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不喜宴
同一天办两场喜宴,甄家每个人都闷闷不乐。 只有甄稚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很久没下馆子,京园饭店的菜肴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彤红的蕃茄酱淋在浑身支棱的松鼠鲈鱼上,酸甜得让人牙床发紧。 可是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只好正襟危坐,谨记晚清遗老的家风。 中午那场喜宴,是二表姐赵嘉禾的升学宴。千禧年的大学生多金贵,可二姐偏偏考的是戏剧学院。 老爷子不给支钱,二姑也不在意。她老公好歹是厂办主任,京园饭店十桌饭钱还是给得起,何况还能收礼金。 七月炎夏,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除了烟酒茶,桌下还放了一件北冰洋汽水,冰镇过的。甄稚叼着吸管猛吸一大口,腮帮子凹下去,透心的凉。 嘉禾穿着缀满亮片的连衣裙,光彩照人。甄稚看得入了神,觉得表姐的照片一定也能被印在挂历上。 嘉禾来向长辈敬酒,道吉祥话,甄仕光老爷子瘪着嘴不领情:“正经大学不念,当什么戏子!” 甄稚知道,爷爷一定又伤了心。 她在南鼓巷的帽檐胡同里长大,可脑海深处有一段模糊到眩光的记忆:她曾在甄氏公馆长到三岁,之后才搬来四合院的。 甄家祖荫丰厚,从高祖父起就是晚清有名的商贾,上数三代还出过举人。可惜后来家族式微,江山代有才人出,甄家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甄稚的两个姑妈,一个嫁给火车司机,一个嫁给自来水厂职工,打破了老爷子联姻的幻梦。而三伯甄青闲、父亲甄青松,果然过得如同富家公子般清闲、轻松,热爱投机倒把,却既无实学也无气运,时不时从潘家园搬回几块破石头、烂瓷片,把老爷子气得不轻。 至于自己这一辈……两年前,爷爷才把大表姐送去伦敦苦修东方古典文学,如今,二表姐就用一纸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再次击溃小老头。 甄稚耸耸肩,把喝空的汽水瓶吸得呼噜作响。 “开学就是高中生了,怎么还……”母亲陈留芳本想制止她继续发出噪音,可一想到今天甄家的烦心事接二连三,无人顾暇这芝麻小事,也就随她去了。 这稀里呼噜声一直持续到下午众人打完几圈…
同一天办两场喜宴,甄家每个人都闷闷不乐。
只有甄稚的不高兴是装出来的。很久没下馆子,京园饭店的菜肴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彤红的蕃茄酱淋在浑身支棱的松鼠鲈鱼上,酸甜得让人牙床发紧。
可是大人们都阴沉着脸,她素来擅长察言观色,虽不能感同身受,但也只好正襟危坐,谨记晚清遗老的家风。
中午那场喜宴,是二表姐赵嘉禾的升学宴。千禧年的大学生多金贵,可二姐偏偏考的是戏剧学院。
老爷子不给支钱,二姑也不在意。她老公好歹是厂办主任,京园饭店十桌饭钱还是给得起,何况还能收礼金。
七月炎夏,窗外的石榴花开得正盛。除了烟酒茶,桌下还放了一件北冰洋汽水,冰镇过的。甄稚叼着吸管猛吸一大口,腮帮子凹下去,透心的凉。
嘉禾穿着缀满亮片的连衣裙,光彩照人。甄稚看得入了神,觉得表姐的照片一定也能被印在挂历上。
嘉禾来向长辈敬酒,道吉祥话,甄仕光老爷子瘪着嘴不领情:“正经大学不念,当什么戏子!”
甄稚知道,爷爷一定又伤了心。
她在南鼓巷的帽檐胡同里长大,可脑海深处有一段模糊到眩光的记忆:她曾在甄氏公馆长到三岁,之后才搬来四合院的。
甄家祖荫丰厚,从高祖父起就是晚清有名的商贾,上数三代还出过举人。可惜后来家族式微,江山代有才人出,甄家却是一代不如一代。
甄稚的两个姑妈,一个嫁给火车司机,一个嫁给自来水厂职工,打破了老爷子联姻的幻梦。而三伯甄青闲、父亲甄青松,果然过得如同富家公子般清闲、轻松,热爱投机倒把,却既无实学也无气运,时不时从潘家园搬回几块破石头、烂瓷片,把老爷子气得不轻。
至于自己这一辈……两年前,爷爷才把大表姐送去伦敦苦修东方古典文学,如今,二表姐就用一纸戏剧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再次击溃小老头。
甄稚耸耸肩,把喝空的汽水瓶吸得呼噜作响。
“开学就是高中生了,怎么还……”母亲陈留芳本想制止她继续发出噪音,可一想到今天甄家的烦心事接二连三,无人顾暇这芝麻小事,也就随她去了。
这稀里呼噜声一直持续到下午众人打完几圈牌,另一场喜宴开始,第二个戏子也粉墨登场。
三伯父不是头婚,所以婚礼安排在晚上。三伯母岳明心穿着粉色婚纱,乌黑云鬓才用卷杠新烫过,小而尖的脸蛋儿旁缀两颗圆润的珍珠。两人站在插满塑料花的丝绒背景板前迎宾,散糖发烟,喜气洋洋。
三伯父与这位红颜知己,分分合合多年,只因她也曾是戏剧学院的学生,又带着一个拖油瓶儿子,老爷子不同意这门亲事。不知是不是赵嘉禾率先当上家族中的“戏子”,让老头子破罐子破摔,竟然松了口。
父亲勉强支起一丝笑意,摆手拒绝了甄青闲递上的烟,朝着宴会厅大步流星。陈留芳想跟上,又被手上的红包牵绊住。甄稚从母亲手上抢过红包,三步并两步放在了托盘上。
“三伯、三伯母,新婚快乐!”
甄稚可没那么多尴尬,大人们的别扭关她什么事呢?她打小就明白,给小孩的喜糖是花生酥和牛奶糖,只有嘴甜的小孩能吃到巧克力。
岳明心笑靥如花,摸摸她的头:“小石榴,长这么大啦?快进去吧,二号桌。”
甄稚走过长长的回廊,总觉得周围的宾客在交头接耳,声音低低的,听不真切。
“嗳,等等我。”赵嘉禾从背后叫住她,神色诡秘,一脸坏笑。换下了璀璨的连衣裙后,淡妆相宜,已然是朝气蓬勃的准大学生,“小石榴,你知道姥爷为什么着急操办三舅的喜宴吗?”
“喜宴?”甄稚扯开包装纸,品尝代可可脂的甜味,“我看明明是不喜宴。”
嘉禾说:“你还不知道?岳明心的儿子可不是什么拖油瓶——他是三舅的私生子!所以咱家那位老封建,才急着迎接他的单传亲孙子回来光宗耀祖……”
什么?
甄稚一脚迈进宴会厅,一眼看见那个歪在二号桌椅子上、一身散骨头的家伙。
“岳山川,你你你怎么会是我三伯的私生子?”虽然惊讶,但甄稚还是压低了嗓音,让那个不光彩的词只被他们两人听见。
正在低头十指翻飞玩游戏机的男生,百忙之中挑起眉毛,不紧不慢瞥了她一眼。虽然游戏还没结束,但他也不恋战,随手扔在一边,让角色自生自灭。
“没大没小……我是你哥!”
好厚的脸皮!这人是怎么做到,把这个称呼这么光明正大讲出来的?
甄稚仰着脸好好打量起眼前这个人。岳阿姨和三伯之前分手了两三年,她和岳山川也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虽然继承了他母亲的美貌,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但他实在是个极讨厌的人。
大约五六岁的时候,院子里那棵石榴树还很瘦弱,到了七月,枝头只开了稀稀拉拉几朵榴花。那时甄稚每天都在小院里放风筝,风很微弱,晾衣绳纵横交错,风筝总是飞不起来。
自从搬离甄氏公馆,爷爷经商的朋友已很少登门拜访,老人家每天背着手站在屋檐下张望,胡同里清脆的自行车铃却鲜少闯进来。
甄家到甄稚这一辈,清一色的女娃娃。老三已经离婚五年,并未和前妻留下一儿半女,两个女儿和外孙女也都随女婿住在厂区家属院,所以爷爷只好在四合院里守着小孙女。
甄稚在院子里放风筝,他叹气;拿着小簸箕在照壁前扫地,他叹气;在屋檐下大声背唐诗,他还是叹气。时间一长,即使她年幼,也摸约猜到爷爷在愁什么。
所以那年榴花盛开,花萼下第一次结出青果,当岳山川跟在一个漂亮阿姨身后,被三伯一起领进家里,她本以为爷爷会很高兴。
两个姑姑应邀来吃饭,私下里和陈留芳嚼舌根,说甄青闲放浪惯了,可老爷子眼里岂能揉下沙子呢?相好的女人没个正经工作,还带个拖油瓶——又不是贾宝玉进荣国府,真以为只要是个男孩老爷子就宝贝,外姓人也能继承甄家积了几辈子的家业么?
那时甄稚还不知什么是拖油瓶,也没读过《红楼梦》,只知道岳山川比自己大两岁,肯定比纸糊的风筝有趣。
翌日,甄稚再在四合院里看见这个新来的伙伴,欢快地叫他“小哥哥”,还把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举过去。没想到岳山川一点也不领情,不仅把她的宝贝吃食撂在地上,还把手里张牙舞爪的天牛丢过来,坏笑地看着她抽抽嗒嗒哭鼻子。
在藤椅上打盹的甄仕光被哭声吵醒,气急败坏地挥着蒲扇骂骂咧咧,让这小兔崽子赶紧给他的宝贝孙女道歉。
岳山川一边撇嘴,一边伸长了手把天牛从她的花裙子上扯下来:“喂,我才不是你哥,你叫错了。”
后来甄稚总是这么想,早知道这人这么讨厌,她才不会叫他一声哥呢,真是轻易被占了便宜。她应该像爷爷无数次那样,怒气冲冲地吼:岳山川,你给我从甄家滚出去!
岳明心在戏剧学院的家属楼里租房住,和南鼓巷只隔一条马路,所以岳山川在她儿时的记忆里,存在感非常强。
——不是岳山川对她的态度变和善了,而是她的作业做得又快又好,如果不找个擅长玩耍的伙伴跟着,日子实在无聊。
那些日子,她每天跟在岳山川后面,整日看着他去巷口赢弹珠,去圆明园挖瓷片,盛夏天脱掉上衣,赤条条地溜进清凉的积水潭。还有些游戏,他如何都不准她跟着,说什么因为她是女孩子。
甄稚的奶奶去得早,陈留芳也经常留在学校给学生补课,岳明心的出现大大改善了甄家的伙食。一个南方人,竟会做好吃的手擀面。如果没空做饭,就让岳山川带着她去戏剧学院的食堂打饭。食堂的面条只有机器压的韭叶面,好在浇头炒得香。甄稚吃得鼻尖冒汗,仰头把最后一滴汤喝干净,然后再用不锈钢饭盒打一份,赶在面条坨之前跑回家端给爷爷。
此时,十六岁的甄稚抬头看着京园饭店璀璨的灯光下,那一对中年伴侣,心想,就算岳山川不是三伯的儿子,爷爷最后也是会同意三伯和岳阿姨结婚的吧?
两位新人在台上发表新婚感言,甄稚可能是台下为数不多认真听的人。
岳山川在桌角嗑开一瓶柠檬汽水,发出好大的声响,引得周围人侧目。他却浑不在意,投壶似的扔进去一根吸管,伸手递过来:“喏,别喝北冰洋了,给你点的山海关。”
甄稚受宠若惊地接过来,把吸管衔进嘴里:“难为你还记得我爱喝这个。”
“你可别说才三年就记不得了。”岳山川继续大言不惭,“我给你买过的汽水,没有一千也有五百瓶吧?”
“你能不能安静点,你不觉得你爸妈在台上向对方说的情话很感人吗?”
“感人个头!”岳山川不以为意,“他们的稿子是我写的。”
甄稚顿时没有继续听的兴趣了。
酒席正式开始前,她只能放空自己发呆。她可做不到像岳山川那样,旁若无人地吃油炸花生米。
作者的话
楚觉非
作者
2024-11-11
这个故事的前身,是我发表在《恋恋时光》月刊上的短篇故事《别院深深深几许》。当时是以第一人称回忆体的方式,写了一个完全BE的故事。给杂志供稿的日子,写了许多BE短篇,也收到不少读者寄来的“刀片”,不乏让我写HE番外的呼声。所以在《七月榴火》里,我想慢慢地,用足够长的篇幅,更温暖地记录甄稚和岳山川这对欢喜冤家。
第2章 又见竹马
整个暑假,甄稚都在习惯岳山川成为自己堂哥这件事。 按照爷爷的意思,四合院的格局不能因为搬进两个人就大动乾坤。老人家每日吃酒喝茶、看书练字的空间仍要保持甄氏公馆里的水准,老友来访时也要有体面的地方礼待。所以最后,他吩咐三伯把一墙之隔的别院收拾出来,颇有划清楚河汉界之意。 由于昨晚看《开心辞典》睡晚了,清晨,甄稚打着呵欠提着从早点摊买的豆浆油条回家。父亲在早餐桌上告诫她:“那个别院过去是给保姆住的,这么多年都是家里堆旧物的仓库,灰大得很。一会儿搬家的卡车过来,你就别去帮忙了。” 陈留芳刚从厨房出来,端着给每个人的鸡蛋:老爷子要吃卧着海参的香油鸡蛋羹,老公要吃西式单面煎蛋,自己要吃美容养颜的红糖酒酿荷包蛋,还有她规定甄稚必须吃的水煮蛋。 “还有你爹从潘家园买的那些破石头,也都堆在那个别院里。”甄老爷子的不屑从鼻腔里哼出来。 甄青松神色讪讪,赶紧岔开话题:“石榴,给你爷爷把油条剪成小段。” “我还没老,自己有手!”老爷子不领情,“说说吧,你们兄弟俩最近在忙些什么?” 气氛紧张起来。听着父亲汇报最近手里的股票涨了多少,红叶服装厂又新接了多少订单,甄稚知道父亲总是报喜不报忧,觉得很无聊,不由开始神游物外。 遥远的巷子口传来铁片敲击的叮当声,小贩背着篓子来叫卖麦芽糖。甄稚赶紧把最后一半鸡蛋噎下去,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用买糖的理由溜出了院子。 当她提溜着一袋麦芽糖回来,搬家货车已经停在了小别院门口。她靠着红墙站了一会儿,东西不多,几个箱子很快就搬完了。货车扬尘而去,岳山川出现在背后,正抱起一箱书要往里走。 “岳山川!”甄稚踮着脚朝他拼命挥手。见男生顺势把箱子放下,一副问她有何贵干的模样,她才小跑过去。 “怎么啦?”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不冷不热的。 甄稚倒是习惯了,开门见山:“听说你在二中上学?” “我也听说你被七中录取了。”岳山川说,“你不会要让我每天接送你吧?” 两所高中离得不远,坐公交车…
整个暑假,甄稚都在习惯岳山川成为自己堂哥这件事。
按照爷爷的意思,四合院的格局不能因为搬进两个人就大动乾坤。老人家每日吃酒喝茶、看书练字的空间仍要保持甄氏公馆里的水准,老友来访时也要有体面的地方礼待。所以最后,他吩咐三伯把一墙之隔的别院收拾出来,颇有划清楚河汉界之意。
由于昨晚看《开心辞典》睡晚了,清晨,甄稚打着呵欠提着从早点摊买的豆浆油条回家。父亲在早餐桌上告诫她:“那个别院过去是给保姆住的,这么多年都是家里堆旧物的仓库,灰大得很。一会儿搬家的卡车过来,你就别去帮忙了。”
陈留芳刚从厨房出来,端着给每个人的鸡蛋:老爷子要吃卧着海参的香油鸡蛋羹,老公要吃西式单面煎蛋,自己要吃美容养颜的红糖酒酿荷包蛋,还有她规定甄稚必须吃的水煮蛋。
“还有你爹从潘家园买的那些破石头,也都堆在那个别院里。”甄老爷子的不屑从鼻腔里哼出来。
甄青松神色讪讪,赶紧岔开话题:“石榴,给你爷爷把油条剪成小段。”
“我还没老,自己有手!”老爷子不领情,“说说吧,你们兄弟俩最近在忙些什么?”
气氛紧张起来。听着父亲汇报最近手里的股票涨了多少,红叶服装厂又新接了多少订单,甄稚知道父亲总是报喜不报忧,觉得很无聊,不由开始神游物外。
遥远的巷子口传来铁片敲击的叮当声,小贩背着篓子来叫卖麦芽糖。甄稚赶紧把最后一半鸡蛋噎下去,喝完最后一口豆浆,用买糖的理由溜出了院子。
当她提溜着一袋麦芽糖回来,搬家货车已经停在了小别院门口。她靠着红墙站了一会儿,东西不多,几个箱子很快就搬完了。货车扬尘而去,岳山川出现在背后,正抱起一箱书要往里走。
“岳山川!”甄稚踮着脚朝他拼命挥手。见男生顺势把箱子放下,一副问她有何贵干的模样,她才小跑过去。
“怎么啦?”还是以前那副样子,不冷不热的。
甄稚倒是习惯了,开门见山:“听说你在二中上学?”
“我也听说你被七中录取了。”岳山川说,“你不会要让我每天接送你吧?”
两所高中离得不远,坐公交车只差了一站。
“可以吗?”甄稚把麦芽糖递给他,眨巴着渴望的眼睛,“……我听说最近好多割腰子的。”
出乎意料,岳山川答应得很爽快:“反正顺路,当然可以啦。”
她本来只想让他拿两颗,结果他把一整袋糖都拿走了。正当她安慰自己,求人办事,一袋糖也不算什么,听见岳山川又说,“不过我什么时候出门,你得碰碰运气。”
甄稚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家伙根本就没答应自己的请求,气得跟在他身后也跨进别院:“你这人怎么收人好处还……”
声音越来越小。她恢复了彬彬有礼,向正在打扫院子的岳阿姨问好。带着好奇,也用余光悄悄打量周围的陈设。
别院只有三个房间,显得很幽静。院子里种着紫玉兰,墙根下还有洒金珊瑚和几丛杜鹃,等到来年开春,一定花香四溢。三伯素来喜欢侍弄花草,爷爷总说他玩物丧志,所以才把苗圃开辟到别院吧。
“小石榴,你能不能帮三伯一个忙?”正在擦窗户的甄青闲看见她,从里屋走出来,“我下午要去火车站接天津来的供货商,忙不过来了。你来搭把手,一起打扫别院。”
听到这个地名,甄稚的心跳急促起来:“是不是林爷爷?”
“对的。”
“那……林爷爷一个人来呀?”
“泽楷也一起来,要在附近酒店住好几天呢。好像是要跟着去周边的工厂看看。”
甄稚看见岳山川正要从他母亲那里接过扫把,立刻先他一步抢过来开始打扫:“三伯,下午能不能带我一起去火车站?”
“可能有点挤……总共车上就五个座,他们还有行李。”
甄稚说:“不用不用,接到他们以后,我可以单独带泽楷哥逛逛。我记得他每次来都要去全聚德。”
“我也要去。”岳山川突然凑上来,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啊?”甄稚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岳山川说:“你不是说怕被割腰子吗?大晚上在街上瞎逛,这时候又不担心了?”
“我又不是一个人逛……再说了,你不是不喜欢吃烤鸭吗?”
眼看着这对新晋兄妹要吵起来,三伯赶紧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都去,都去。”
难得和林泽楷夜游京城,突然就变成三人行,多出来的还是讨厌鬼岳山川,实在让人开心不起来。
甄稚闷闷不乐地扫着台阶,岳山川的声音又响起来:“喂,台阶早就扫过了。”
她像个木偶一样,拿着扫把转头去别的屋子。岳山川朝前一步拦住她的去路,歪着头在面前盯住她:“你如果不想让我去,那就是有问题。”
眼前突然近距离出现他的脸,甄稚往后退了一步,心虚地说:“我能有什么问题?”
“想和别人单独约会呗。”
甄稚吓了一跳:“你你你胡说什么!”
“你脸红什么?”岳山川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笑着说,“你可别多想,我就是最近忙着搬家没吃好,想去蹭顿饭。”
“那行吧……”甄稚捂着发烫的脸,又觉得有些欲盖弥彰,赶紧举起拳头作势要打他,“我警告你,今下午可别乱说话!”
岳山川随口答应,心里却觉得这丫头还是那么好说话。这就答应了?都不以此为条件和他谈谈,比如让他必须等她一起上学放学之类的。
“不过,说是约会也没错。”甄稚站直身子,拄着扫把开始幻想,“毕竟我和林泽楷可是青梅竹马……”
林泽楷虽是天津人,却因为家里生意的缘故,来首都借读过三年。林骁雄老先生是红叶服装厂的供货商,也是爷爷的世交老友,那段时间狭窄的胡同里时常能看见林家的红旗汽车,爷爷肉眼可见年轻了许多。
“这也能算?”岳山川不屑一顾,“你的竹马还真多。”
虽然出现了和自己预想不一样的小插曲,但心情大致晴朗。甄稚嘴上哼着的小曲儿,从打扫别院,一直唱到拉开桑塔纳的车门,去火车站的一路上都觉得惠风和畅,景色宜人。车窗上偶尔映出岳山川坐在旁边插着衣兜听随身听的模样,摇头晃脑,她竟都不觉得讨厌了。
三伯在前面开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天:“最近你爷爷又在为张秋的事烦心呢。前几年非要去英国学什么东方文学,跟着洋人品鉴《红楼梦》。现在倒好,英语还没学出名堂,又闹着要去巴黎。”
“不愧是我们家第一个留学生。”甄稚由衷佩服,“大姐真厉害。”
“如果是读工商管理,你爷爷给钱的时候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三伯叹气,“这回见着林泽楷,老爷子又要说你们一个个不争气咯!”
“泽楷哥怎么了?”
三伯用力打了一拐方向盘,车子急转进停车场,甄稚差点倒到岳山川身上,赶紧抓住车顶的把手稳住。
“上回嘉禾的升学宴,林泽楷原本是要来的,结果因为语言考试,给耽搁了——听说明年高中一毕业,就要去国外读商学院。”
三伯盯着后视镜倒车,继续自言自语:“上次你爷爷还开玩笑,要是泽楷能当他孙女婿,那他做梦都要笑醒了。”
爷爷说的是孙女婿,不是外孙女婿。难道是……
甄稚的心又开始扑通狂跳,怕自己的心思又被岳山川看出来,去接站口的一路上都在深呼吸。好在那家伙一直插着耳机,没工夫观察她的独角戏。
几年不见,十七岁的林泽楷已是翩翩少年。在一众穿着松垮 T 恤和化纤上衣的人潮中,只有他穿着熨烫挺阔的白衬衣,外套搭在手腕上,松弛有度。
“来了?”岳山川之前在帽檐胡同和林泽楷见过几面,朝他抬抬下巴,算作打招呼。
岳山川半天没听见甄稚的声音,回过头一看,发现她居然在不好意思,轻轻挥手,用蚊蚋般的声音说了句“嗨”。
“好久不见。”林泽楷朝她微笑,眼睛却很快向她身后张望,“就你们两个?”
“两个人接你还不够?”岳山川把他的箱子提进桑塔纳的后备箱,转头看向甄稚,“老板,带路吧。”
和两位长辈道别后,甄稚打了一辆出租车去全聚德。还好时间尚早,不然暑假旺季肯定要排队。
服务员问:“鸭子要整只还是半只?”
甄稚本来想着半只就够了,毕竟岳山川不喜欢吃烤鸭,等晚上在南鼓巷附近请他吃碗海味馄饨。
“来整只。”林泽楷飞快翻着菜单,又点了烩鸭四宝、火燎鸭心和芙蓉梅花鸭舌。甄稚刚想提醒他点多了浪费,他合上菜单说了句:“这顿我请。”
没等很久,鸭子就片好了端上来。一起送上来的还有一张烤鸭证书,是全聚德的特色。林泽楷哄小孩子似的把证书递给甄稚:“是你要的吧?”
甄稚从小就爱收集这些没名堂的玩意,欢喜地接过来。证书上显示,面前这套烤鸭,是全聚德第九千多万只鸭子,精确到个位。而她和林泽楷一起吃过的鸭子,也有两位数了。
“我来晚了,抱歉。”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甄稚抬头一看,竟是赵嘉禾。
林泽楷慌忙起身迎接,把筷子都碰到地上:“嘉禾姐,好、好久不见。”
赵嘉禾大方地和他打招呼,瞥见同座的另外两人,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真巧,你们也在?”
还没等甄稚回答,林泽楷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方正的盒子,递给嘉禾:“升学宴我没能来,这是赔礼,也是贺礼。”
首饰盒盖上印着一个天鹅图案,甄稚后来才认识,是施华洛世奇。
在甄稚目前的认知里,男生送女生首饰,应该是情侣之间才会发生的事。突然没来由地觉得,心脏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失落。
岳山川在旁边低声吐槽:“也不知道多准备一份,什么情商?”
不说出来还好,听到这话,甄稚感觉脸颊发烫,甚至要在桌布底下用力按住自己的的腿,才能控制住自己不会起身离席而去。她不知道该去怪谁。是在嘉禾姐面前乱了阵脚的林泽楷?还是口无遮拦的岳山川?可能只该怪她此时不该出现在这里吧。
那顿饭甄稚不记得菜肴的味道,不记得在桌上说了什么,甚至忘了是谁提出该回家了。在饭店门口,大家很默契地分成了两路。
林泽楷和嘉禾很快就打到车走了。岳山川要招手拦车,甄稚按住他:“哪有这么奢侈?坐地铁吧。”
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和甄稚预想的不一样。等她回过神来,她正坐在南鼓巷那家小食铺,岳山川在她对面埋头吃二两海味馄饨。自己面前摆着一瓶山海关,瓶盖已经撬开了,柠檬黄汽水里插着一根翠绿色的吸管。
她百无聊赖地叼着吸管,三两口就喝干净,又开始在空瓶子里吹出呼噜噪音。
“你这牛饮,比对瓶吹还厉害。”岳山川看着她,无奈地说,“不就是失恋,至于吗?”
甄稚觉得身心俱疲,没精神和他打嘴仗,恹恹地把吸管吐出来:“什么失恋,你别乱说……”
岳山川笑道:“还说不是呢,都这么明显了。”
他伸出手,把甄稚的脸颊肉捏着往上提,直到她疼得龇牙咧嘴,不得不打起精神朝他吹胡子瞪眼。
“看你在饭桌上走神,估计没听见吧?林泽楷这次过来也是为了处理转学的事。高中毕业要去国外读书,所以他最后一年要在顺义的国际学校读书。”
甄稚不明所以:“然后呢?”
岳山川挑起一边眉毛:“要不要我帮你?”
看着眼前这张久别重逢的脸,甄稚忽然想起来,之前她帮这家伙写的情书,不知摞到多高,全是写给班长或者学习委员的。岳山川这么不学无术,却总追成绩好的学生。看着乖乖女们在读书和早恋之间摇摆不定,指不定在哪儿偷着乐呢。
“我才不要呢!”甄稚皱着眉头,掏出钱包数出饭钱扔到桌上,起身就走,“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岳山川还在后面阴阳怪气:“你最好是。”
“不关你的事!”
南鼓巷的夜晚灯光稀薄,甄稚越走越快,一路小跑着回到帽檐胡同,推开四合院的大门,一颗心总算渐渐平静。
那棵与她同岁的石榴树,已是枝繁叶茂,枯萎的花萼下结出拳头大的果实。
夏天快过去了。
第3章 四合人家
用不了半个月,甄稚就会后悔拒绝岳山川的提议。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她正忙着提前适应高中的课业压力,钉在书桌前预习了高一大半课本的内容,只等着开学摸底考试一鸣惊人。 千禧年注定要发生许多难忘的事。比如陈水扁当选台湾领导人,周迅主演的《大明宫词》在CCTV热映,以及夏季奥运会即将在中秋九月举行。 开学前一晚,甄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思考到底多久出门才能最大概率在门口碰见岳山川。 据她对这个人的了解,早起是不可能的,肯定是要蒙头大睡到最后一刻。所以翌日,不顾陈留芳的唠叨,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了营养早餐,甚至还主动想起要喝一支安神补脑液。 推开甄家大院的门,果不其然,岳山川正蹲在路边,刚系完鞋带,抬头便是四目相对。 “这不是我们的三好学生吗?怎么开学第一天起这么晚?”岳山川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往前走,“啧,甄家真是彻底堕落了。” 这人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甄稚懒得理他,跟在后面去公交站,掏出零钱向守在前门的售票员换了玫红色的票。 南鼓巷是第二站,车上很多空位,两人一前一后坐下。 甄稚朝前伸手:“我要的东西呢?” “真服了你,敢情你是要去七中春游。”岳山川一边脱下背包,一边不忘嘲讽她。 拉开拉链,从包里摸出乐百氏AD钙奶、果丹皮和威化饼干塞到她手里。 岳明心是个聪明且勤快的女人。搬进甄家没多久,就发现地处丁字路口的小别院是做生意极好的位置,正好还有一面窗户正对着街边。本来三伯觉得那扇临街的窗最没隐私,常年拉着窗帘,岳明心却把窗帘和护栏都拆掉,单独隔出那间房开起了小卖部。 小卖部开张的时候,岳明心特意买了一串大红袍来放。伴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明心副食”白底红漆字的木招牌高高悬挂起来,在街坊邻居的议论声中,这个带着私生子嫁进南鼓巷的美丽女人,似乎也和小卖部开业一样光明正大。 就像那场在晚上举行的喜宴一样,甄稚没觉得这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丢了谁的脸。她反正是最大赢家,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
用不了半个月,甄稚就会后悔拒绝岳山川的提议。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她正忙着提前适应高中的课业压力,钉在书桌前预习了高一大半课本的内容,只等着开学摸底考试一鸣惊人。
千禧年注定要发生许多难忘的事。比如陈水扁当选台湾领导人,周迅主演的《大明宫词》在 CCTV 热映,以及夏季奥运会即将在中秋九月举行。
开学前一晚,甄稚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在思考到底多久出门才能最大概率在门口碰见岳山川。
据她对这个人的了解,早起是不可能的,肯定是要蒙头大睡到最后一刻。所以翌日,不顾陈留芳的唠叨,她不紧不慢地吃完了营养早餐,甚至还主动想起要喝一支安神补脑液。
推开甄家大院的门,果不其然,岳山川正蹲在路边,刚系完鞋带,抬头便是四目相对。
“这不是我们的三好学生吗?怎么开学第一天起这么晚?”岳山川瞥了她一眼,自顾自往前走,“啧,甄家真是彻底堕落了。”
这人嘴里就吐不出什么好话。甄稚懒得理他,跟在后面去公交站,掏出零钱向守在前门的售票员换了玫红色的票。
南鼓巷是第二站,车上很多空位,两人一前一后坐下。
甄稚朝前伸手:“我要的东西呢?”
“真服了你,敢情你是要去七中春游。”岳山川一边脱下背包,一边不忘嘲讽她。
拉开拉链,从包里摸出乐百氏 AD 钙奶、果丹皮和威化饼干塞到她手里。
岳明心是个聪明且勤快的女人。搬进甄家没多久,就发现地处丁字路口的小别院是做生意极好的位置,正好还有一面窗户正对着街边。本来三伯觉得那扇临街的窗最没隐私,常年拉着窗帘,岳明心却把窗帘和护栏都拆掉,单独隔出那间房开起了小卖部。
小卖部开张的时候,岳明心特意买了一串大红袍来放。伴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明心副食”白底红漆字的木招牌高高悬挂起来,在街坊邻居的议论声中,这个带着私生子嫁进南鼓巷的美丽女人,似乎也和小卖部开业一样光明正大。
就像那场在晚上举行的喜宴一样,甄稚没觉得这事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丢了谁的脸。她反正是最大赢家,每天都有吃不完的零食,甚至不用自己出门左拐亲自去买,只需在碰见岳山川的时候给他提一嘴。
“我这个月的零用钱还没发呢,能不能先赊账?”
岳山川的背影岿然不动:“不用。”
甄稚知道他这人,讨厌归讨厌,倒是有北方男生的局气。何况他已经是甄家人,听说高考前还会把名字改成“甄岳”。这个家族的人向来捆绑得结实,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俩更是没有亲兄弟明算账的必要。
“那就谢啦,哥。”
甄稚说完这句,戳开乐百氏的封口箔,开始专心看窗外由熟悉渐渐变得陌生的街景。她不会知道,自己脱口而出的一声“哥”,给岳山川带来了怎样的波澜,以至于漫长的一路他再也没找话题聊天。
高一三班的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按照岳山川的时间表,果然是险些迟到。
甄稚看见全班只剩倒数第二排还有个空位,同桌是个戴圆框眼镜的女生,立刻小跑过去落座。
还没来得及和新同桌打招呼,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左腋夹着语文课本,右手握着掉漆的保温杯,风风火火地跨进教室。
“各位同学,我是你们未来高中三年的班主任,范中举。就是‘范进中举’那个范中举。”
甄稚被这幽默的自我介绍逗笑,却发现其他同学都被班主任不苟言笑的样子镇住,赶忙捂住嘴。
“高中三年,一千多天,是你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分水岭。”范中举厚厚的眼镜片下折射出精光,探照灯似的射向每一个人,“好好学习,就走上人生巅峰;虚度光阴,就掉进人生谷底——我不是在危言耸听!十年之后,在座的各位,有的人开奔驰,有的人捡狗屎!”
终于有人也忍不住了,发出了窸窣的笑声。
“啪”的一声,范中举把保温杯重重的墩在讲台上,像是一块趁手的镇纸,“现在每个人拿出一张纸,十分钟时间,思考自己未来要干什么。时间一到,按座位顺序挨个上讲台来。光介绍自己名字没意思,还要告诉全班你的志向!”
说完,他又像一阵旋风刮出了教室,只余讲台上一书、一杯。
教室里顿时开始变得嘈杂。毕竟是青春年少,有人忙着冥思苦想,有人则热衷认识朋友。
甄稚打开草稿本撕下一溜,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其实她从来没有仔细想过,自己以后会成为怎样的人。甚至她对于职业的认知,好像也只限于医生、警察、老师和工厂职工。
毕竟她的出生,让甄老爷子对于抱孙子基本是死了心。四个子女的配偶都是单位职工,超生算是没指望了,只寄希望于大儿子赶紧二婚,以及三个孙辈的千金能顶半边天。
随着两个表姐纷纷在高中毕业后人生“脱轨”,摆在甄稚面前的仿佛只有一条职业道路:学做生意,从父辈手里盘活家族企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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