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情复兴》作者:揭声有树 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4-13分类:小说浏览:7评论:0

爱情复兴

作者:揭声有树

Convict Ravan最后的键盘手。

乐队、破镜重圆、摇滚、双初恋、1追0

简介:

吉他手和钢琴家,关于填补和找回,两个本质上冷漠的人。

一零年到一七年,从不打算去流浪的裴关,在与何所惑第二次重逢的第一秒,忽然决定要和他一起流浪到新的世界。

2025-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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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一七

第1章 1.黑色梦中1

一七年。

港城这座一线城市仿佛一夜之间被一则婚恋新闻刷了屏,关于倍崇集团老总崇伟二婚的消息不胫而走,至零点起,港城所有商城的大屏统一投放两人恩爱有加的订婚照,车载广播时事播报,正式公布不到半天,人尽皆知。

同一时刻,远离市中心的独栋别墅里,被新闻当事人关了足足两年的男人趁乱跳了窗,扬长而去前顺手捡起石块在地上歪歪扭扭留下一句:祝您和我同岁的妈天长地久。

几平米的面馆走进一个跛脚的男人,身型高挑,头发长得遮眼,刚从阴雨天走出来那样,带了一身潮气。港城两个月没有下雨,接连的烈日让本该入秋转凉的十月底又回到酷暑,裴关却像一个不慎闯入港城的外来人,不见天日的两年里夏天短暂得像狼狗时分太阳消失的眼睛。

裴关在一片薄薄的菜单上看了几十秒,最后要了一碗二十块的牛肉面,五十块崭新的现金推到跟前,裴关这才抬头问老板娘有没有碘伏,钱可以另算。

要是没有看到裴关的脸,老板娘一定觉得这是一个结结实实的男人,因为在他拖着右腿往这边走来时,老板娘只看到裴关宽广的肩膀和挺拔的身姿。但裴关抬了头,额前的黑发掉下来,缺少光照的脸让老板娘想到楼上装房时刷在墙上叠了好几层的白漆,再仔细看久一点,像很久没施肥的植物。

等待答复的时间里,立在杂货桌上的老式电视机结束了长达十分钟的广告,播起这两天走遍整个港城的新闻。

“倍崇集团五十一岁老总确认婚期……原配过世不过三个月……二婚女人年龄相差将近三十岁……”

裴关的耳朵卡顿地收入电视机里不成句的关键词,崇伟的风光事迹删删减减到最后已经进不了脑子。

“有,等会一起拿给你。”老板娘摸走眼前的五十,拉出柜子找起零钱,“20一瓶。”

一张放了很久的皱得不成样的十元纸币拍在了裴关眼前,老板娘盯着他手臂上血红可怖的伤痕说:“脚都残了就学着安分点,还和人打架做什么?”

裴关应了一声,无所谓地接受了老板娘会错意后的劝告,一瘸一拐走到空位上坐下。

裴关卷起黑色长袖,整条小臂血迹斑斑,裴关想他可能还没有掌握跳楼的技巧,所以才会从二楼一跃而下时将伤痛全部推给右脚,耳鸣仍旧挥之不去,踝关节脱位的剧痛像犬齿咬进筋里,让他不得不拖着右腿走路。

崇伟的二婚举办得轰轰烈烈,年过半百的男人稍显老态,却娶了一个能管他喊老爹的妙龄女郎,一颗心全扑了上去,没精力再去管裴关,将楼底下围了一圈的保镖通通召走,裴关终于有砸烂玻璃窗逃跑的机会。

裴关感受到一道异常的注视,跟沾上他伤口的灰尘一样黏糊。裴关抬头,坐在对面戴着眼镜的男生警惕地看着他,对上眼,惊得手一抖,一不小心手机音量就划到了顶。

一首后朋克摇滚乐在几平米的面馆里轰隆轰隆地响起来。

裴关一笑,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从头到尾跟摇滚搭不上半点边的老实男就像被踩住命门一样窘迫起来,慌得直接划了播放器后台。

裴关忽然开口问他:“知道Convict Ravan?”

Convict Ravan就好像是打开话匣子的钥匙,听到Convict Ravan,男生马上变了脸,自然而然地露出一副原来是同类的表情,放松下来,脸也不僵了,也不怕被眼前这个面相凶煞的人揍了,极其骄傲地说:“知道啊,就是两年前连解散通知都没有两大主唱就失踪的那支乐队,听摇滚的谁不知道Convict Ravan!”

裴关被关了太久,这两年他几乎失去和音乐接触的机会,但他知道这世上每天都有新兴升起的乐队,再过不久就会有人问:什么是Convict Ravan?

男生看见裴关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奇怪的是他笑起来也凉飕飕的,明明知道什么情绪也没有,但那股莫名不爽的冲动因为裴关无足轻重的一眼,滚雪球般愈演愈烈。

他很想问裴关为什么要笑,是不是在看不起人,但老板娘端着碗牛肉面出来了,从口袋掏出一小瓶自带棉签的碘伏,裴关说了声谢谢,低头开始吃面。

刚起来的话题陷入沉默,裴关并不知道有人在短短一秒里误解了他。裴关好像只是想得到一个回答,至于答案是好是坏,接下来带出了怎么样的反应,裴关都不想深入了解。

看到裴关吃起面来风卷残云的阵仗,男生上一秒的不满一股脑跑没影了。自作聪明想,一个饿狠了的普通人而已,也没什么难相处的。

他跃跃欲试地走到裴关跟前:“你长得就一副很摇滚的样,要不要交个朋友?或者你知道最近爆火的那支乐队吗,主唱在台上疯得要命,有没有兴趣?一票难求啊,我正好两张,看你投缘,我带你去!怎么样?”

裴关没说话,放在两年前裴关也许会孔雀开屏般回道“我不交朋友,但你如果来看我演出我会考虑”,或者“爆火的?不看。疯?哈哈。还是多花点钱看Convict Ravan吧”,再或者“你们这些连摇滚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就别瞎凑热闹了”,但两年后的裴关闷头喝汤,在男生的喋喋不休里计算着去机场的时间,怎么找回当年不告而别的人,又怎么重新组一支乐队。

“交朋友就算了,我的朋友都很倒霉。”裴关拒绝了他,将碘伏揣进口袋,站起来往外走。

“哎,不交朋友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好歹我们都喜欢音乐,认识一下?多好啊。”

裴关一轻一重的步子停了下来,开口道:“裴关。”

“裴关?”男生默默重复了一遍,纯粹的迷茫在眼里结成雾,“裴关是谁?”一个很奇怪的问题,明明人就站在跟前,男生还是这么问了。

“好熟悉的名字。”男生嘀咕着低下头,手机屏幕上关于Convict Ravan乐队的搜索终于加载出来,男生的手停在这支当年抢到一张票能翻好几倍卖出去的乐队成员基本信息一栏,犹豫一秒按了进去。

Convict Ravan队长、主唱、吉他手:裴关。

“我草!”男生哐当站了起来,木椅向后划拉,只是一瞬间,他握着手机冲出面馆。

对面是一家新建起来的棋牌室,旁边是百货店、饺子铺、洗衣房。

裴关从港城消失了。

两分八秒的前奏推上高峰,The Cure的声音没有如期而至,那句改编过的“But the last day of summer,Never felt so cold”和刚刚说出“裴关”两个字的男人的嗓音重叠了,男生点亮屏幕,发现原来放的是Convict Ravan翻唱的版本,懊悔仿若巨浪扑面,一巴掌拍上脑门。

飞机降落在回河。

卫游一脸萎靡地站在出口,靠着身后的一辆灰白色面包车,看见逆着人流走来的裴关,打了一半的哈欠硬生生憋回去了。哪里不太对劲,白得吓人,多久没晒太阳了,以前有这么白?直到裴关切切实实走到他跟前,卫游才发现最不对劲的地方在哪。

“你这条腿怎么回事?”卫游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盯着裴关的右脚问。

裴关避重就轻地向他解释了大概,卫游的困意从裴关那句“我喜欢男人被发现后”一扫而空,再听到“我爸娶了个跟我一样大的女人”竖起了大拇指,最后得知裴关为了逃跑刚从二楼跳下来,露出一个你真了不起的表情。

“那去医院?”卫游体贴地问。

裴关一口否决了:“去你说的那个地方。”

“也行,上车吧。”卫游拉开车门,车里一股浓烈的酒味飘了出来。

裴关大步跨了上去,系好安全带后卫游向他解释:“这车平常就是运葡萄酒的,味道散不去很正常,我今天也是第一次开,来的路上还被交警拦了一回。”

卫游说机场这条路最难开,左拐八拐绕来绕去,路还不平,到城区起码一个小时打底,现在五点,刚好是晚高峰,遇上堵车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

卫游的手心在裤子上擦了擦,好像想到了什么,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不懂,裴大主唱,你说你们这些搞艺术的是不是都喜欢往我们这穷乡僻壤跑?”

卫游的面包车开起来一颠一颠的,裴关靠着窗户,几次想要阖眼却撞上车顶,只能被迫维持清醒,听卫游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近期的奇人怪事。

“前段时间我们酒吧老板的女儿带回来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据说以前是个……”卫游没文化地卡了一下,“专门弹钢琴的吧,国际知名的那种,反正我在回河这破地方没听说过。”

回河其实不破,天气相比港城也实在抒情太多,没有头顶火辣辣的太阳,天好像也更蓝一点。已经过去两年,听到和钢琴相关的话题,裴关还是会不可控地心脏发紧。就好像在完成对某个人的追求路上,成了裴关附加的连锁反应。

裴关没表现出多感兴趣,但卫游已经滔滔不绝下去:“带回来的时候双手已经废了,吃饭都是人喂的,你说谁信他是个名人啊,谁替他作证?我说我是梵高换你你信吗?”

裴关闭着眼,脑子里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个双手残疾的男人张开口等着女人喂饭的滑稽场景,现在的骗子啊,钢琴家,国际知名。

“扯淡呢。”裴关说。

裴关从小到大身边围绕的人哪一个拎出来名头不是响当当的,小提琴家大提琴家,画家舞蹈家,什么家没见过。

但裴关想到一个人,一秒两秒过去,脸上的笑容忽然割裂开来,眼睫毛颤了颤,骨头也被抽走了,浑身上下像一个怏怏干瘪下去的气球,又被苦味填满。

卫游目视前方,方向盘在手中握得很紧,像没开过面包车一样,出了一手心汗。但仍旧专心致志地讲着,没注意侧过身的裴关到底怎么了。

“哎,那小子命还挺好。我们老板女儿长得可漂亮,之前被星探选中眼看马上就要成大明星了,却非要自己跑到外省去闯荡,几年没消息,结果回来带了个男的,还每天像保姆一样伺候他,我是她爸我也气出心脏病,但人家一口一个救命恩人地喊那小子,她爸到现在也没辙。”

“救命恩人?”裴关意味深长地念着这四个字,像在回味什么较为遥远的东西。

“是啊,救的什么命怎么救的我也不知道。”

裴关低低应了一声。

卫游一口气没停地把话都说完了,车里忽然安静下来,能听见擦着车窗刮过的风声。车载音响阴差阳错地切到一首只有钢琴声的纯音乐,不像是卫游会听的。但对于裴关来说却很熟悉,时间过去太久,裴关已经记不清自己为什么熟悉,关于那个人的所有都被越埋越深,裴关不敢破开口将它挖出来。

一切好像刚刚开始又刚刚结束,三个小时的飞机从港城到回河,重见天日的感觉并没有很好,丢失的三年像彻底截断裴关的桥。裴关分不清轮转的CD有没有接近尾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用一首歌来代表何所惑。但在他心里钢琴家只有一个,是十九岁从柯蒂斯毕业的何所惑,是一场钢琴独奏万人空巷的何所惑,也是东窗事发后,连句分手也没有就从港城消失的何所惑。

裴关后来才知道这辆面包车是卫游口中那个老板的,而在他来到回河的前一个晚上,副驾驶上坐的是一个双手骨折的男人。

第2章 2.黑色梦中2

半小时前,卫游的面包车停在了一家名叫Nothingness的酒吧门口。卫游将一个听到裴关要来于是苦等一天的男生带到了裴关面前,说这是你的粉丝,整个回河找不出比他贝斯弹得更好的人了。

半个小时后裴关走出Nothingness,蹲在一堵黑墙前按下打火机,扑闪的火光中裴关好像看见在他眼前一个接一个消失的乐器。

架子鼓、合成器、键盘、贝斯、吉他……

卫游安顿好刚刚深受裴关打击的崇拜者,从酒吧里追出来,无奈地站到裴关身边,一时半会想不到该说些什么。动作多余地拍了拍裴关的肩膀,又夸张地清了个嗓子。

“谁一上来就让人弹你们自己的曲啊,四根弦弹得好好的你还非要换成五根的,你让他再来一段的时候看没看见人琴都拿不稳了,那脸唰地白得像鬼。”卫游不掺私情地评价,对于回河这样落后的城市,能找出一个贝斯弹得有模有样的难度堪比登天。

不管裴关是不是想在这里重新开始,但就刚刚那个被裴关说弹得乱七八糟的男生,还是卫游把回河挖了个底朝天最后放出Convict Ravan的名号才找到的。

“没指望他弹多好,基本功总要有,什么都不懂往台上一站让他变个调还得找我要谱,这么有意思么?”话毕,裴关又偏偏不凑巧地想到他们乐队从前的贝斯手,再怎么炫技的谱闭眼就能来。

裴关知道不可能再找到水平差不多的人了,原队里的鼓手电话一直空号,身为主唱之一的贝斯手在两年前跳河后就生死不明。原班人马,裴关好像没想过这个可能。

裴关熄灭火光,说一不二地反问卫游:“连弦都按不实,弹什么贝斯?”

裴关身上掩埋很久的那股锐气凭空冒出头,卫游还想替自己找来的人说句好话,实在不行替自己说句好话,但下一秒听到裴关说:“根本不是这块料。”

要说的话一口气憋了回去,心里的那根中指却屹立不倒了,卫游在心里暗骂你真是大爷。

二号街是整个回河人流量最大的地方,前年刚翻新过一轮,像垃圾堆里抽出来的嫩芽。但这条街在裴关眼中,与他离开港城前吃了一碗牛肉面的布满油烟的地方相差无几。能并排通行两辆车的宽度,一样不平坦的水泥路,一样贴满广告的墙,所有人共用同一张疲惫的脸。

天已经彻底黑下来,裴关蹲了太久,踝关节脱位的右脚从一阵阵的剧痛变得没有知觉。

卫游借了裴关的打火机静静抽完一根烟,嘴里没了东西,又开始哪壶不开提哪壶地糟蹋裴关的心情,卫游傻愣愣地问:“你从前那个老相好怎么没见你提起了,你来回河他没跟着来?”

裴关向前伸了伸手,孤立无援地悬在半空,卫游眨了眨眼像看妖怪一样看他:“嘿,你干嘛呢?”

裴关不知道为什么卫游会觉得他走哪何所惑就会跟着到哪,但裴关真的在脑中想象起何所惑追在自己后面的场景。

何所惑说“等等我”的声音不带乞求,裴关却停下来回头了。等着等着,裴关原来要走的路也不要了,那句“等等我”最后变成裴关的声音,句号变成省略号。何所惑越走越快,裴关一边追一边问“什么时候回来?”“为什么走之前不愿意再见一面?”“说喜欢我说不会有别人了都是假的吗?”“他能给的我不能给你吗?”。

“跟人走了。”裴关收回手愣神地说,“不要我了。”

卫游大吃一惊,身上表演性的夸张漏了一地:“跟人走了?怎么一回事,你也没跟我说啊,当初在水族馆隔着那么远的距离看他,虽然没看清脸但光看那气质,也不像你说的这种人啊,你搞错没有?”

裴关不说话了。

卫游见状安慰道:“我说感情这回事,只有喜不喜欢没有背不背叛的,你想开点,毕竟爱上一个人容易得很,一秒都不用,你再爱一个试试?”

裴关让卫游闭嘴。

裴关被那群保镖从寺庙后门抓回来的那天,没想过事情会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同性恋,喜欢男人,这些事情比起崇伟的公司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崇伟早就不管他那么多了。葛肖肖这个和裴关从小玩到大的半吊子记者像看笑话一样偷偷潜进他家,隔着禁闭室的天窗嘲笑他,说裴关裴关,这名字简直为你量身定制,又被关进了。

裴关让他滚蛋,说出去之后要你好看。

但一周后替裴关传消息的葛肖肖却跑空了,他没有见到何所惑,在裴关一脸期盼地等他开口时,葛肖肖站在禁闭室的玻璃顶上一动不动,说何所惑跟那个白人走了,已经不在港城。

被铁链锁住脚腕的裴关好像失去知觉,那些痛磨在身体上却不及心口,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抖,却克制着问,去了哪里?柏林吗?何所惑在那有一场演奏会,本来我们要一起去的,这个时候,这个时候他可能在排练,很忙,没有时间。

“人家根本没去柏林。”葛肖肖将照片贴在玻璃顶上,禁闭室里的裴关仰头来看,明明隔得好远,可葛肖肖还是看到他眼眶里的泪光,“在哪我不知道,但他确实跟那个叫Vernon的混血佬走了。”

裴关千丝万缕惨不忍睹的回忆没能持续多久就被汽车熏人的尾气拖回现实,他一偏头,一辆通体漆黑的宾利停在他跟前,在回河不够明晰的夜里反着锃亮的光。

“真是神了,今天究竟是什么好日子?”卫游手指那辆黑车,还非要强迫裴关将注意力也集中在上面,“还记得我下午说的没,这酒吧老板的女儿来了,就差点成为大明星的那个。”

不记得了,裴关想,他只记得那个要女人喂饭的钢琴骗子了。

车门后站稳的女人走起路来像走T台,裴关看着她绕过车身从副驾驶位扶出一个西装革履但一脸醉意的男人。裴关盯着那个男人想,挺板正的,气质也出挑,底子百里挑一的好,难怪讨女人喜欢,

就这样盯着看了几秒,裴关的嘴角又有了垮下去的预兆。他想到无论何时都衣着整齐的何所惑,跟裴关站在一起时像分裂的两个图层。何所惑永远都矜贵谦逊的,一颦一笑恰到好处,就连拒绝裴关时也令人挑不出差错,像片看起来被珍藏得丰润的云朵,一屁股坐下去才知道里面埋得全是比针尖还利的刺。

“我站这醒醒酒,不进去了。”男人对着扶他的女人说,顿了顿继续道,“东西先拿出来吧,我们回去看看。”

裴关一瞬间觉得头重脚轻,明明离他有五六米的距离,裴关盯着男人笔直的脊背,高浓度的酒精仿佛完完整整地被他吸进肺里。

男人斯斯文文的声音明明寡淡无常,却像选中目标那样砸到裴关的膝盖骨上,扑通一声令他跪地。

“靠,我都忘了你脚断了,刚刚走出来还步步生风的。”卫游被裴关突然跪倒的阵仗吓了一跳,心惊胆战地伸手去扶,一边病急乱投医地问他云南白药喷不喷,一边不忘调侃,“你也真行,两层楼说跳就跳,万一把命跳没了有你后悔的。”

裴关的耳朵好像失聪了,卫游的絮絮叨叨泡在水里咕噜咕噜响却听不实,有人往水里丢硬币,裴关只能感受到一枚枚硬币砸进他脑袋里,脑神经从耳朵里挤出来,裴关又要被抽干了,但仍然没有响声。

裴关站起来,后背贴着黑色喷漆乱喷一通的墙壁,像第一次开面包车手心一直流汗的卫游一样,裴关的冷汗令他浑身发抖。

“别吓我,抖这么厉害……我现在就带你去中心医院,再不治要有后遗症了,你跟我……”卫游神色里的担心实打实,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裴关风声鹤唳地甩开了。

裴关去看男人垂在身侧的两条手臂,黑色西装的袖口特意加宽了,包住男人缠紧纱布的手腕,只露出一半的指关节。

卫游怎么会不认识何所惑呢?如果是何所惑,卫游早就告诉他了。

但裴关侥幸到一半忽然记起来,卫游怎么会认识何所惑?没人知道裴关和赫赫有名的何所惑在一起,只知道裴关花了好几年终于把单恋的人追到手了。供在手心里像块宝,不能公开不能指名道姓,只能玩玩地下恋。

“卫游。”裴关清醒回来,盯着卫游的眼睛却乌压压的,瞳仁像被丢进墨里洗了一圈。不冷静,卫游觉得现在的裴关像一匹躁动的马,不是锋利也不是缄默,身上屹立不倒的豁达被某个人一口吞了。

时间过去太久,卫游有点记不清上一次看到这样的裴关在什么时候,可能是在初中每天都被不同批次的人轮着骂煞星的时候,也可能是被六七个人一起推下水差点淹死的时候,但裴关这几年变化实在太大,卫游还以为那样的裴关不会存在了。

“你说的双手废了的人,叫什么名字?”裴关感到口干舌燥。

卫游不明白裴关为什么想知道这些,印象中能让裴关感兴趣的只有他的乐队、乐器和一手创造出来的作品。哦,以前追爱成功的那段时间,裴关确实心情好得像发了春,会抽空记起身边的朋友,给他们这些玩得好的寄巡演最前排的票。

卫游想到钟渝恩经常叫那个男人阿裴哥,卫游忽然茅塞顿开想起他的名字,卫游说:“何裴。”

第3章 3.黑色梦中3

认识何所惑的很长时间里,一百次有八十次,何所惑在拒绝裴关。追不上何所惑的步伐,左腿总是迈得比右腿大。何所惑不刹车,偶尔慢下来,自暴自弃的裴关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往前冲,伸手没抓到,何所惑又继续走了。

何所惑第一次带裴关去他的琴房,坐在台子上,卡带里在放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何所惑往黑白琴键前一坐,素得没有任何设计的白色衬衣就变成裴关梦里的白西装。

整个琴房一尘不染,坐在台子上的裴关遵循何所惑的安排,非必要时刻都保持着两三米的安全距离。

但何所惑转头看了裴关一眼,裴关就原形毕露,口无遮拦地说他昨晚梦到何所惑变成何裴,钢琴演奏家变成Convict Ravan的键盘手。说何所惑再也不是国际知名,跟着自己玩起了不入流的摇滚,地下恋被打倒了。

裴关被何所惑扫垃圾一样扫出神圣的琴房,像触了大忌,接下来的半个月裴关都在为联系不上何所惑而抓狂。裴关竟然开始写信,以“亲爱的何裴”开头的五六张信纸,被何所惑原封不动扔进垃圾桶里。

“去他妈的何裴。”

卫游被裴关安静很久后突如其来的一嗓子惊得一抖擞:“吓我一跳!何裴这名字又怎么惹你了?”卫游摆摆手说,“你跟那男的计较什么,就一吃软饭的,软饭都吃不牢还要靠人喂,你还是先去医院,不然……”

卫游话还没说完,领口就出现一双青筋毕露的手,沿着望去,在尽头看到连接裴关的脸,那张脸黑得像颗炸弹。明明前一秒让人觉得他马上就会抱头痛哭,后一秒看起来却像要一拳打烂卫游的嘴。

“不是吧你,又不是我害你变成这样的,冤有头债有主,冲我发什么脾气?”卫游使了劲扯开裴关攥紧他衣领后握成拳头的手,领口褶皱一片,卫游捋了好几遍都捋不平,“这衣服让我怎么穿?”

裴关反应过来,硬生生后退两步,他想其实他根本没有立场去苛求所有人紧闭口舌,裴关也许充当了一个更为刺痛的角色,在来回河的面包车里,他甚至觉得卫游形容的男人滑稽又可怜。

“别吵,明天赔你一件。”裴关最后说。

裴关在想该怎么办,为什么会有一种塌了半边天的错觉,裴关开玩笑取的名字最后成了何所惑在另一个地方重新开始的身份。

“没见得你有多有钱,说赔就赔啊!”

“他妈的,让你别吵,聋了吗你。”

裴关警惕地朝黑色宾利的方向看了一眼,在看到何所惑怎么也拧不开一瓶矿泉水的时候,裴关的大脑也跟着空了。

好像趁着钟渝恩不在,不会有人看见他似的,何所惑抱着瓶身,手掌和腕骨被纱布里的石膏牢牢撑直,不管他身体扭曲成怎样怪异的姿势,瓶盖始终原封不动。

裴关不知道他是真的渴了还是想证明什么,何所惑僵持着,二号街的路灯定时亮了起来,暖黄色的一片悬在何所惑的头顶。何所惑就这样被照亮了,像独奏开场前专门打在钢琴上的一束灯,这束灯最后打在了何所惑的身上。

矿泉水瓶握不住地掉在地上,瓶身顺着下坡一路滚了出去,刚好从卫游白天端出来晒太阳的那一盆四季兰的绿叶上碾过,像碾在卫游脚上,卫游痛叫出声:“我的花!”

这一声实在是中气十足。

回河天一暗街上的人就逐渐少了,除了偶尔经过几辆汽车,几乎空空荡荡。只有两米宽的街道上,卫游喊出的三个字无处遁行。

裴关忽然很想让卫游也找个楼跳,只是还没说出口,那张算不上柔和但实在俊美的脸缓慢地转了过来,长得快要盖住半张脸的头发被风吹得散乱。

裴关也许有一个一见到何所惑就进入倒计时的秒表,他只能用五秒完成一次深呼吸,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尝试记起何所惑从前的样子,然后倒计时结束的“嘀嘀”声就在裴关脑子里轰地炸开了锅。

何所惑的眼睛含混在夜里,疲惫死气,好像被回河同化了,但看到裴关的那一刻,脸上的怔愣却像要冲出屏障。

“……”

卫游碰碰裴关的肘关节:“走啊,还去不去医院?不去的话带你去看房。”

裴关不回答。

何所惑可能真的喝了很多酒,摇摇晃晃地朝裴关的方向走了两步,裴关看得更清晰了,凹陷的面颊,走起路来空荡荡的西装下摆,裴关意识到站在车门旁挺拔的背影只是假象,现在的何所惑瘦骨嶙峋,甚至撑不起一套西装。

何所惑停在路中央,发现裴关还是一动不动,走到一半忽然转身了,裴关看着他重新站回那辆宾利旁,有了掩护,黑色西装又变得高不可攀。

二号街传来一两声离的很远的汽车鸣笛,何所惑背对着他蹲了下去,没过多久,裴关听到有什么东西一下又一下不间断地撞在车门上,沉痛的声响像断颈。

钟渝恩带着文件袋从Nothingness走出来的时候,只剩下一辆黑色宾利了,原本应该坐在副驾驶上的男人不知所踪,整条二号街除了蹲在酒吧门口思考人生的卫游之外好像都空了。

钟渝恩心急如焚地将希望寄托在门口抽完一根烟还要继续抽的卫游身上。

放在平常卫游一定摇着尾巴就过去了,但现在卫游有些疲惫地想,裴关怎么就在他面前把一个男人带走了呢,背地里再怎么看不起,那也是他老板的女儿看上的人啊,况且裴关刚到回河,还瘸了条腿,命比钢筋硬,不去医院不看房,反倒把人男朋友截胡了。

“我真不知道去哪了。”卫游至下而上仰视钟渝恩,女人直勾勾盯着他,尽管神情是在为另一个男人担忧,但卫游还是看傻眼了,漂亮啊!真的漂亮,名不虚传。

前一秒的不耐烦直接收了回去,卫游认真地回忆起来:“往一号街方向去了,带他走的是我朋友,不会出事,你先别着急。”

卫游转念一想,还真不能确定会不会出事,毕竟裴关脚都跛了,拉着人走的时候还气势汹汹的,好像跛的人是卫游一样。

按照裴关只管开别停下来的要求,出租车在二号街到一号街的这条路上已经兜了两圈,一圈二十分钟,怕裴关不认账似的,第三圈开头司机特意强调了一遍打表计费。

裴关点头敷衍他,幅度却不敢太大。何所惑醉醺醺地靠在他肩上,两条手臂失去支撑力地搭在腿上,裴关也不知道为什么习惯性地就去牵何所惑的手了,却摸到何所惑小臂到腕骨上厚重坚硬的石膏。

“怎么想的呢?何裴何裴,别人都是冠夫姓,怎么到你这成了何裴啊。那小白脸是不是对你不好?”裴关卡了一下,伸手摸上何所惑的半边脸,摩挲着,笑笑问,“忘不掉我?”

“哎哟。”刚打完半个瞌睡的出租车司机被裴关自言自语的一长段话弄清醒了,自诩走南闯北什么没见过的老师傅沧桑地感叹了句,“大晚上出来跑单碰上真基佬了。”

怀里的人动了动,裴关马上噤声,对前排传来的声音充耳不闻。有几分钟裴关甚至觉得何所惑其实没有认出他来,何所惑越来越醉,酒精在身体里发酵,混沌到跟谁走都可以,就连第三圈后司机说时间太晚他要赶回去陪老婆孩子,将他们放在一家看起来不正规的旅馆门前,何所惑也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跟着裴关走进去了。

看着何所惑倒在乱而逼仄的旅馆单人床上,不在意鞋子有没有脱,不在意床单干不干净,只是问裴关有没有水可以喝的时候,裴关甚至以为他带走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只是有着和何所惑同一张脸的男人。

裴关恍然明白,何所惑拧瓶盖的时候也没有想要再试一次,真的拧不开就不拧了。何所惑只是想喝水而已,能不能回到从前不再重要,何所惑仿佛变成一张浸泡太久的纸,失去韧性,一戳就破,破了也无所谓。

裴关扳正何所惑的脸,那双眼睛直视着裴关,滚出泪水又吸了回去,裴关看得恼火,钳住何所惑的下颔骨,问他知不知道站在他跟前的人是谁。

何所惑点点头,又摇摇头。

裴关想起几年前刚从柯蒂斯回来的何所惑,在艺术厅后台装不认识时如出一辙的表情:“蒙我呢,我只被你骗一次。”

何所惑眼睛一暗,更加坚决地摇头。

裴关一脚踹上床沿。

洗澡的地方只挂了一层黄色帘子,帘子上是一块一块深浅不一的印子,头顶的花洒像收破烂回收的,有时一大片地喷下来,有时候拍好几下都不出水。

裴关站在花洒底下,一伸手就能碰到低矮的天花板。等了半天,花洒不出水,裴关破罐子破摔地点起根烟,刚点燃,火星没闪两下,水就像尿撒了一样一鼓作气地喷下来,浇在裴关头顶。

裴关扔了烟,在一片水声中无比烦躁地想起何所惑蹲在黑色宾利的车门后面,后脑一下一下往门上撞的声音。

裴关不顾卫游阻拦一瘸一拐冲过去的时候刚好迎面开来一辆白车,急刹车刺耳的声响短暂地盖过车门后的撞声,车窗降到最底,一个中年男人指着裴关这副不怕死的模样破口大骂:走路不长眼,迟早被车撞死!

卫游被拦在马路对面,这辆白车横截在他和裴关中间,卫游急急替裴关道歉,他说他这人就这样,小时候发烧把脑子烧傻了,您大人有大量别和瘸子计较。

司机又气愤地骂了几句,卫游的油腔滑调和司机的愤愤不平充斥整个空荡荡的街道。

而裴关连咕噜咕噜的水声都听不见了,他只看到何所惑布满一脸的眼泪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喉结单薄一片,每一次滚动都不堪重负。那两条手臂无力地垂在两侧,不停仰头撞去的后脑像被抽去痛觉神经。

一七年十月,崇伟安排的保镖在婚礼结束后回到别墅,只剩下敞开的窗户和安详倒在地上的树干,打着手电筒走近一看,地上刻着歪歪扭扭的一句祝福,拍下照片发给崇伟。崇伟当晚大发雷霆,在更衣室换礼服时一脚踹烂了柜门,新娶的女人脸色煞白,害怕地缩在角落。

第二天崇伟将家门口那几条路的监控查了个遍,跟着追到半路却发现没了线索,裴关就像彻底失踪。崇伟又沿着查了十几二十个监控,却始终没再看见裴关的身影。

裴关走出港城,像当年何所惑离开时一样干脆,不抱任何希望地降落在回河这座陌生的落后城市。在裴关以为再也找不到何所惑的第三年,何所惑出现在他眼前,像一四年港城突如其来的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逃出裴关视野范围的何所惑又一次复位了。

他们躺在旅馆一张不到一米五宽的单人床上,唯一的枕头垫在何所惑的颈下,头顶的吊灯又暗又黄,裴关侧头看他,何所惑眼尾的泪痕反反复复,打湿的眼睫毛聚成几簇。

天灰蒙蒙地亮了,裴关能从没挂帘子的玻璃窗里看到对面二楼的阳台轻轻拉开一道口子,端着一大盆衣服的女人走了出来。

裴关还能听到男人不耐烦的催促声:“晾快点,谁都像你这么磨磨蹭蹭家早散了。”

女人一声不吭直到塑料盆里的衣服全都挂上杆子,听不清男人又说了什么,阳台上的女人忽然端起盆子朝屋里砸去:“离就离,没你我就活不成了吗?”

离婚。结了婚能离,在一起了能分,但何所惑和他之间连句属于结束的分手都没有,又怎么重新在一起。

电量不足二十格的手机里卫游问他什么时候把人送回来,老板的女儿一夜没睡,他不放心所以一直陪着。卫游又说他找的键盘手今天能来,应该比昨天那个乱七八糟的贝斯好点,只要裴关选曲别太刁钻。

裴关回了他两句话:

人是我的没她什么事。

让他别来了,键盘手我找到了。

裴关将手机关机,身旁的何所惑不安地拢起眉心,裴关凑近他,伸手展平,何所惑忽然寻着热源钻进裴关怀里,酒味散了大半。凌晨五点,旅馆楼下放起张国荣的当爱已成往事。裴关轻轻顺着何所惑的背,视线虚浮地盯在落灰的墙上,世界缓慢地沉了下去,仿佛再次睁开眼就能回到一四年的初春。

二零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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