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巧逞窈窕
作者:绣猫
文案:
《巧逞窈窕》第二部 更新中,戳作者专栏。
内容标签: 三教九流 欢喜冤家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公主 ┃ 配角:驸马,太监,面首,文臣,武将 ┃ 其它:
第1章 东风有信(一)
“怎么不画眼睛?”吉贞在卷轴上扫了一眼,问道。
“殿下的凤眸要如何描绘,臣还得细细斟酌。”周里敦慢条斯理地将画纸吹了一吹,笔放在一边,卷起袖子准备盥手。
吉贞拧起长眉,不悦地瞪着周里敦。这个人,年纪轻轻,老气横秋,动辄低眉顺眼,真是无趣。
一副人像画了半年有余,隔三差五地要在院子里顶着太阳呆坐半晌,吉贞简直怀疑他是太后遣来折磨自己的。
将桃符遮在头顶的纨扇挥开,艳阳刺目,吉贞双眸不禁眯了起来,她命令道:“不必斟酌了,你现在就画。”
周里敦只得又提起笔来,一面蘸墨,一面往吉贞脸上窥去。她那一双眼睛,并不易画,眼角长而媚,眼珠子太过明亮活泼,稍不留意,便流于艳俗,有失端庄。
暗自琢磨着,他迟迟没有动笔。
“殿下莫为难周供奉。岂不闻‘传神写照,正在阿堵‘?眸子点得不妙,整幅人像便走了神。已经等了半年,索性再多等一个月又何妨?”一道男声道。
吉贞吃了一惊,回首一看,见一名陌生的黄衣中官不知何时静悄悄地来到了自己身侧,正在垂首欣赏卷轴上的仕女,他是偏白的肤色,薄薄单眼皮,瘦长疏朗,一袭杏黄圆领袍十分洁净平整。离得太近,他身上熏的安息香丝丝入鼻。
看一阵画轴,他抬眼在吉贞脸上打量,似乎将本人与画像对比。极难察觉地,他微微摇了摇头。
看他服饰,是个品级颇高的年轻宦官,想来最近很得势,因此这样肆意大胆,自己尚未察觉。
吉贞不动声色地摇着扇子。
“听说郑中人大字不识一箩筐,倒也懂画?”周里敦干笑一声,对他的装模作样很看不惯。
“奴胡说的,周供奉莫怪。”黄衣中官被拆穿了,脸也不红一下,只是好脾气地一笑。转眸往吉贞脸上一看,不禁又要去留意她那双难描难画的眼睛,却见她一双眸子里冷冷的,他方才醒悟了一般,对吉贞深深一揖,“奴宫闱局郑元义。太后听闻殿下的画像要完成了,命奴拿去给她看一看。”
听说是太后那里当差的,吉贞不急着走了。为了作画,她穿了又沉又厚的大礼服,闷了满身的汗。新竹把礼服替她脱了下来,单留一身轻薄的紫衫裙,吉贞坐在廊下摇着扇子,目光在郑元义身上逡巡,“我在太后那里没见过你,你是新进宫的?”
周里敦呵呵一笑,替郑元义答道:“郑中人进宫有十年多了,听闻最近认了内侍省的固常侍为义父,因此得了太后青眼。”
内侍省固崇是太后的人。吉贞点头道:“原来如此。”
郑元义越是志得意满,越是强迫自己要有涵养,对周里敦的阴阳怪气,他只是淡淡一哂,说道:“周供奉倒是消息灵通。”
周里敦不以为然:“不及固常侍手眼通天。”
扯到了固崇,郑元义不能再假装大度,将画轴迅速卷起来,他指着周里敦的鼻子,轻柔的嗓音陡然尖利起来,“周里敦,你找死!”
周里敦丢了笔,正要盥手,闻言将袖子一卷,像要当场冲上去和郑元义扭打,一张少年老成的脸也气红了,瞪大眼睛呵斥道:“高丽奴!不过为宫掖洒扫,吾视汝奴隶畜生而已!”
周里敦这画待诏平日里闷不吭声,郑元义近来也颇矜贵自持,这会各自摩拳擦掌的,眼看要打起来,宫人们忙赶来看热闹,谁知两个人,你骂他“穷酸”,他骂你“阉竖”,礼尚往来吵得口干舌燥,只不动手,吉贞看得无趣,使个眼色,桃符和新竹两名美婢款款上前,将斗鸡似的两个人拉开,用清水打湿了帕子给他们擦汗。
周里敦尚气咻咻的,郑元义心里将他千刀万剐,一张脸上却堆起了笑,走至廊下对吉贞赔礼道:“奴被太阳晒得发昏,失态了,殿下降罪。周供奉也大人有大量,饶过奴吧。”
他那一张脸,生得颇清秀,鬓边的头发被帕子沾湿了,更显得发乌肤白,告饶时有点楚楚可怜的韵致。周里敦鄙夷地看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搭话,只对吉贞告了罪,却也不走,只呆立在大太阳下。
郑元义原本想把他打发走了之后,在吉贞这里卖个好,顺道罗织几项罪名给周里敦,这会见周里敦脚下仿佛生了根,郑元义大不耐烦,清了清嗓子,又用袖子扇了扇风。
他忍不住说道:“周供奉脸颇红,怕是中暑了,还不回银台门歇息?”
周里敦昂着脖子道:“臣有事要同殿下商议,还请中官退避。”
郑元义扑哧一笑,说道:“巧了,奴也有件要事要同殿下回禀。”对周里敦抬了抬手,他很客气地说:“周供奉先请。”
周里敦欲言又止。这个郑元义,骂也骂不走,打又不堪打,在这里甚是碍眼。他皱了半晌的眉,只得嗫嚅道:“臣的事……也不打紧,下回再同殿下商议。”对吉贞拱了拱手,他丢给郑元义一个白眼,便先溜了。
“太后有何懿旨,郑中人可以直言了。”目送着周里敦如一只斗败的公鸡般离去,吉贞笑容可掬地问。
郑元义眼睛一转,露出雪白的牙齿一笑,尚带点年轻人的慧黠和俏皮,“太后并无懿旨,奴只是看那周里敦烦人,想把他打发走而已。”
吉贞看郑元义那意思,是打算赖在这里跟她绕弯子,索性叫新竹奉了茶,请他在廊下乘凉。
郑元义谢过。周里敦被挤兑走了,他得意洋洋,从新竹手上接过茶,目光不着痕迹地在她手上一停,见新竹手臂上的肌肤白腻丰腴,摸上去怕比云朵还柔软。他眼馋不已,心道:桃符新竹两名宫婢,虽不及公主天生丽质,也算姿色过人。公主出降之后,桃符新竹,定要留一个在宫里,岂不是我的囊中之物?
正浮想联翩,那茶水入了口,郑元义脸皮猛地一皱,僵了半晌,硬生生将茶水吞了下去。
吉贞歪着头看他,笑道:“这茶是新竹亲手煎的,中人吃的出来是什么茶?”
郑元义作势回味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葱姜味道颇重,吃不出来。”
吉贞循循善诱:“顾渚紫笋的龙团,价值千金,中人多吃几口。”
郑元义将茶盅送到嘴边。新竹大约是放了满瓮的葱姜,味道冲鼻。实在是吃不下,他把茶盅远远放到一旁,坦诚地说:“奴自幼家贫,进宫前肚子尚且吃不饱,何曾喝过这样的好茶?实在是吃不惯。”
吉贞问:“你是高丽人?”
“奴祖父原籍高丽,后移居山东,入赘的奴祖母家。”
吉贞有些吃惊,不由要对他另眼相看,“是山东郑氏一族?”
郑元义笑了,周里敦骂他大字不识几个,他在固崇身边耳濡目染,说话竟也很斯文:“大约是有些旁枝蔓节的关系,但从未往来过。奴的祖父曾任淄州录事参军,因故获罪,家道中落。”
吉贞赞道:“原来是官宦之后。”
“不过七八品的芝麻小官,算得什么?被人指尖随手一弹,就不知道哪里去了。”郑元义鄙夷地撇了撇嘴。
周里敦算什么?区区翰林待诏,在宫里还不是奴隶畜生一般?郑元义嗤笑周里敦迂,正见桃符送了一盏樱桃过来,是从冰窖里才取出来的,殷红的果子被森森寒气缭绕,郑元义忙接过来,拈了一颗呈给吉贞。离得近了,气息相闻,吉贞沁了薄汗的肌肤透着微微血色,一双眸子熠熠生辉,郑元义不禁看的出神。
吉贞似乎没有察觉到他肆意的目光,若无其事地对他微微一笑。
郑元义大喜,借着送樱桃,又往吉贞身边贴了贴,廊下徐徐的清风吹落她肩头的披帛,郑元义眼疾手快,拾起来在掌心暗自摩挲片刻,有感于那样柔滑如水的质感,有点依依不舍地送回吉贞肩头。
亳州进贡的丝绢菲薄如纸,隐隐透出底下的肌肤。这位先帝最宠爱的清原公主将满十七岁,正是桃李吐芳的年纪,天下的男人,谁不肖想借着她一步登天?
戴申,你真他娘是个蠢货!比猪还蠢!
郑元义在心里将戴申狠狠奚落了一番,作势将画轴卷了卷,又摇摇头。
吉贞懒得看他装模作样,直接问道:“你刚才摇头,是觉得周里敦画得不好?”
郑元义笑道:“画是好的,只是同殿下不大像。”
吉贞来了兴致,“哪里不像,你且说说。”
郑元义顺势将石案上的琉璃盏挪开,画轴展开,指给吉贞看:“殿下的双眉略长,眉峰峥峥,气韵天然,周里敦硬生生改成了秋月般的弯眉。殿下的双唇玲珑饱满,唇角微翘,如同‘弯弓仰月’,是天生的富贵气相,周里敦偏涂成指甲盖大一点,不仅局促,也颇俗气。这眼睛么……幸得他还没来得及画,若画了,也是死气沉沉,全无神采。”
桃符新竹两个听得津津有味,嬉笑道:“你倒看得细。干脆不要周里敦再来,换你来画岂不好?”
郑元义忙摇头道:“奴只会看,不会画。”将卷轴仔细收起来,他瞧着吉贞的脸色,字斟句酌道:“太后的意思,想等画像完成后,送去陇右。”
听到陇右两个字,桃符新竹两个不禁暗自扯了扯对方衣袖,对视一笑。
吉贞眉头微挑,若无其事地问:“我记得陛下五月的时候下诏,叫戴申入京。”
郑元义苦笑道:“正是的。昨日驸马的信到了,说感念陛下和太后挂记,不过秋收将至,怕突厥人要去陇右作乱,不敢擅离。”
吉贞将脸别到一边,慢慢打着扇子,红唇却在扇子后头轻轻一撇。桃符抿嘴一笑,转而瞪着眼睛对郑元义嗔道:“你又胡言乱语。尚未礼成,哪来的驸马?他是谁家的驸马?”
郑元义恍然大悟,作势对吉贞作揖赔礼,“奴糊涂了……宫里人都这么叫,叫顺口了。”
吉贞冷哼,说道:“下次你再听到谁这样叫,打他的嘴。”
“是。”郑元义毕恭毕敬地应了,见吉贞脸色阴沉沉的,不大痛快的模样,他暗笑,火上添油地说道:“太后昨天又听了些闲话,说戴申今年纳了一名妾,十分宠爱。原本殿下今春就该出降了,他一拖再拖,怕与这名妾有些瓜葛。”
吉贞忽然将纨扇往案上一丢,侧眸看向郑元义,眉梢眼角挟裹着隐隐风雷,她殷红的嘴角扯了一扯,“周里敦说你手眼通天,名不虚传呀。”
郑元义被她那锐利的眸子盯得退了一步,忙掩饰地垂下脸,他小声陪笑道:“奴哪有这样的本事,话是传给太后的。传话的人兴许不怀好意,可事情大概不是假的。”
吉贞洁白的手指在琉璃盏里寻觅了半晌,捡到一枚极红极大的樱桃,谁知入口却酸涩至极,她眉头一皱,将樱桃吐在帕子里,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官宦子弟颇多内嬖,寻常事而已。”
郑元义倒义愤填膺,“数年前先帝将殿下许给戴申,殿下两年前就该出降。戴氏屡屡借故拖延,抗旨不肯进京,对殿下大为不敬。”
吉贞望着他,“那依着太后,是什么意思?”
郑元义涎着脸凑到她面前,轻嗅她发间的幽香,“太后的意思,当年先帝不过是看戴氏忠烈,戴申年幼失怙,一时怜惜,因此许婚。彼时殿下与戴申都年纪尚稚,如今看戴申,性格颇跋扈,陇右又偏僻,频频被突厥滋扰,太后不舍得殿下涉险,想要趁机治戴申一个大不敬之罪,将亲事作罢。”
吉贞沉默了片刻。郑元义提心吊胆地等着,怕她要大发雷霆,谁知她不喜也不怒的,只点点头道:“作罢,然后呢?”
郑元义大喜,紧锣密鼓地说道:“卢龙郡公,世居范阳,乃武宁公主嫡出的郎君。听说温郎君年方二十,尚无妻妾,与殿下有姑表之亲,对殿下自然尊崇爱护。太后想将殿下改许温氏,殿下心里可愿意?”
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吉贞面色微变,将樱桃丢下,取了丝帕来揩手。她那一张弯弓仰月唇,浸润了樱桃的汁,陡然透出逼人的艳丽来。她笑道:“这是太后的主意,固崇的主意,还是你的主意?”
郑元义看她那脸色,大有要发作的兆头,他头皮发紧,扑通一声跪下,语塞片刻,结结巴巴道:“是、是奴义父无意中提起了武宁公主,太后想到了这个主意。”
语音才落,蓦地眼前一黑,幽香袭人,原来是吉贞将脏了的丝帕掷到他脸上。吉贞嗤道:“武宁公主不过是内廷侍婢,为与番人联姻才封的公主,是我哪门子的姑母,又是哪门子的表兄?”
郑元义手慌脚乱将帕子抓在手上,悻悻道:“殿下息怒。”那方帕子,还也不是,自己揣着嫌扎手,只得毕恭毕敬地捧着送到琉璃盏边上。
吉贞那双微微上扬的凤眸冷冷将他一瞥,郑元义垂手默然立在一侧,却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仿佛在看一粒草芥,轻蔑、嫌恶,难得受此屈辱,郑元义一张白净的脸微微涨红,反手在自己脸上扇了一个耳光,他可怜兮兮道:“奴知罪了。”
“是太后的主意,你何罪之有?”吉贞咯咯一笑,对这个装腔作势的郑元义厌恶至极,简直诧异于太后会为这样的人所惑,她懒懒起身,掸了掸未曾沾染尘埃的披帛,赶苍蝇似的对郑元义摇了摇扇子,她和颜悦色地说:“我的婚事,你一个奴婢也敢进言?你不配,固崇更不配。下次再敢贼眉鼠眼地乱看,挖了你的眼。滚吧。”
“是,奴再不敢了。”郑元义老老实实应承了。弯腰在廊下站了片刻,余光待吉贞和两名婢子的身影都不见了,郑元义才抬起脸来,掉头便走,直走到宫门外,将吉贞的画轴在手上展开,往那张美人的脸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才稍微解气,昂头挺胸地走了。
第2章 东风有信(二)
走了郑元义,院子里顿时寂静了。吉贞坐在树影里岿然不动,手上纨扇却停了,一张脸阴沉沉挂着霜。新竹和桃符两个察言观色,轻手轻脚,生怕触了她的火气。忽听吉贞喃喃自语道:”她打的什么主意?”
这个“她”,自然是太后了。新竹左右一瞧,见周遭除了桃符并没旁人,她放低了嗓音,真心实意地说:“私心么,兴许是有的,但未尝不是替殿下打算的意思。陇右那边不动弹,难道殿下这么等下去?”
桃符急忙插话,“不提陇右,温家也嫁不得。卢龙郡公还是半个番人,别说殿下,连我都怕。”
新竹最见不得桃符这一惊一乍的稚气,白她一眼,说:“卢龙郡公是武宁公主所出,生在范阳,自幼承袭爵位,不知多么尊贵,你怕的什么?”
桃符嘟了嘟嘴,瞧了眼吉贞,小声道:“奴听说,武宁公主本是顺德皇后身边的掌扇宫女,自负美貌,为顺德皇后不喜,劝说先帝将她送给番人。”
顺德罗皇后正是先帝元后,吉贞生母。吉贞先是诧异,继而醒悟,怒极反笑道:“原来如此。太后给我找了一位有旧怨的阿家。”
新竹瞪了桃符一眼,两个不约而同闭了嘴,不敢多言。跟着吉贞进殿,吉贞将披帛褪了下来,对镜理妆。她的手指慢慢地在脸颊上划过,停留在莹润饱满的嘴唇上,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随口问道:“你们说,戴申的妾,果真生得很美么?”
桃符正在替吉贞挽发,不由笑嘻嘻道:“奴可是没见过像殿下这样美丽的。况且戴申的妾是什么东西,如何能与殿下比?”
吉贞释然,笑道:“你说的对。”
桃符打量着镜子里吉贞的神色,说道:“换做是奴,倒宁愿去陇右。戴郎君幼时在宫里住过两年,奴还记得他生得颇俊,脾气倔了些,心性也不坏。那位卢龙郡公虽然是武宁公主所生,但素昧相识,谁知道是什么脾性?他生父是番人,范阳又常年被契丹所滋扰,哪能有安生日子过?”
新竹忙反驳道:“范阳被契丹人所扰,陇右还不是有突厥人?武宁公主以貌美著称,卢龙郡公想必也不丑的。至于脾性……殿下是陛下嫡亲的阿姐,谁敢不尊?”
吉贞转过身来,笑道:“郑元义不过一句话,你们倒想得远。”目光在新竹脸上一停,吉贞对她招了招手,“你来。”
新竹不明所以,走至吉贞面前。吉贞的手抬起来,在她眉眼上轻轻描画。新竹不禁屏息闭眼,感觉她的手指慢慢滑到下颌,指甲如锋刃般长而尖利,有意无意地微微用力,新竹的下颌不由自主抬了起来。
新竹微微红了脸,睁开眼,询问地看着吉贞,“殿下?”
吉贞欣赏着新竹的面容,抿嘴笑道:“怨不得刚才郑元义那样色眯眯地看你,瞧你,多好看呀。”
她这样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新竹有些无措。她心下惴惴,忍不住别开脸,汗津津的手攥紧了襦裙,新竹小声道:“殿下拿奴说笑了。”
吉贞放下手,转过身去对着铜镜拂了拂鬓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说:“你今年满二十岁,该嫁人了。不如效法武宁公主,替我嫁去范阳温家吧。”
新竹如闻惊雷,愣了半晌,看吉贞那脸色,不像说笑。她脸色由红转白,膝头一软,跪在地上,哽咽道:“殿下……”
桃符战战兢兢也跟着跪下来,结结巴巴地说:“殿下,奴、奴也不要去陇右……”
吉贞手指在桃符额头上一推,嫌弃地说:“你生的这样丑,怕连戴申的妾也不如,要你去陇右干什么?”
桃符破涕为笑,忙不迭点头道:“殿下说的是,奴丑的很,不敢嫁人的。”亦步亦趋地跟着吉贞,她不时余光看一眼新竹,见新竹仍旧跪在地上,吉贞不说话,她也不敢起身,连脖子都红透了,可怜极了。桃符心里忐忑,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替她求情,忽见外头人影晃动,桃符如获大释,忙道:“殿下,周供奉又回来了!”
吉贞吩咐新竹道:“你避一避。”
新竹哽咽道:“是。”踉跄着起了身,往殿后去了。
那周里敦心急如焚,在外头等得满头大汗,脸颊通红,终于听见桃符唤他,他一溜小跑进了殿,来不及见礼,张嘴便嚷嚷道:“殿下,这郑元义好生大胆!”
吉贞看不过眼,叫桃符打个湿手巾给他揩汗,打量他道:“你为何去而复返?”
周里敦接过帕子,胡乱抹了把脸,带着几分愤怒,几分兴奋,手舞足蹈道:“臣原本有事要禀告殿下,怕那郑元义窃听,因此先退出殿外,等他走了再说,谁知臣在殿外,竟看到……殿下,你知道臣看见什么?”周里敦瞪大了眼睛,本想卖个关子,不等吉贞发话,他急不可耐地说:“臣竟看见郑元义那厮往殿下的画像上吐口水!”
吉贞愕然,将茶碗重重地撂在案头,随即嫌恶地蹙眉道:“总有一天叫他死在我手上。”
周里敦心满意足,喝了一盏热腾腾的茶润嗓,越发挥汗如雨。用帕子仔细揩了手,他从怀里取出薄薄一卷纸,小心翼翼地铺陈在吉贞面前,献宝似的说道:“臣近日得了几首好诗,还请殿下品鉴。”
吉贞被周里敦身上的汗味熏得直皱眉,悄然拿起帕子掩在鼻前,瓮声瓮气道:“你在外头等了半晌,竟是为这个?”
周里敦脸虽黑,脸皮却极薄,闻言已觉面上发热,忙遮掩地说:“殿下看了便知,果然是好诗。”
吉贞狐疑,接过一帖细观。纸是上好的玉板宣,有瑞脑余香,还未看诗,吉贞先一怔,这人书的一手好飞白,竖如悬针,点似垂露,流瀑倾泻,飞花溅玉,橫如流星,撇似奇峰,舒卷自如,刚柔并济。正合了诗中几句“云追雷隐隐、风逐雨潇潇,”“新翠枝头舞、残红水上漂”。
“好字。”吉贞由衷地称赞,“阿耶曾经最爱写飞白。这人的字像阿耶。”
周里敦微微松口气,凑上去将一沓诗帖依次展示给吉贞看。他一来,吉贞便往后仰了仰脖子,叫桃符拿樱桃浇了乳酪来给周里敦吃。夏日衣衫轻薄,她一抬胳膊,雪白的手臂便露了出来,耀目般雪白。周里敦这才察觉自己唐突,忙登登退了几步,用袖子遮了脸,捧了一盏樱桃,珍而重之地吃着。
吉贞将几帖诗读完,回味良久,似笑非笑地问周里敦,“稀奇了,你这么巴巴地拿几首诗来给我品鉴——这帖子的主人送了什么大礼给你?”
周里敦一口乳酪险些喷出来,呛得面红耳赤,忙摆手道:“殿下明察,臣岂敢行那枉法徇私之事?”
“没有送礼?难不成他与你相好,你才这样不遗余力地要荐他。”
周里敦难堪地辩解道:“殿下莫拿臣来取笑。此人是臣的同乡,素有才名,只是屡试不能入第,臣十分为他惋惜。”
吉贞将诗笺翻来覆去看着,摇头道:“我看他出手如此奢费,比你这堂堂翰林供奉要阔绰多了。”
周里敦道:“他在徐相公门下做幕府,生活自然是无忧的,只是想谋个功名。”见吉贞脸色甚好,周里敦硬着头皮,讷讷道:“臣听闻弘文馆有一名校书郎出缺……”
吉贞忍俊不禁,嗔怪地睨他一眼,“你好大口气。弘文馆校书郎,多少有功名在身的状元探花趋之若鹜,哪轮得上他?”
周里敦失望之余,犹不甘心,说:“臣的这位朋友,才学着实是不差人的。”
吉贞嗤之以鼻,“如此饱学之士,为何竟会落第?我记得你是未申年的榜眼,也算天纵奇才,怎么七八年过去了,还在银台门晃悠?老大不小的,不替自己筹划,今天竟险些和一个内官打起来,你也不嫌羞。”
周里敦二十七八的一个人,被吉贞数落得唯唯诺诺,着实狼狈,桃符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看得有趣,嘻一声笑了出来,忙掩住嘴。
周里敦黯然神伤,见桃符又捧了一盏樱桃来,索性埋头苦吃,不过片刻,又吃尽了。吉贞莞尔,令桃符道:“周供奉喜食樱桃,你把剩下的那半篓都给他,拿回家去。”
周里敦感激涕零,忙起身谢了。
吉贞见他一番老实相,便指点他道:“弘文馆,他是不必妄想了。近日固崇向太后进言,宫闱内侍大多粗鄙不文,难堪大用,内侍省欲聘请饱学之士为宫教博士,你那同乡去走一走固崇的门路,兴许有用。”
听到固崇的名字,周里敦先拧起了一双浓黑的眉毛。
吉贞端起茶来,轻飘飘地刺他一句:“这会后悔了吧,你今日可是将郑元义得罪了。”
周里敦悻悻起身,桃符将樱桃送给他,他忙接了过来,沉默片刻,眼眶却有些发热。幽幽叹了一声,周里敦感慨道:“殿下可知道,臣这辈子只吃过两次樱桃。一次是殿下这里,还有一次是徐相公府上。”
“你和徐相公也有旧?”吉贞道。
“非也,臣八品翰林,如何能高攀徐相公。”周里敦苦笑,“那年臣中未申科榜眼,十分得意。彼时京城盛行新科进士办樱桃宴。臣家贫,一月柴米钱,买不起一盏樱桃。徐相公府上的郎君与臣是同榜进士,御赐两街探花使,徐相公办的樱桃宴,将府外一整条街都占满了,樱桃堆得如山一般。臣和臣的同乡,也混进宾客中,在徐府饱餐了一顿樱桃,还伤了肠胃,病了半月。病好之后,臣进了银台门,臣的同乡进了徐府,本以为自此二人便平步青云,鲜果佳肴,只手可得,谁知转瞬八年……”他摇了摇头,黑脸上露出一丝愤懑之意。
吉贞狡黠地眨眨眼:“你这同乡在徐府,离泼天的富贵近如咫尺,又遥不可及,换做是我,怕气也要气死了。”
周里敦惭愧地一笑,算是默认。
“既然如此,他更该去找固崇了。”吉贞怂恿周里敦,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烁着幸灾乐祸的光芒,“他俩有仇。”
第3章 东风有信(三)
太后视朝完毕,回到寝殿,只觉头疼欲裂,连声叫人去请固崇。
一盏茶的功夫,固崇才姗姗而来。进门见帷幄低垂,太后歪在榻上,正捧着头呻|吟。
“阿翁。”听见通传,太后得救了似的,被宫女搀扶着坐了起来。她三十多了,难得一双眼眸清澈如昔,脸上时常带着懵懂茫然的神情,越发显小。心事重重的,她对固崇招了招手,顺着皇帝对他的称呼,“阿翁请坐。”
固崇未坐,撩起袖子,他立在太后身后,轻轻揉着她的额角,目光流连在太后的脸上,见她眼尾细纹若隐若现。太后面嫩,前几年还宛如少女,自从伴皇帝临轩视朝以来,她便如一朵花失去了水份,迅速的憔悴下来。
固崇对她颇有些逾矩的怜爱。非关男女,因身份悬殊。他暗自里把她当自家小姊妹,发自内心的怜惜与爱护。
待太后的头疼缓解后,固崇问她:“太后这是被谁气着了?”
太后叹了一声,往后将脑袋靠在固崇胸前,鼻端却隐隐有一阵脂粉香气。她抽了抽鼻子,心里怀疑固崇方才迟迟不来,恐怕是在和哪个宫女私通。然而这话又不好当面去问——当这个太后,有什么意趣呢?
沉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绪里,太后赌气沉默了半晌,她半是怨恨,半是依赖地对固崇道:“阿翁,我后悔极了,你不该迫我去担这个苦差事。”
固崇替她脱了凤履,将她一双脚放在榻上,接着去捏肩膀,一面笑着说:“当初是太后说陛下年幼,怕被权臣左右,兴冲冲地要去临朝,怎么如今埋怨起奴来?奴还为了太后临朝一事,被几位相公啐了一脸,想想可冤枉死了。”
太后狠狠地说:“他们这些人,最会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正是。”固崇的手在太后双腿上上下下地游走,“太后、陛下、皇子公主们是孤儿寡母,奴这些人,是浮萍飘零,更无势所依,除了太后,能有谁替咱们做主?太后,你不为自己,也该为阖宫的可怜人,国朝的老百姓去争、去抢。”
这话听了无数遍,太后颇有力不从心之感。她人到中年,也不是年轻时随心所欲的性子了,只能抱怨几句,勉强打起精神,说道:“还是七娘那事闹的。”
固崇脸色严肃起来,“戴申?”
“这是还要怪先帝。”事情过了好几年,太后每次提起总有些愤愤不平,“许婚那年,我屡次劝谏,七娘年纪尚幼,不必实封。立朝以来,哪有公主十一二岁便领封地的?先帝不听,赐了她封地,又准戴氏以凉州三县赋税为她兴建公主宅邸。如今婚事一波三折,怕是要不成了,凉州的税钱怎么办?怕是难讨。可恨现在其他几个节度使都要效法凉州,意图废除三司,截留赋税,用以屯兵。这可如何是好?真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固崇道:“卢龙郡公节制范阳,领两河三镇,他可有说什么?”
太后神色稍缓,“他倒乖觉,没有来凑这个热闹。”
固崇笑道:“温氏是番人降将,自来明哲保身。此事不难,太后还记得奴提的驱虎吞狼之计?”
太后蹙眉,迟疑道:“阿翁说的那计策……我怕七娘不肯。她性子刁钻,怕闹起来,别人要说我苛待她。”
固崇冷笑不已,提高了声音道:“太后。那年戴公领兵出迎吐蕃,重伤不治,弥留之际,先帝携罗皇后嫡出的清原公主去看视,病榻前公主亲口叫了戴公一声阿耶,许下婚姻,又怜戴申年幼失怙,准他在宫中居住,视他如同己出。如今戴申势大,盘踞陇右,私吞公主封地的赋税,婚事一推再推,将先帝、太后和陛下的脸面都踩在了脚底下!如此不识抬举的混账,七娘若执意要嫁他,那便是不孝至极,愚蠢至极!”
固崇一声高喝,太后被震得面色发白。揉着额角低吟一声,她说:“阿翁,你别催我,我心里难得很。”停了片刻,她扶着腰起身,手指将帷幄掀开,见一名黄衣内官在门口探头探脑,便招手道:“你去请徐相公来。”
郑元义正在帷幄外竖着耳朵窃听太后与固崇说话,见太后将帷幕掀起一道缝隙,发鬓洁净整齐,纹丝不乱,郑元义飞快将她周身看遍,心下不免有些失望,答声是,垫着脚还欲往殿内望,恰见固崇正眯着眼看他,郑元义心里一跳,忙低下头,脚下生风地去了。
徐度仙穿一袭新制的紫色大团花罗袍,摇摇摆摆进了太后殿内。打眼一瞧,太后与固崇两个立在案前唧唧哝哝地说话,似在品评清原公主的画像,太后把脸靠近了固崇,听得十分入迷。
徐度仙的脸顿时拉了下来,高声道:“太后。”
太后尚未察觉徐度仙的不悦,固崇先直起腰来,不露痕迹地走开几步,对徐度仙殷勤地一笑,拱手道:“徐相公。”
徐度仙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他厌恶固崇的脸,一是打心眼认为固崇是个媚上欺下的阉竖,不值当他多看一眼,二来,固崇实际与徐度仙同龄,大约是宦官的原因,一张脸皮出奇的光洁,连皱纹都比徐度仙要少很多,徐度仙纳闷之余,总对这样不雌不雄的“东西”有些毛骨悚然。
“太后唤臣来,是要赏画?”徐度仙道。
太后假装没听出来徐度仙那几欲冲天的怨气——朝堂上被众官刁难,她的怨气更大,正愁没处发作。从案前走下来,故意命人在自己旁边替固崇置了座,她这才对徐度仙抬了抬手,“相公也请坐。”
徐度仙傲然落座,屁股还没沾上椅子,忽听太后道:“我欲请陛下将清原公主下降范阳。”徐度仙猛然蹦了起来,诧异道:“太后说的什么胡话?”
太后气不打一处来,反问道:“相公还没听我细说究竟,怎么就知道我说的胡话?”
徐度仙将袖子一甩,正色道:“太后要将公主下降范阳,无非为的戴申几番推诿,不肯成婚。然而公主与戴申的婚事乃是先帝亲口许之,岂能说改就改?太后未免太意气用事了!”
太后道:“各镇请旨要撤转运司,这事相公怎么说?”
徐度仙也觉头疼,扶着额头叹了一声,他攒眉道:“财赋大权,事关重大。如今三司虽然形同虚设,也不可轻易废止。此事太后容臣等商议再定。”
太后明知徐度仙动辄要拿出一番大道理来糊弄自己,只恨自己口拙,不可反驳,忽然将脸一捂,啼哭起来,“总说再议、再议,先帝最爱七娘,如今她的婚事波折重重,我昨夜梦见先帝,他怪我不能替七娘做主……”
徐度仙最见不得太后这样哭哭啼啼的妇人情态,胡子一翘,他瞪着眼睛道:“太后,清原公主的婚事闹成这样,岂知不是殿下自己的错?外头都传殿下骄纵,性情跋扈,太后若真为殿下计,应该让殿下好生修一修女德,须知女子以幽闲贞静、柔顺温恭为美。阴阳殊性,男女异性,男道不从刚,女道不从柔,乾坤颠倒,是祸非福!”
“住口!”太后被他这一番指桑骂槐气得脸颊通红,她挺起身,冷笑道:“徐相公,于公,我以太后临轩视朝,于私,我是七娘之母,她与戴申的婚事,于公于私,我都做的主。”
“太后圣明。”固崇不失时机地上前说道。
太后吼了几嗓子,觉得很畅快,声音越发大了,指着徐度仙的鼻子,她斩钉截铁道:”相公,你现在就去平卢军留邸,问温泌的守邸,我欲将清原公主下降范阳,问他敢不敢尚主!“
徐度仙只觉太后难以理喻,铁青着脸道:“这话臣不愿去传。“
固崇哂笑道:“徐相公这是要抗旨?“
徐度仙不屑与他对话,径直将头转向太后,苦口婆心道:“太后此举,不是明摆着要挑拨陇右与平卢二军?戴申势大,若因此发难,禁中空虚,陛下年幼,怎么是好?“
固崇冷冷道:“戴申有夺鼎之心,太后正有意要令平卢军征讨陇右。“
徐度仙跺脚道,“陇右抵御突厥,平卢北抗契丹,正是国之倚靠,两军若打了起来,如何保全国祚?太后不可如此短视啊!“
固崇道:“突厥可汗病死,国内大乱,突厥名存实亡,正是一举平定陇右之机。平卢军兵马精良,可与戴申一战。”
徐度仙见磨破嘴皮也没用,索性将头一扭,说道:“臣不敢担此重任。”
背后有人蓦地笑起来,徐度仙顺着笑声看去,见一袭黄衣的郑元义,扬着一张清秀白净的面孔走上前来——又是一个不阴不阳的“东西”。徐度仙一阵反胃,又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禁怒目而视。
“高丽奴,你笑甚?”
郑元义朗声道:“太后的懿旨,徐相公自然不敢去传的。奴记得徐相公家的一位郎君,单名一个采字,未申科进士及第,如今就在陇西节度使帐下做掌书记。徐相公,奴说的可对?”
徐度仙惊疑不定,总算正眼看了看郑元义,他肃容道:“犬子的确是未申科被擢进士。臣在中书,为避嫌疑,将他遣至陇右,绝无私心。”
“正是的。”郑元义微笑着回忆,“奴还记得当年徐郎君被御赐两街探花使,春风得意,少年英俊,京都百姓无不赞扬他的风采。”
这话听着舒心。徐度仙勉强道:“中贵人谬赞。”
郑元义瞥他一眼,不咸不淡地说:“好好的探花郎,被遣至那样一个兵荒马乱的边防重镇,也不知道徐相公打的什么主意,奴很好奇呀。听说如今徐郎君颇受戴申宠信,万一徐相公在与探花郎书信中吐露一二……”
徐度仙气得两手颤颤,那目光恨不得吃了郑元义,“你好大的胆子。”
郑元义不理他,转而一脸赤诚对太后道:“奴愿去平卢军留邸,为太后探一探卢龙郡公的口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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