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鸾
作者:白鹭下时
简介:【全文已完结,强取豪夺,傲娇疯批皇兄X心有所属小可怜皇妹,下一本《玉软花柔》求收藏~】
建始四年,天子北巡,天子最疼爱的妹妹乐安公主下嫁卫国公府,择吉日成婚。
婚宴当日,天子出其不意地从北境赶回,以谋反之罪,带兵将卫国公府死死围住。
“想好了?”
回门之日,栖鸾殿。桓羡语声缱绻,以指挑起妹妹下颌,“朕要的,是只乖巧听话的金丝雀,可不是具心有所属的泥胎木塑。”
他们曾是冷宫里相依为命的兄妹,可自那夜春风一度,过往的一切,便再不能回头。
薛稚泪落如珠散,绝望地将脸颊贴进兄长温热的掌心:“只要皇兄能放过我的丈夫,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自此,宫中少了位乐安公主,却多了位日夜承宠的美人。直至天子大婚将近携夫婿出逃。
镜湖泽国,红枫如火。
湖畔温馨齐整的小屋内,少女躲在夫婿怀中,惊恐地望着门外喜服翻飞、形容狼狈的兄长:“皇兄……”
天子目光阴鸷,手里还擒着她遗落的罗带。一开口,喉咙却漫上鲜血腥甜:“乐安,你可真叫为兄好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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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时薛稚最喜追在哥哥身后唤皇兄。
后来,这个词成了她的噩梦。
简洁版文案:
桓楚建始帝出巡北境,月余未归,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到乐安公主和卫国公世子的婚礼上,强占了新娘。
乐安公主者,天子之妹也,姝色美丽,艳绝京华。
排雷:
※强取豪夺&狗血&君王夺臣妻,男主前期很装,后期撕破脸不装了很疯,很偏执,雷此慎入。
※双c,但不建议对女主有高要求的高洁党入!男主守男德但无道德,可以骂男主不可以骂可爱的作者!
※本文是强取豪夺文学,不是披着强取豪夺皮的甜文,能接受的进……
※女主拖油瓶,不上玉牒,无法理无血缘关系。前期小可怜,后期会成长。
※文中出现的所有诗词及古文皆为引用,非作者原创,wb:一只白鹭呀
(简洁版文案与脑洞初步形成于2020.08.11)
预收1:《玉软花柔》
昭元九年,天下大乱,燕侯府的二公子征战归来,带回一个女子。
此女冰肌雪骨,玉软花柔,迷得小将军心智成魔,非卿不娶。
无媒无聘的,如何成婚?家中为此吵开了锅,唯独二公子的兄长、燕侯世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女子低垂的眉眼,唇边勾过一抹耐人寻味的轻笑。
夜里,更深人静,烛影摇红。
女子暂住的房院内迤迤然走进一道人影,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因恐惧而羽睫颤颤的眼睛:
“说说,你勾引我弟弟的时候,也和当初勾引我时如出一辙的手法么?”
“下一步,是不是就该对他始乱终弃?”
※外柔内韧小白花&阴鸷大灰狼,包含前任、兄夺弟妻、误会梗,男主非好人。
预收2:《禁庭春昼》
薛月见是侯府嫡女,生得名花倾国,明艳姝丽,十五岁就做了大靖朝的皇后。
天子宠她爱她,为她空设六宫,不置嫔御,以至朝野议论,担了狐媚惑君的名。
本以为此生也就是这样了,谁知一朝政变,父母惨死,兄长远走,天子将与她相似的庶妹领回了宫,作为她的替代。
月见从此心灰意冷,自请为女冠。为了报仇,她将目光投向了深受丈夫信任的肱股之臣——出身仕宦名门的御史中尉。
……
裴行湛出身名门,容貌俊美,出门往往掷果盈车,观者如堵。
身为天子亲任的御史中尉,司弹劾纠察之职,他性情孤傲,耿介刚直,最厌恶的就是出身外戚薛家、狐媚惑君的皇后。
清明时节,雨落纷纷。
裴行湛乘车入宫,请求废后,恰于城中与皇后偶遇。
“雷雨甚大,妾未带伞,可否与中尉同车而行?”
美人眼波楚楚,素衣出尘,有若秋兰映玉池。
裴行湛脸色铁青。扶她上车之时,女子柔荑有如绢丝轻轻滑过手背,他面色冷峻,耳后却喷出一片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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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曾是他最厌恶的人,后来却甘为裙下之臣。
后来,更为她背叛天子,亲手将她奉上权力之巅。
※男c女非c,谏臣与皇后,刚正高冷御史X妖艳心机皇后。
※男主是裴,男二追妻火葬场,追不上的那种,后期大量君臣修罗场。
※原名《谏臣》,人设灵感来源于作者完结文《小皇后》里的女主萧念阮&老爱弹劾她的御史中尉奚道言
※男主前期针对女主是在行使自己的职责,后期认清男配(皇帝)的虚伪暴戾倒戈。
第 1 章(修)
建始四年,江南二月,淡烟笼日,杏花满枝。
建康春日多雨,才经了一场濛濛烟雨,玉烛殿的脊兽乌檐上皆是阳光也化不开的湿意。青瓷瓦上残存的雨水顺着青瓷人面纹瓦当一点一滴落下来,在檐下蓄水的莲花大瓮里荡开圈圈的涟漪。
殿下,玉蕖绿水,满池芙蓉开得正艳。
这样的天气,连笔墨也是润的,自是不适合作画。然而此时正对着玉池的那扇绮窗中,青年帝王正伏于窗前,手搦玉管,神情专注地画着窗下随风袅娜的芙蕖。
身前,已有少女抱着锦枕伏于案上,以身做着他的画纸。红唇轻咬,袍服尽散。
少女身下衣裙完好,上身却只挂了条苍青色抱腹,满是褶皱地垫在身下。
披散的鸦青色长发也被拨至有如兰花纤细的玉颈边,留出背上大片大片的玉白肌肤。
玉背玲珑,腰线纤细,一一可见。
笔锋落下,游走于肌肤的冰冷和酥痒,迫得她泪盈于睫,蛾眉蹙如新月。
那玉白光洁的背上已有一幅芙蕖出水图盛开,她不断地想要回过头来,红唇张合,眸含水雾,似乎想说些什么。
“别动。”年轻的帝王似有些不悦。
按着她纤薄的背,他搦着笔管,题下最后一曲江南民歌——
花钗芙蓉髻,双鬓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
笔走龙蛇,激起的颤栗有如夏日午后疾雨,打得身下芙蓉肩背轻颤,半挽发髻上一只衔珠鸾凤钗也颤抖不停。
她在哭,似乎这一切都非出自本意。心中不知因何软得厉害,他放下御笔,捞起案上的人儿抱转入怀。
一声莺啼有如惊雷在耳边响起,她回过头来,他逢上一双水光涟涟的眼:“哥哥……”
梦境到此陡然成空。燕寝里,楚帝桓羡缓缓睁开了眼。
原先的芙蓉美人皆融于突然入侵眼眶的天光,短暂的目盲过后,取而代之的是帷帐上盘旋的云龙纹。
床下,错金铜博山炉里仍吐着杳如云雾的烟,浓郁的龙涎香在帐间盘旋不散,再无方才的钗光鬓影。
他目光一顿,心间久久地怅然若失。
是梦么?
内侍监冯整已率着服侍洗漱的宫人等候在燕寝之外,兀自盘算着时辰,忽听帐中传来沙哑低沉的一声:“冯整。”
是陛下醒了。
他忙应:“回陛下,奴在。”
“什么时候了?”
“回陛下,已是辰时三刻了。”
今日是休沐,虽不用上朝,却也有要事要处理。内侍监贴心地提醒:“陛下,乐安公主和卫国公夫人回来了,眼下正在太后宫中说话,太后请您过去相见,陛下要去么?”
乐安?
帐间,天子扶额的手微微一顿,脑海中应声浮现出一张粉雕玉琢、粉泪盈盈的小脸来。
十二岁的少女稚气未脱,眉眼无一处不精致,却意外与方才幻梦间的少女有些相似。想起梦中那一声“哥哥”,更是怔忪。
他倒是想起来了。
他的确有过一个妹妹。一个已淡忘许久的妹妹。
宫中那么多王孙公主,却只有这一个,是能唤他“哥哥”的。但四年之前便已跟随卫国公府远下会稽,因了他刻意的冷淡,二人从此再未见面。
难道,梦见的是她?
——不,这绝不可能。
桓羡烦躁地皱了皱眉。
他未曾应,冷肃着脸起身下榻更衣。内侍监掀帘瞧见,内心一阵咋舌。
陛下这是不喜?
那位乐安公主他倒也知晓。名为公主,却不是皇室中人。那是已故工部侍郎薛况的女儿,还未出生时生父便已死去,随母亲贺兰氏入宫,得封号乐安。
她幼时长在宫里,原本和陛下也算兄妹融洽。然她母亲贺兰氏性子狠毒古怪,将待产的孕妇剖产,杀婴童取乐,都是她蛊惑先帝厉帝造下的罪孽。陛下与公主也因贺兰氏造的孽而渐渐疏远。
四年之前,先帝去世,贺兰氏殉葬,这个孤女便如待宰之羔羊,是人们发泄对妖妃暴君怒气的最好工具。
好在太皇太后的侄媳、卫国公夫人阮氏一向喜欢公主,因公主幼时不受其母待见、常被扔给太皇太后养,她也因之与公主熟识,遂在事发之时,将公主带去了会稽。
如今公主已是十六岁,正是女大当婚的年纪,冯整听说,公主同阮氏的儿子、卫国公世子两情相悦,加之太皇太后六十岁的大寿也快到了,阮夫人遂带着她赶了回来,预备向陛下和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方才,太后遣人过来,就是为的让公主与陛下相见。
正胡思乱想着,身前又传来天子略显沙哑的声:“备水。”
冯整愣了一下,又很快回过神。
天子及冠三年,这些年,虽因“为先帝守丧”未纳嫔御,到底也是个正常男子。只不过他一向极少做这样的梦,故而有些诧异。
他没敢多问,服侍着天子进了浴殿,多嘴问了一句:“陛下要去崇宪宫么?”
桓羡此时已浸入水中,眉目昳丽的脸在浴池间涌起的水雾后辨不清情绪。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才听见天子的命令:“去备辇。”
如是,服侍着天子洗漱用膳,待到出玉烛殿,已近巳时了。
太后的崇宪宫修整的巍焕轩敞,标准的三进院落,中间是三重大殿,环以回廊,殿下则种植着琪花瑶草,映衬着峻峭湖石蓊茂植木,实如仙宫贝阙。
天子的龙辇到达宫院之时,何太后正在偏殿里接见初回京的卫国公夫人阮氏与乐安公主。小黄门飞奔上前,将人自御辇上应下:
“卑奴见过陛下。”
“陛下,太后正在偏殿里,会见乐安公主以及卫国公夫人。”
他点点头,漫不经心地抬靴上阶。殿门洞开,太后何氏人未见而笑声先至:
“还是你会养孩子,几年不见,这丫头愈发出挑了。阿阮,这可多亏了你,这要是换了我,可养不出这样好的女孩子。”
“你家兰卿可真是命好,真真是,满宫的公主加在一块儿都比不过乐安玉色天香,我这便宜母亲原是想着,在庐江何氏挑一个俊秀郎君给她做驸马,没想到,竟被你捷足先登了去。”
接话的是个爽朗的女声,当是卫国公夫人阮氏:“这哪儿是我养得好,我有幸侍奉公主不过四年,这前十二年,可全赖以太后与陛下之功。妾不敢居功。”
太后也笑了:“说起陛下,他可是一直念叨着乐安呢。终归是兄妹,哪有不惦记的。”
“依我看,两个孩子的婚事,有太皇太后出面固然好,可也还是要和陛下说一声才成。他两个到底也是幼年相亲的兄妹,由陛下出面赐婚,更是名正言顺。”
“如此也好,都听太后的,劳太后费心。”阮夫人笑着说。
他脚步一顿,昳丽眉眼间掠过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殿外恭候的宫人已行过礼,入殿通传:“太后,陛下来了。”
何太后满面掬笑:“正说他呢,可巧就来了。”
“快,去请陛下进来。”
伴随着一众宫人的行礼声,桓羡入殿,停在帘外向太后行礼:“儿子见过母亲。”
目光随意一扫,只见珠帘后迷迷糊糊坐着三道身影。
位于主位的自然是太后何氏。她身侧另坐了个妇人和一纤细窈窕的少女,当是江东顶级门阀之一的陈郡谢氏的当家主母卫国公夫人阮氏,以及,他那久未谋面的妹妹——乐安公主薛稚。
“你来得正好。”
何太后含笑招呼:“你乐安妹妹和谢家伯母回来了,快来见见吧,你们兄妹俩也有许久没见面了。”
又唤那坐在阮氏身边坐着的少女:“乐安,还不快拜见你皇兄,他可是一直念叨着你呢。”
少女生得清丽,杏眼盈盈,樱唇莹润,身着淡淡青裙,更衬得有如姑射仙子的清艳。
许是中和了她父亲的俊秀,这孤女生得并不似贺兰氏一般,有着张扬而令人厌恶的美艳。反倒是有种脱离人间的清冷出尘。
二人方才说话的时候,少女便低眉看着水泥金砖上春阳自菱花窗间投下的朵朵暗影,一双春水含情的眼,不知因何露了微微的笑意。
清绝艳绝,冷浸溶溶月。
闻见太后的声音,她起身上前,婉婉向桓羡一福:“乐安见过皇兄。”
这声音与方才幻梦间的娇柔女声并无什么不同。桓羡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似随意地道:“免礼。”
他拂帘而入,适逢宫人打起了帘子,四目相对,短暂一瞬,流盼清波若天风海雨般闯进,他猛烈一怔。
仿佛一只轻盈玉蝶自心上掠过,于一瞬间,响起屈子的诗篇:
——满堂兮美人。
——忽独与余兮目成。
第 2 章
皇帝在打量妹妹的时候,乐安公主薛稚也在悄悄打量着兄长。
起先她未敢抬眸直视,隔着珠帘,入目不过一团墨中带赤的龙纹。视线撞上才敢偷觑了一眼。
兄长和四年前她离开时也没什么两样,十二串白玉旒珠之下,一张脸形容俊美,轮廓深刻。
扣得纹丝不乱的冕服以各色丝线绣着十二章纹,庄重典雅,更衬得他皎皎似明玉。
然带给人压迫威严之感的则是周身冷淡疏离的气质,有如落入凡尘的清辉明月,令人不可逼视。以至于心底忽然便紧张起来……
皇兄……会记挂着她吗?
不同于兄长的冷淡,分开的这许多年,她却是很想念他的。从前她和皇兄很要好。她记得,那时皇兄与太后不得宠,住在漱玉宫里,缺衣短食,她还曾偷偷给他们送过饭。
可到了她七岁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等到病情好转,皇兄已被正式立为太子,两人见面的机会愈发少了,自然也就生疏了……
她出神的时候,那道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久久也未移开,如同鹰隼紧盯着猎物。薛稚渐渐有些喘不过气。
她再度向着那道玉树挺拔的身影一福,意在提醒:“皇兄。”
身前落下个淡淡的“嗯”字,清如玉石。新帝桓羡终回过神来,拂袖在太后身侧坐下。
“起来吧。”他道。衣上淡淡的龙涎冷香自薛稚鼻间一晃而过。
久别重逢,他也并无亲近之色,自顾低头饮茶。
除却方才的怔愕,再也未正眼看过她。
如此的疏离,薛稚有些忐忑。何太后笑着问:“这是怎么了,你妹妹回来了,也不说话。”
“你们幼时不是玩的很好吗?母亲可记得,那时候你还肯陪着你妹妹玩过家家,她扮新娘,你就扮新郎的。”
一句话还未说罢,薛稚脸上已如夏花喷朱般绽开大片大片的红晕。忙起身请罪:“乐安无知,幼时稚语,有污圣听,实乃罪该万死。”
“望皇兄宽恕。”
她伏拜至地,尽管勉力控制,语声中仍是不免落了一丝颤抖。
这一抹颤抖正令桓羡想起方才的幻梦。他喉口微紧,心间已迅速攒起了厌恶。语声仍平静:“没事。”
又唤何太后身侧立着的女官:“常氏,你扶公主起来。”
薛稚不安落座,阮夫人瞧出了她的不自在,忙拿话岔开了去。
二人略坐了一刻钟后,又向何太后请辞,因她顶着个公主的名头,此次回宫是要住在宫中的,何太后遂打发了人带她搬去含章殿。
桓羡并未去送她们,何太后从殿外进来时,他正立在帘栊挽起的窗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微微纳罕,缓步走近:“乐安十六岁了,可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
“她小时候不是说要给你做新妇么?反正她也没上玉牒,不若,你把人纳了如何?”何太后笑着打趣。
桓羡并未回身,仍望着茏葱花木间二人离去的方向:“幼时稚语罢了,母亲何必打趣儿子。”
何太后微微颔首:“也是,乐安快要成婚了,卫国公府的那小子,估计不久就当向太皇太后请旨赐婚。”
“倒是你,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和阿菀的婚事,也该定下来了。”
听太后提起婚事,不知怎地,桓羡想起的并不是那尚且陌生的何氏女,而是少年时的漱玉宫、那有着整面紫藤萝花的宫墙。
春日阳光融融,照得一簇一簇的藤萝花在红墙上留下或明或暗或深或浅的剪影,有粉妆玉琢的女孩子将他新编的花冠戴于头上,唤他:“阿兄。”
“栀栀来扮新妇,你来替栀栀扮新郎好不好?”
这些事,实则已淡忘许久了,也实在荒唐。就如方才不知因何梦见的荒唐幻梦。
他微微瞬目,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的冰霜冷色:“婚姻大事,向来都是父母之命,天家也不能例外。一切但由母亲做主,儿并无什么不愿的。”
“十三娘早日进宫,也能替母亲早日分担宫中庶务。”
他答应的如此爽快,何太后心下也松了口气,微笑颔首:“你能如此想,母亲心里很是安慰。”
——
这厢,薛稚已同阮夫人搬进了含章殿里,因阮夫人很快就要出宫返回家里,薛稚一直将她送到了含章殿的宫门之外。
“行了,就送到这儿吧,你还想把我送到家里去不成?”见她不舍,阮夫人笑着道。
薛稚点头:“伯母路上当心。”
少女云鬓堆鸦,肌肤如玉,杏子莹润的眼眸间似萦绕着一股似有若无的愁意。
知她不安,阮夫人眼中的笑意也淡了下来。
她知道薛稚为什么不安。同样的,她也有些担心。
薛稚是名义上的公主,此番出嫁,非得要从宫中发嫁才算名正言顺。
偏偏她有个狐媚惑主的母亲,当年犯下诸多罪孽,何太后也好,先帝遗留的太妃们也好,服侍的宫人女官也好,宫中诸人就没有不与贺兰夫人结仇的。
如今既要回到宫里,很难说会不会招至报复。
更令阮氏担心的则是新帝的态度,他们兄妹俩幼时关系倒好,然而瞧着方才,陛下分明仍是介意当年的事……
春光温软,如画笔柔柔勾勒出少女浸透笑意的五官,杏眼樱唇,乌云叠鬓,秾丽得有似三月春景。
阮氏心中叹气,伸手摘下遗落在她发间的落花,笑着宽慰:“没什么的。”
“刚才兰卿已经递了信来,他已在回来的路上了,等到太皇太后大寿,我们就去求太皇太后做主,给你和兰卿赐婚,待你俩成了婚,咱们就又能团聚。”
薛稚唇角微抿,不好意思地低眉。心中却委实甜蜜。
伯母说得不错,再过些日子,她就能像伯母唤伯父一样唤谢郎郎君了。为他忍受片刻的分离,又算什么呢?
——
薛稚就此在含章殿住了下来。
这是处废置的宫殿,本也是薛稚幼时随母亲所居的住所。但母亲盛宠,不久就被厉帝贮之别屋,而她嫌带着薛稚有碍寻欢作乐,便将她扔去了时为太后的太皇太后所居的宣训宫。因而对于含章殿,薛稚也并不十分熟悉。
此番,她带进宫的只有两个侍女,一名青黛,一名木蓝。
其中,青黛是自小跟着她的宫人,性情稳重。木蓝则是谢家的家生女儿,天真活泼。
含章殿的主事宫人姓李,是个相貌温婉的中年妇人,待阮夫人走后,便带着一宫宫人过来,含笑问安:“奴等见过公主。”
薛稚温温一笑,示意青黛扶对方起来:“姑姑言重了,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况且姑姑是宫中的老人,乐安日后,还有许多倚重姑姑的地方。”
随后,又朝木蓝使了个眼色,木蓝会意地端了一盘赏银前来,分发给各个宫人。
李氏喜笑颜开,不住地说着谢恩的话,赏赐过后,薛稚又屏退她们,叫了青黛去送。
实则阮氏走时已将一众宫人都打点过了,托他们好好照顾。然而初来宫中,该有的人情世故总也要做。这些道理薛稚是明白的。
何况……听闻当年母亲在宫中时没少得罪嫔妃,打骂宫人,时移势迁,她在宫中无依无靠,自然得学会着笼络,小心度日。
初春的夜里还有些冷,夜色降临之后,恻恻轻寒似薄雾笼盖在殿宇之上,空气中飘荡的寒气无处不在。薛稚拥了毳衣,呵着手在烛火之畔看书。
青黛捧衣进来,见状,忙往她肩头添了件衣裳。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嘱咐木蓝:“去库房要些木炭来烧,这天气夜里还冷呢,可别让公主着了凉。”
木蓝应了声“哎”,去库房找女官要了些兽金炭,带回寝殿,放在铜釜里点着了。
室内渐渐升了温。兽金炭原是进贡之物,烧起来无烟无刺鼻之气,反倒有股松枝的清香。
薛稚洗漱后便睡下了,今夜是木蓝守夜,青黛临走之时,又特意嘱咐:“屋里烧着炭呢,可别睡死了。”
冬夜烧炭常有人因不慎关窗吸入大量炭气而死,青黛再三确认过窗户是开着的后,仍有些不放心。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休息吧,记得替我把门关上。”木蓝笑眯眯地,爬到屏风后的一张小榻上。
室中很快陷入了黑暗,铜釜里木炭微声烈烈,博山炉里苏合香馥馥如云。薛稚聆着侍女匀匀的呼吸声,渐渐陷入沉睡。
越睡却越不安稳,黑暗与寂静里那股来自木炭的松枝香气似乎越来越浓,又似只无形的手,一面拖着她向无尽的深渊跌去,一面如同扼住她的喉咙,呼吸越来越紧,额上却头痛欲裂。
不知过了多久,浑浑噩噩间,薛稚闻见阵疾快的脚步,伴随着青黛焦急的呼唤,她骤地惊醒,自床上坐起。
这一瞧却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不知几时,窗户已被人从外合上。室中白雾蒙蒙一片,熏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薛稚心知不好,慌忙以衣袖捂住口鼻爬下了床榻,青黛也已冲了进来,主仆俩相扶着出了房间。
守在外头的侍女宫人已被唤醒,冲进来将尚在燃烧的木炭扑灭,亦将还处在昏迷状态的木蓝救了出去。
“奴来得迟了,还请公主降罪!”
屋中烟火仍缭绕不散,得到消息的李氏率着一列宫人踏月急至,噗通在薛稚面前跪下。
薛稚已被扶至殿外廊下,月华如水,带着杏花香气的夜风拂拂而吹,她涨红的面色渐渐恢复过来。
“我没事。”她摇头轻道,气息尚有些虚弱,“去瞧瞧木蓝……”
先前木蓝离炭盆更近,吸入的气体自然也就更多,等到被救出时已然昏迷过去,此刻即使醒来双目也是空洞一片,好在人没什么大碍。
廊下一时没了声音,只余廊下风铃轻轻在夜风中回荡。青黛胸腔里一颗心狂跳依旧,后怕不已。
亏得方才她放心不下,去而复返,这才未酿成惨事。
可她也瞧得分明,本被木蓝打开的窗户紧闭,守在外间的侍女和宫人个个睡得熟死,这哪会是意外,分明是人为!
究竟是谁那般歹毒,竟想害公主!
李氏与一干宫人都跪伏在地请罪,薛稚在青黛的搀扶下缓缓站起,微笑道:“是我们自己粗心大意,又与姑姑何干呢?好在我也没什么事,将炭盆端出去,待屋子里的炭气散去,就安置了吧。”
发生了这样大的事,对方竟如此轻描淡写,李氏不免有些愣怔。而薛稚顿一顿,又嘱咐:
“我初来宫中就发生了这样的事,若事情传到太后、太皇太后耳中,只会惹得她们不安。这件事,就先不要对外说了吧。”
第 3 章
“她似乎变了许多。”
窗外流星透疏木,玉烛殿中,天子合上最后一卷批完的奏折,忽然没来由地道出一句。
已是子时,宫中万籁俱寂。内侍监冯整进来剪灯芯,闻言愣了一瞬:“陛下是说乐安公主么?”
又立刻反应过来:“奴瞧着,是比从前温柔安静了许多,变得不爱笑了,不爱说话了,到底是长大了。”
天子微微颔首,轻叹:“是长大了。”
看起来,平静得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既惹出那样的事端,真的可以问心无愧吗?
他薄唇牵出一缕略含讥讽的微笑。冯整看在眼中,却是一阵忐忑。
“陛下……有一事,奴不知该不该禀。”他支支吾吾地道。
“什么?”桓羡不置可否。
“方才含章殿那边来报,出了些意外。听说是窗子不慎关着了,公主险些中了炭气。好在下人发现得及时,现在已经没有大碍了。”
“陛下,要奴去处理此事么?”冯整征询地问,“事情怕是不同寻常。”
宫中教导宫人时皆是千叮万嘱,断不会犯这样简单的错误。而这宫中想找个和贺兰夫人没仇的人也极难,保不准是有人将与贺兰氏的仇怨报复到了乐安公主身上。
桓羡双眼淡漠,只在最初闻及时眼中泛起一丝波澜,在灯下也不甚明显。半晌,只淡淡一声:“不必。人不是没事吗?”
“算是报应么?”他自语低道。
不知因何,心间又想起白日那个不知是谁的幻梦来。他脸色一沉,低头饮茶,心间那些莫名的情绪也在这一低头间愈发地晦暗不明了。
那不可能是薛稚。
他分明没见过长大后的她。况且她是他仇人的女儿,又怎可能梦见她?
冯整本欲再劝,但见陛下眉目沉冷,知他是不欲管,便也噤声。
他和陛下是半路主仆,到陛下身边时,已是他从漱玉宫里搬出来后,因而对于从前的事,也知道的有限。
他只知宫中都说乐安公主与三皇子最是要好,可每每见了乐安公主,陛下脸上总是没有半分笑意。久而久之,公主见了他便也淡了。
眼下,陛下反应如斯冷漠,便实在拿不准他之所想了。
含章殿中,薛稚也没有睡着。她倚在雕花刻凤的床靠上,长发披散,眉目清冷,仍想着方才的事。
“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木蓝已经睡下,青黛在旁替公主掖着被角。她低声而愤懑地道:“分明是有人想害公主。”
“公主,咱们告诉国公夫人,请她去请太皇太后为您做主吧。”
薛稚摇头:“伯母有哮喘,眼下正是春天,频繁来入宫中,诱发了可怎么好。还是不要让她担心了……”
那告诉皇兄呢?
心间念头闪过,又很快被白日相见的冷淡击溃。薛稚想了一刻,喃喃道:“试试吧,看我们能不能,自己把背后的真凶找出来。”
若是能借此搬出宫去,就再好不过了。
次日,即便薛稚特意吩咐过不许外传,事情还是传到了何太后耳中,又派了好些个宫人嬷嬷来,且因李氏照管不周,罚了连同含章殿所有宫人在内三个月月俸。
木蓝并没有什么大碍,那晚睡了一觉后很快又活蹦乱跳了,只是当夜的记忆于她便如失去了一般,并记不得前事。
当夜的事,薛稚只称是不慎关窗之故,因而并未拷打当日守在外面的宫人,事情似乎就此揭过,一连几日含章殿都风平浪静。
既经前事,青黛木蓝愈发谨慎,每日夜里必定留人守夜,连小厨房送来的东西也是先尝过才端给公主,唯恐有所疏漏。
这日,厨房来送早膳,玉露团、水晶龙凤糕精致小巧,杏仁花生露酽白若雪,木蓝凑近一闻,当即便皱了眉:
“是有杏仁吗?我闻着怎么有股苦杏仁的味道呢。”
送膳的宫人笑得近乎讨好:“是有杏仁。这是杏仁花生露,有润肺美容之效,对公主再好不过的。”
“可,青黛她们没告诉过你吗?公主她不能……”
木蓝急急地说道,仿佛情急之下不慎说漏了嘴。
还不待对方反应,她又心虚地抿抿唇,伸手接过食案:“没,没什么。你们下去吧。”
宫人两两相视,神情似乎微僵。
“怎么样怎么样?我装得像吧?”
宫人走后,木蓝将那盏杏仁花生露倒进花盆之中,绕进内寝后,得意地朝公主邀功。
青黛轻轻横她:“怎会是露馅,公主本就不能吃杏仁啊。”
薛稚跪坐于榻上,只温柔一笑,垂首看着手中的书。
她带进宫的这些丫头里,就属木蓝瞧上去最没有机心。若是做戏,也能演的像些。
原本,她也拿不准那隐藏在暗处的人是否会上当,可她才来了第一日她们便想置她于死,想来是等不了的。便正好可以赌一把。
早膳过后,李氏按例来问安。
一进门便注意到了殿门口那盆枝繁叶茂的栀子花,紫黑的土壤里还残存着点点奶白色汤汁,她很快回过神,进门行拜礼。
她是含章殿的主事宫人,虽然薛稚并不要她近身伺候,但必要的来往也不可少。因而薛稚佯作什么事也未发生一般,淡笑着招呼:“李姑姑来了。”
李氏不疑有他,又关怀地问起薛稚在宫中的起居。薛稚含笑答:“没什么,我在这里一切顺心,倒是烦扰姑姑了。”
如是寒暄几句,李氏便告了退。木蓝紧张地凑到女郎身边耳语:“会是她吗?奴看着,倒是不像啊。”
“谁知道呢。”青黛道,“这宫里的人个个都是人精,能瞧出什么来?且派个人好好盯着厨房那边的动静,有什么事情,便告诉太后去。”
木蓝心里却不赞同。
如今主理后宫事务的是何太后,搞不好那坏人就是太后派来的呢,又焉可去求她。
不过她心里也明白,公主非是要什么公道,只是要借个由头名正言顺地搬回谢家。所以届时不管对方动不动这个手,她们都会把戏唱下去。
是夜,厨房送来的晚膳里果然有一碟巨胜奴,里面加有少许杏仁粉,被厚厚的糖霜覆盖,仿佛煮饭的婆子并不知晓公主的禁忌。
“公主,接下来又怎么办?”木蓝问。
薛稚正面镜而坐,视线静静地落在那盒红色的铅粉上,菱镜中玉颜皎皎,双眸翦水团香雪。
事实上,她并非对杏仁过敏。
所谓过敏,不过是她刻意放出的假消息,试探对方是否会有动作罢了。
眼下这盏巨胜奴就是对方对她的试探,她自然得把戏做全了。
当夜果然便“发”起疹子来,小臂和颈上皆生了密密麻麻的一片,木蓝佯作慌乱地跑去了厨房煎药。
李氏过往问安时,薛稚躺在榻上,织金芙蓉的帷帐若云霞落下,只露了半截发了红疹的玉臂在外。
“没什么的,入春以来的老毛病了。”隔着帷帐,她温温地说,“只需服一剂药就好了,姑姑不必担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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