣知道,再过片刻,待祖父被人逼问至吐血时,他就会挺身而出,把在场所有学者一个一个驳倒,从而树立自己的声望。务实强势如法家,能言善辩如纵横家,亦败在他的巧舌如簧之下。正是凭借这次文会的精彩表现,他一举成为儒家的代表人物,最终踏上仕途,平步青云。

关素衣并不认为自己有改变这个时代的能力,也不想与徐广志争个输赢高低,她只是再也不愿这人踩着祖父上位,更不愿看着祖父沉溺在这次失败中,从此一蹶不振。上一世她也像现在这样,坐在祖父身边旁听,有心为祖父辩驳几句,终是碍于礼数不敢妄言,直至祖父忽然吐血才悔之莫及。这辈子什么礼数,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都见鬼去吧。

思及此,关素衣忽然按住祖父颤抖的左手,徐徐开口,“若论诸子百家,当以儒家为尊。”

现场安静片刻,正准备迈步而出的徐广志默默退回去,冰冷眸光在女子黑色的幂篱上来回探视。

关素衣喝了一口热茶,不紧不慢地道,“圣人循古尚礼,以礼待人,以礼治国。是故,先有礼而后有宗族,再有乡党,及至邦国。群雄俱灭,邦国一统,而宗法礼教不灭,宗法礼教不灭,则民顺矣。这便是圣人所说的‘不知礼,无以立’。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错手足……”她转而看向咄咄逼人的法家学者,继续道,“法家所谓的‘定纷止争,兴功惧暴’,其种种律令条陈地创立,均以宗法礼教为基础,又何来资格对尊古循礼的儒家指手画脚,大加贬斥。人伦乃正始之道,礼教乃王化之基,所有学说皆逃不出这二者困囿,故此,重人伦,尚礼教的儒家乃当之无愧的学术至尊。圣人言:‘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这才是真正的教化之功,治民之道。”

她话音刚落,儒家学者们便纷纷拊掌叫好。徐广志垂眸细思,万没料到这女子竟颇有几分才学,从立法之基去驳斥法家,着实犀利,但也并非没有破绽。他瞬间就想出无数错漏,只等法家学者将此人逼至穷途末路再来显威。

关老爷子长舒口气,欣慰地拍了拍孙女手背。他只得了这么一个嫡亲孙女儿,从小便授之以君子之道,君子六艺也从未落下,满腹才学堪比当世鸿儒。只要她肯开口,应付这种场面自是绰绰有余。

谈及人伦礼教,在场学者均颇觉棘手。便是再如何反对儒术,他们也不敢说自己的学派脱于人伦礼教而存在,那便成了异端,甚至是邪派,必定会被世人口诛笔伐。

其余人等冥思苦想之际,关素衣触了触茶杯,柔声劝解,“祖父莫急,喝口热茶缓缓。圣人都道:‘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焉用佞’。口舌不利并非您的过错,贵在行德。”

听了这话,本对老爷子颇为不满的儒家学者们纷纷自省,面露愧色。而关老爷子彻底释怀,抚须而笑。

关素衣见他苍白面色渐渐回缓,这才放下高悬的心,对正欲起身驳斥自己的法家学者说道,“管仲变法兴齐,一代止,齐亡;李悝变法兴魏,一代止,魏亡;吴起变法兴楚,一代止,楚亡;商鞅变法兴秦,最终一统中原建立霸业,又一代止,而后群雄逐鹿,社稷崩塌。诸国变法而兴,暴·政而亡,敢问诸位大家这是何故?法家的恒久之道又在何处?若是连这个问题都无法解答,你们口口声声励精图治、变法强国,岂不是个笑话?”

此话一出全场皆寂。纵观历史,变法改制的确助许多国家骤然兴盛,却也极快地将它们推向灭亡,这的的确确是法家最大的弊端。然而这弊端究竟是什么,竟无人说得清楚,亦想不明白。女子的问话恰似一把匕首捅进心脏,正中要害。

法家学者们哑然,窘迫,而关素衣已扶着祖父起身,迤迤然告辞。众位学者连忙起身相送,且频频冲关老爷子作揖,夸赞他家学渊源,教育有方。本有许多话要说的徐广志见其余人等尽皆散去,虽表面言笑,内里却暗恨不已。

关素衣要的正是他有话无处说,有志不得发,这才抛出几个问题将文会彻底搅合。若是徐广志想要扬名立万踏上仕途,只管另寻机会,但把祖父当做垫脚石,这辈子断不会让他如愿。

一群人走后,众位女子也觉得无趣,三三两两结伴离开。一名身材健硕,面容刚毅的男子从假山后转出来,盯着关家爷孙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跟随在他身侧,面白无须,嗓音尖利的老人赞叹道,“都说中原的女子个个满腹才学,知书达理,倒也并非虚言。”

见男子挑眉讽笑,老人话锋一转,“但眼界有限,终是狭隘了。”主人虽广邀名士,意图向他们请教治国之道,心中却早有主张。他案头摆放的俱是法家典籍,推崇备至的也都是法家学者,明显更看重法家。且等着,诸子百家的时代很快就会过去,将来必是法家大行其道,而变法改制迫在眉睫。

男子似笑非笑地瞥了老人一眼,嗓音低沉醇厚,“派人去查查刚才那祖孙俩。”心里则冥思苦想:法家的恒久之道在何处?这的确是个问题。

空气略有波动,片刻后,隐藏在暗处的死士悄无声息地离开,去调查关家背景。

3、前路

刚毅男子正是初称帝的霍圣哲。他父亲原是九黎族的首领,因不满秦国暴·政才揭竿而起,一路剿灭或吞并各方势力,最终成为中原霸主。但他见识和胆略到底有限,只挟持了天子,给自己弄一个名正言顺的诸侯当当,与其余四大诸侯国彼此制衡,相安无事,哪料儿子竟那般出息,不但铲除了其余诸侯和几个不安分的兄弟,还把小皇帝也一并干掉,继而一统河山,登上皇位,改国号为“魏”,尊号为“圣元”,暗示自己乃开天辟地头一位圣君。

由此可见霍圣哲是何等狂妄又何等唯我独尊之辈。

他虽然出身蛮夷,却极为喜爱汉族文化,在政治与军事上拥有超群的领悟力和天赋,虽从未治理过国家,却明白作为帝王,最重要的不是亲力亲为,而是善于发掘和运用人才,与此同时还要找到正确的治国之道。

经历了春秋战国时期的群雄争霸,秦国时期的暴·政与四分五裂,几乎每一个意欲称王的枭雄或试图拯救苍生的文人侠士,都在考虑同样的问题——怎样治国?他们或为了个人私利,或为了黎民百姓,而诸子百家的学说也因此得到极大推广。

法家、杂家、道家、墨家、儒家,陆续登场,也派出弟子探访各诸侯国进行游说,并进行了许多尝试,而其中最成功的当属法家无疑。霍圣哲自从学会汉字后,阅读的第一篇文章便是韩非子的《五蠹》,当时便惊为天人,大受震动,立刻搜罗了所有法家典籍,即便政务再繁忙也会每天抽出两个时辰进行钻研。反观儒家学派的典籍,早已不知被他扔到哪儿去了。

听说觉音寺将举行一场法家与儒家的辩论会,他立刻冒着风雪匆匆赶来旁听,打算物色几个可用之才。

面白无须的老人名唤白福,乃前朝皇帝留下的内侍之一,因能力出众又善于察言观色,有幸被圣元帝看中,官至中常侍。见主人只派死士去查关家爷孙俩,却绝口不提方才表现优异的几位法家学者,他心里大惑不解,却也不敢多问。这位新主子的脾气极为多变,时而刚烈直率,时而阴鸷狠毒,时而豁达爽朗,时而儒雅斯文,再老练的臣子亦能玩弄于股掌之间,堪称深不可测。意欲猜透他的想法,莫说白福才五十岁,便是再多活五十年也无济于事。

圣驾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返,竟无一人知晓,刚进未央宫,死士就已奉上一封密函,其中记载着关家及其五服内族亲的所有情况。霍圣哲细看良久,叹息道,“才德兼备、家世清白,而又秉性忠直,关齐光此人可以大用。”话落提起毛笔,用铁画银钩的字迹写了两张诏书,想了想犹觉不足,在候选美人的名单上添了“关素衣”三个字。

白福暗暗吸了一口气,心中一会儿明悟,一会儿又觉得疑惑更深:皇上这是打算抬举关家无疑了,不但命关家父子俩入仕,还将关家嫡女纳入后宫,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恩宠。然而他之前对法家推崇备至,现在却只字不提,究竟想干什么?又试图达成什么目的?

当旁人兀自揣摩时,霍圣哲已把两份诏书收入暗匣,随即平铺一张锦帛,慎重而又缓慢的书写。身为中常侍,白福颇识几个字,略瞟一眼便愣住了,只见黑色墨迹延展出这样一句话——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白福眼睛快速眨了眨,终于明白皇上所要推崇并施行的治国之道并非法家思想,而是儒家学说。怎么会?

当白福暗叹圣元帝心思莫测时,一名长相毫不起眼的小黄门偷偷溜进甘泉宫,将皇上白龙鱼服又暗查关家的事细细禀报给上首的女子。女子大约三十出头,却保养得极好,皮肤细嫩,容貌绝美,苍白的唇色和微蹙的眉心显示出她似乎身体染恙,举手投足间充满孱弱而又楚楚可怜的风情,叫人看了倍感怜惜。

她便是圣元帝最为宠爱的妃子叶蓁,刚加封为婕妤,离皇后那个位置只两步之遥。圣元帝常年在外征战,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找女人,如今虽然登位,却又忙于政务,更加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的后宫嫔妃满打满算也不过巴掌之数,且有好几个是太后自作主张选纳的,至今没见过面。

因叶蓁对他有救命之恩,他对叶蓁亦有难以言说的愧对之处,所以态度便格外不同。旁的女人还守在潜邸望眼欲穿,他就第一时间把叶蓁接入燕京,予她高位实权,连太后都越了过去。

如今叶蓁上头既无昭仪也无皇后,除了太后的长乐宫,其余各宫均得唯她马首是瞻,驱使几个小黄门,哪怕那小黄门是皇上身边的,也易如反掌。而死士只负责保护皇帝的安全,皇帝不说查,他们自然不会巴巴地跟踪并监控一个不起眼的阉人。

“哦?你说皇上把关家嫡女的名字添在了寻芳录上?”叶蓁似阖非阖的美目稍稍睁开些许,斜倚在软榻上的慵懒娇躯终于坐直了。

“此事千真万确啊娘娘!那寻芳录是奴才亲手交给掖庭丞的,绝不会看错。原本名单上并无‘关素衣’三个字,现在却加在第一位,正是皇上的笔迹无疑。”小黄门乃白福的亲传弟子,自然有些门路得知这些秘事。

每年八月广选美人填充后宫是前朝遗留下来的规矩,太后发了话要沿用,皇上自然也不会把美人白白推出去。因是头一回办差,中大夫与掖庭丞不敢怠慢,苦寻了四五个月方把名单报上去,趁着年前赶紧让新人入宫,给皇上暖暖被窝,开枝散叶。

名单的前十位均为太后亲自挑选的九黎族贵女,血统出身先就盖过了别人,叶蓁无可反驳,但这“关素衣”又是何方神圣,竟压在众多贵女头上?

她打发走小黄门,沉吟道,“咏荷,给父亲带个话,让他好好查查这关素衣。”

九黎族全民皆兵,只要给一柄大刀,无论男女老少都能上阵,所以族中女子大多身材粗壮,言行豪放,没有半点中原女子的温柔写意。面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粗鄙之人,叶蓁是不怕的,再怎么说她也是中原第一美女,亦是第一才女,只要天下男子眼睛不瞎,绝不会弃美玉而就糟粕。再者,圣元帝十分仰慕汉学,后宫中唯有她能明白他在说什么,又在想什么。他常常赞她是解语花,可见这是她立足后宫最大的优势。

然而太后那老虔婆见不得她独宠六宫,竟提出从两族中广选嫔妃之事,等更多饱读诗书、满腹才学的汉人女子进来,她还能保持住这份特殊吗?思及此,叶蓁心内略有些慌乱,指尖无意识抚摸自己脸颊,又慢慢镇定下来。

她对自己的才学信心不足,盖因这“第一才女”的名头是从军中传出来的,那些九黎族将士连汉字都不认识,又哪里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学富五车?但若论起相貌,不是叶蓁自夸,活了三十年,她还从未见过比自己长得更美的女人。

“如果皇上连你都看不上,他还能看上谁?叶蓁别慌,皇上定会属于你,那个位置也定会属于你,你所抛却的一切和承受的一切,终是值得的。”等宫女领命而去后,叶蓁一面喃喃自语一面走到窗边凝视椒房殿,目中盈满野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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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觉音寺住了大约一个多月,关家新购置的房屋终于修缮完毕,选了一个黄道吉日搬进去。关素衣在布置一新的闺房内来回踱步,脸上带着迷茫而又怀恋的表情。

三十多天的反复验证,她渐渐确定自己已然重生的事实。或许轮回镜里产生的幻象也能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但她不想错过任何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这一次,她绝不会踏入赵家半步,也不想见赵陆离哪怕一面。

刚把行李归置整齐,关母仲采苓便遣了仆妇前来叫她,说是有要事相商。关素衣知道她想说什么,心内不免暗叹。

入了上房,仲氏将几张帖子递过去,“因为婆婆过世,需得守孝三年,这一耽搁,不知不觉你就十八了,已然误了终身大事。我原本想在你父亲的弟子中挑几个德行俱佳者,却没料老太爷竟忽然决定北上燕京。眼下咱们人生地不熟,实在无法可想,而你岁数渐大耽误不得,母亲也只能带你多出席几次聚会,好生相看相看。这几张帖子你先挑挑,都是家里有适龄公子的,周家的嫡次子……”

听着母亲滔滔不绝的述说,关素衣眸光涣散,忆起往昔。上辈子,赵陆离正是在某一场宴会中看上她。原本凭关家的家世是绝对攀不上镇北侯这样的高门深宅。父母亲和祖父起初也很犹疑,考察过赵陆离的才学和人品后才欣然答应。然而过了门她才知道,赵陆离看中的正是她卑微的家世和知书达理的性子。他想找的不是妻子,而是一个专门为他照顾儿女,侍奉母亲的仆人,越卑微越能干越隐忍,自是越好。

可笑她做到了他所要求的一切,换来的不是真心,却是恶意,甚至于残害。如今重来一次,她不想报仇,只愿岁月安好。至于这辈子的镇北侯夫人该谁来当?爱谁谁,与她何干?

4、谋算

关素衣在众多帖子中挑挑拣拣,仲氏待她拿起哪张就介绍哪家公子,可见早已派人打听清楚。她这辈子只得了关素衣一个女儿,对女儿的婚事自然不敢掉以轻心。

但从媒人或乡邻间打听到的消息哪里做得了准,大多是些不尽不实的溢美之词。关素衣一面细细聆听,一面心中暗叹:这七八位适龄男子中,据她上一世所知,至少有六位家中妻妾成群,后宅混乱;还有一个不及弱冠就死了。而他们的门第与关家相当,既无权势亦无余财,日子过得抠抠索索。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亦要一个接一个地纳妾,仿佛在攀比什么一般,实非托付终身的良人。

如今女人尚且有些地位都难以阻止,待四五年之后,徐氏理学彻底盛行,其“存天理,灭人欲”的思想催生出一大批伪君子,更把对女人的压迫与残害推向极致。

关素衣实实在在经历过一次,俨然已把嫁人视为畏途,又哪里再敢往火坑里跳?但她无法把自己的遭遇向母亲述说,略略一想,答道,“母亲,联姻还是要找知根知底的人家,免得女儿嫁过去之后平白受委屈却无处诉苦。祖父与父亲桃李遍天下,总会有几个弟子一同来燕京,您再等等看吧。嫁人毕竟是终身大事,须得慎重,女儿宁可再搁置三年也不愿错付。”

仲氏也舍不得女儿受苦,在家还是千金小姐,出门就成了小媳妇,私底下不知被公婆、夫君怎么磋磨,与其嫁给不知根底的人,还不如嫁给夫君的弟子,正所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总不敢太过亏待她。

思及此,仲氏忙把帖子收回去,准备过会儿就一一写信拒了。她思忖片刻,笑道,“所幸你提醒了娘,娘这才想起你四师兄过几日也要入京,他家境虽然窘困,才学和人品却是一等一的,其父母也都是厚道人,只不知你愿不愿受清贫之苦。”

清贫怎能算苦?关素衣当即便笑了,正欲点头答应却及时止住。四师兄的确是世间难得的好儿郎,人品端正,才学满腹,更对妻子一心一意,不离不弃。若嫁给他,哪怕日日吃糠咽菜,也比待在镇北侯府享受山珍海味、锦衣华服来得自在舒坦。

但问题是,上辈子他的妻子另有其人,夫妻俩琴瑟和鸣,恩爱白头,若此时答应,便似窃取了别人的命运一般。倘若因自己不幸而抢走别人的幸运,关素衣过不了心中那一关。记忆中,像四师兄这样可以依靠终身的男子世间少有,此时错过,或许又会陷入另一个泥沼,关素衣思来想去,不免摇头叹息,“娘,女儿不想嫁人。”

“身为女子,哪能不嫁人呢?依依别是害羞了吧?”仲氏揽住女儿拍抚。

关素衣也知道自己的话有些痴傻,改口道,“娘,四师兄家里清贫,女儿怕是受不了那个苦,您再另外相看吧。”下回再继续找借口推掉便是,这辈子她宁愿当女冠也不嫁人。

仲氏捏了捏女儿滑嫩的小脸蛋,心内暗忖:受不了苦,如此嫌贫爱富的话可不像依依说的,这孩子别是有了心上人却羞于挑明吧?她三番四次暗示我从夫君弟子里找,究竟看上了哪个?不是小四,难道是小六?得把明兰、明芳两个找来好好问问。

当仲氏忙着为女儿张罗婚事时,叶夫人递了牌子入宫觐见。甘泉宫内,母女俩屏退左右密谈。

“关素衣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叫陛下惦记上了?”叶蓁目中满是厉色。

“你爹已经查清楚了,关素衣乃儒家泰斗关齐光的孙女,当日在觉音寺,她与陛下有过一面之缘,许是在那时候看上的。”叶母焦虑道,“如今皇上已昭告天下,册封孔明为孔圣、天下师,且盛赞儒学为王化之道,并在京郊建了孔庙,欲亲自前往拜祭。如今儒家学者纷纷得到重用,身为儒家泰斗,关齐光自是高位可期。你爹已得到确切消息,再过两日,陛下就会召关家父子入仕,关云旗将被晋封为太常卿,关齐光不得了,欲加封为帝师,秩俸万石。而此前,他们不过是一介庶民,无权无势。”

话落,刘氏露出咬牙切齿的表情,可见对关家的骤然富贵感到极其不忿。

叶蓁亦大受震动,惊道,“太常卿?那可是九卿之首,掌宗庙礼仪,地位十分清贵。而帝师这一官职更是前所未有,秩俸万石,尊位堪比丞相,凭他们一介庶民,怎配?”

刘氏连忙附和,“是啊,你爹还是国丈,却只封了个太史丞,秩俸四百石,连一家人都养不活。关素衣尚未入宫,皇上便把关家抬到如此高位,莫非想册封她为皇后不成?”

叶蓁立即否定,“有太后在,皇后还轮不到汉人女子来做。”

“但还有一个昭仪之位,莫非你忘了?”刘氏忧心忡忡地提醒。

是啊,婕妤之上还有昭仪,那可是“副后”,同样权势滔天,足以压自己一头。皇上想要宣扬儒学,自然会把关家抬得高高的,一个昭仪之位,他定然舍得。叶蓁眉头越皱越紧,沉吟道,“关素衣才貌如何?”

刘氏眸光微闪,正欲修饰一下言辞,却听女儿厉声命令,“照实说!你若刻意贬低她,本宫就会轻敌,轻敌的下场如何,你该知道。”

后宅中都是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更何论藏污纳垢的宫里?女儿若是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而叶家必定会随之倾覆。思及此,刘氏再不敢隐瞒,急道,“那关素衣从小跟随关齐光习文学字。关齐光君子六艺无不精通,诗、词、歌、赋,冠绝古今,连法家学派的泰斗韩信芳亦夸赞他乃一代文豪,其才学之盛可见一斑……”

叶蓁哪里耐烦听关齐光的事迹,正想摆手打断,却听母亲话锋一转,“曾有人说,关素衣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其才学不在关齐光之下,关齐光那般谦虚谨慎之人,却也点头笑应,可见对关素衣的才学十分认同。娘娘,才学这方面,你怕是比不得她。”

叶蓁唇角轻轻一撇,追问道,“那容貌呢?”

见女儿露出自负之色,刘氏越发不敢隐瞒,“《硕人》这首诗你可记得?关素衣的容貌,大约可比庄姜。”

叶蓁愣了好一会儿才颤声开口,“硕人其颀……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这样的吗?真有人长成这样?”

刘氏沉重地点头,“我与你大嫂均悄悄去看过,确是如此。你与她……你与她相比还是差了些许。”

叶蓁听出母亲话音里的嫉恨和无奈,想来恐怕不仅是“差了些许”,而是很多吧?她向来自诩美貌过人,实在想象不出比自己更出众的女子该是何等风姿?才学比不过,容貌亦比不过,如今连家世也被压了一头,待关素衣入宫,她岂有活路?这些年她已把太后和众位宫妃得罪了个遍,见她失宠,这些人必会落井下石,不留余地。

当叶蓁恐惧不安时,刘氏劝慰道,“娘娘,您别胡思乱想,事情未必就那般糟糕。陛下如今尚无子嗣,只要您头一个诞下皇子,凭生育之功定也能晋封昭仪。陛下独宠您数年之久,其情分深厚岂是旁人可比?此时您一定要稳住。”

说到子嗣,叶蓁目中迅速划过一抹苦涩,却又急忙掩去,生怕母亲看出端倪。

刘氏不查,继续道,“虽说仲氏最近正为关素衣相看人家,但太后很快就会召美人入宫采选,这婚事定是不成的。我与你爹合计过后打算来一招釜底抽薪,先毁了她清白再说。”

叶蓁沉思片刻后摆手,“不可!本宫与陛下曾在边关朝夕相处过两年,虽从来猜不透他想法,却多多少少了解他的行事手腕。他既决定重用关家父子,定会派人时时刻刻盯着他们。若在如此紧要关头,关素衣却出了事,陛下定会严查到底。你们有把握能躲过陛下的耳目吗?”

躲过霍圣哲的耳目?恐怕唯有鬼神敢答这句话。天下间,只有他不想,乃至于不屑知道的事,而没有不能知道的。

“那可怎么办?让关素衣顺顺当当地进宫?”刘氏语气焦躁。

“她绝不能进宫!”叶蓁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无力摆手,“你先回去吧,让爹切莫轻举妄动。他一个小小的太史丞,能办什么大事?”

“他的确位卑官小,但你好歹是婕妤娘娘,多向皇上吹吹枕头风,咱家不就上去了?”刘氏还要再说,却被两名大宫女请了出去。

叶蓁思忖良久,终于缓缓铺开一张宣纸,提笔向某人求助。关素衣不能入宫,那就让她嫁人便是。她给她指一桩天下罕有的好婚事,说不准,日后她还得向她磕头致谢。

落下最后一笔,叶蓁轻快地笑了。

5、故人

成功劝说母亲不要急于替自己相看人家,关素衣委实过了几天悠闲日子。这天,她正坐在暖阁内练字,丫鬟明兰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件棉质大氅,“小姐,马车已经备好,可以出发了,夫人在前厅等您。”

因圣元帝格外推崇儒学,又在南郊闵德山建了孔庙,上行下效,这些日子前去祭拜孔圣的人络绎不绝。身为儒家学派的泰斗,关老爷子和关父当然不能落于人后,早早就吩咐仲氏烹了小羊羔肉拿去享祭。二人为表诚心,寅时一刻便提着灯笼出门,准备一步一步爬上山,把母女俩留在后面坐马车。

关素衣披上大氅,走入纷纷扬扬的雪花中,虽脚步舒缓,思绪却不停奔涌。不过一个小小的改变,似乎所有的事情都不一样了。那日祖父并未气急攻心以至于卧病在床,也未因口拙而受人讥讽嘲弄,甚至身败名裂。现在的他还是儒家学派的领军人物,亦是受人景仰的当世文豪。父亲也不用日日守在床边侍疾,最终得了个“缩头乌龟”的诨号,从此无地自容。

而今他们以文会友,广结善缘,便是没有入仕,也能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想起上辈子祖父撑着病体前来镇北侯府替自己讨还公道,却被活生生气晕过去;想起父母坚决不愿相信赵家人的污蔑,拼得头破血流亦要让自己和离却差点被宗族除名;想起外祖父母顶着谩骂前来别院接自己回老家,关素衣眼里已是泪光盈盈。

这辈子,那些不该由她来承受的欺辱与折磨,大约已经远去了吧。思及此,她迅速眨掉眼里的泪光,朝立在廊下微笑的仲氏走去。

母女俩坐上乌蓬马车,晃晃悠悠驶向闵德山。大雪虽然还在下,却因圣元帝几次祭拜孔圣的缘故,路面早被来往铁骑踩得平平整整,亦有劳役每隔两个时辰打扫一次,并不难走。到得山脚下,马车慢慢停在路边,外面似有小女孩的哭声传来。

“怎么了?”仲氏隔着竹帘问道。

“夫人,不知谁家的马车坏了车轱辘,如今卡在半道过不去,那家的小姐冻得呜呜直哭,怪可怜的。”车夫语露怜悯。

仲氏将竹帘掀开一丝缝隙,就见前面停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乌蓬马车,车夫绕来绕去,满面焦急,似乎一筹莫展。主人家怕冻着,并不敢下车,但委屈的哭声时断时续传出,的确令人揪心。

仲氏受了公爹和夫君的感染,时时用“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这句话鞭策自己,当即便道,“李文,你过去帮他们看看马车能否修好。桃红,你去问个安,若车里都是女眷就把她们请过来共乘。”

此时男女大防还未像后世那般严格,男女共乘一辆马车并不鲜见,所以仲氏才有此一问。关素衣将下颚磕在母亲肩膀上,顺着竹帘缝隙看去,眉头不禁微微一皱,总觉得车夫似在哪里见过,当真面熟得很。

仲氏的丫鬟桃红跑过去,隔着门帘拜了拜,又说了几句话,便有一位穿戴奢华的中年妇人挽着一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下来。小姑娘明眸皓齿,粉面桃腮,微红的眼角挂着两串泪珠,叫人看了又爱又怜。

仲氏只一眼就觉爱煞,忙掀开车帘唤道,“瞧这小脸都冻成什么样儿了,快上来暖暖!”竟丝毫未曾发现女儿瞬间苍白的面色。

怪道那车夫面熟得紧,却原来是故人。半息而已,关素衣已敛去异状,平静地看着踉跄走来的两人。

中年妇人和小姑娘在桃红地搀扶下爬上马车,先拜谢仲氏,继而看向关素衣,目中双双放射出惊艳的亮光。她们均与关素衣避之唯恐不及的镇北侯府颇有渊源,一个是叶蓁的母亲刘氏,一个是她的女儿赵纯熙。

即便暗中观察过关素衣多次,近距离之下,刘氏依然被她端庄内敛却又脱俗绝艳的容光所摄,心道若换个大男人进来,这会儿怕是魂都丢了,难怪陛下那般卖力地抬举关家,为她入宫造势。这样的尤物,还真不能让她进去,否则女儿便没了立足之地。

思及此,刘氏与赵纯熙暗中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装作感激涕零地与仲氏套近乎。

关素衣前世已看淡一切,这辈子自然不会被旧人旧事扰乱心神。她伸出手,缓缓倒了两杯热茶,柔声低语,“二位请。”上都上来了,她也不会无端把人撵下去。

少女身穿最素净不过的淡蓝衣裙,广袖略略一抬便露出半截纤细雪白的腕子,上面并无金银玉器点缀,却已足够华美,这华美由皮肉渗及骨血,仿似桃夭杏芳,撼人心神,难怪世人都言“美人在骨不在皮”,却原来是这个道理。而她清脆婉转的嗓音中天生就暗含一丝柔情蜜意,正常说话时还好,若像当下这般刻意放低放柔,竟连刘氏和赵纯熙这样的女子也难以招架。二人摸了摸酥麻的耳廓,这才端起茶杯道谢,垂眸啜饮时目中泻出一丝厉芒。

关素衣早已从她们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异状,不免暗暗揣测她们的来意。凭镇北侯府的权势,怎会让嫡小姐乘坐庶民专用的乌蓬马车?她记得赵纯熙有一辆金粉朱漆装点的马车,招摇过市时格外张扬,哪像现在,竟只说自己姓赵,绝口不提“镇北侯”三个字,似乎刻意隐藏了身份。她究竟想干什么?

关素衣一面忖度一面应付赵纯熙状似天真,实则打探虚实的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孔圣庙。一名身材颀长,气质尊贵的男子已得到仆役报信,撑伞站在门边等候,脸上满是关切之色。看见缓缓停稳的马车,他上前两步去搀扶女儿和岳母,末了隔着车帘向仲氏道谢。

看清男子俊美无俦的脸庞,仲氏好感顿生,连说不值当,应该的云云。关素衣早已戴上幂篱,从容不迫地跟随母亲下车,然后冲男子微一点头。在遇见赵纯熙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赵陆离必定也在孔庙。赵望舒和赵纯熙这一双儿女可是赵陆离的命根子,掉一丝儿头发都会心疼许久,又岂会让他们单独出门。她与这人的婚姻从来没有深厚的感情作为铺垫,哪怕心动过,也只是一瞬间,之后便被各种各样的误解与折辱抹杀了。

今生再见,关素衣对他无爱亦无恨,自是可以从容面对。而热情爽朗的仲氏却与赵陆离攀谈起来,因此得知了他镇北侯的显赫身份。

“民妇见过侯爷,举手之劳而已,侯爷不必挂怀,祭拜仪式快开始了,容民妇先行一步。”仲氏热情的态度立刻消减,屈膝一福便想离开。关素衣自始至终未曾说话,隔着幂篱更看不清表情,但从她频频转向正门的动作可以窥见她急于离开的心情。

二人不同寻常的反应叫刘氏和赵纯熙大吃一惊。她们还以为见到赵陆离之后,关家母女定会殷勤备至地缠上来,哪料竟如此嫌弃。要知道赵陆离不但身居高位,亦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哪怕续弦,也有不少桃李年华的女子愿意入门,甚至宗室贵女亦对他趋之若鹜。怎么关家母女俩却无动于衷呢?

原本还担心关素衣嫁入镇北侯府会妨害自己利益的赵纯熙,这会儿已从犹疑不定变成了恼怒不甘。待两人走远之后,她搂住父亲胳膊,对关素衣极尽赞美。刘氏也跟着敲边鼓,直言外孙女年纪大了,该找个主母替她张罗婚事,免得被人看不起,而外孙却还年幼,更需母亲关怀照顾云云。

赵陆离把儿女视作性命,唯恐他们受半点委屈,思及女儿婚事,又忆起总是吵着要母亲的儿子,终是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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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程主持了祭拜孔圣的仪式,关老爷子在文人学士中的声望已达极致,下山归家后每日都有客人前来拜会,来往马车络绎不绝。自从“巧遇”刘氏与赵纯熙后,关素衣心中隐隐升起不祥的预感,本对婚事有些抗拒,却一反常态的积极起来。

然而人选还未择定,镇北侯府派遣的媒人就已带着丰厚的礼物上门,连刘氏也来了好几趟,替前女婿说情。所幸关家并非那等趋炎附势之辈,以“门不当户不对”的理由断然拒绝。媒人与刘氏苦劝无果,只得悻悻回转,叫关素衣松了好大一口气。

但事情还没完,婚事被拒的消息引得赵纯熙伤心大哭,当即领着弟弟跪在父亲书房门前不肯起来。她认准了关素衣,谁劝都不听,而赵望舒在她的怂恿下也极想要一个温柔和蔼的母亲。

赵陆离想不透关素衣身上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让女儿对她念念不忘。既已被拒绝,他也不会强求,却架不住一双儿女殷殷切切又悲伤失望的目光,偏偏连岳母刘氏也对关素衣赞赏不已,说把两个外孙交给她比交给任何人都放心。

赵陆离对“亡妻”有愧,正准备使人递信问问她的意见,她便已先行传话过来,让他多为儿女考虑。这一来一往,赵陆离终于下定决心,去了宫中求旨。而他因种种难以言说的纠葛,开国后虽身居高位,却并无实权,且很少探听朝中诸事,故而并不知道关素衣已被圣元帝钦点,不日便会入宫为妃。

5、赐婚

未央宫中,霍圣哲大马金刀地坐在软椅上,手边堆放着许多儒家典籍,从卷边起毛的侧页可以看出,他已经翻阅过很多回了。似乎对书中的某些地方难以理解,他眉头越皱越紧,刚毅而又冷峻的脸庞露出些许烦躁之色。

白福正想劝他喝口热茶,松快松快,殿外便传来小黄门的通报声,说是镇北侯求见。

“尘光?真是稀客。宣他进来。”霍圣哲放下书,斜飞入鬓的剑眉略微挑起。自从叶蓁被送到他身边,这位昔日战友已经许久未曾与他有过交流,便是获封镇北侯也不愿参加朝会,仿佛在逃避着曾经的一切。当然,霍圣哲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个男人,那确实是奇耻大辱。

赵陆离神色拘谨地走入大殿,然后毕恭毕敬行礼,目光始终低垂着,丝毫不敢直视圣颜。单看他这副惶恐的模样,任谁也想象不到他与龙椅上的男子曾是无话不谈的知己,且在战场上彼此以性命相托。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长久的沉默过后,还是霍圣哲先开了口。

赵陆离连忙回复,因声音太低,连内功深厚的霍圣哲一时都难以听清,回忆片刻才知他说的是“一切安好”。曾经在战场上奋勇杀敌,运筹帷幄的一代将才,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眼下这副懦弱而又木讷的模样。霍圣哲对此颇为不齿,更逼视他连保全自己女人的魄力都没有,慢慢的,这份同袍之情也就变淡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定是有事求朕?”无话可说之下,霍圣哲干脆挑明。

赵陆离目露挣扎,心中更涌动着怨恨。但他不敢让这人察觉丁点异状,把本就低垂的头颅又压了压,艰涩开口,“启禀皇上,微臣此次入宫想向您求一道赐婚圣旨。”

“哦?你要续弦?”霍圣哲十分惊讶,“哪家的小姐如此矜贵,竟让你甘愿求到朕这里来?”

为了满足儿女的心愿,赵陆离刀山火海都敢闯,更何况只是忍受一些屈辱?他定了定神,答道,“启禀皇上,微臣欲求娶关老夫子的孙女关素衣。虽说她家世并不显赫,但胜在人品贵重,秉性纯善,贞静娴淑,想来定能担得起赵家宗妇之责。”

家世并不显赫?听到这一截,霍圣哲抚了抚手上的血玉扳指,眸光闪动间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若非眼前这人是不问世事的赵陆离,他真要怀疑对方在装傻。关家恰是他宣扬儒学的标杆,日后定会高高抬起,光是赐官还不够,家中若有适龄女子也会纳入宫中,给予隆恩盛宠。如此,才好叫天下人看清楚,圣上是如何推崇儒学,而钻研儒学又能如何平步青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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