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步莲华》作者:清歌一片
晋江封推高积分VIP2013.01.26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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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薛善水与那个男人的相杀,始于一道赐婚圣旨:天章阁学士薛笠之女,淑德性成、克娴贞慧。着即赐婚永定王府世子,择吉期大婚。
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五品文官女儿一跃成为京华侧目的亲王世子妃,善水的感觉,像被架在了独木桥上。前有虎,后有狼,就算她跳下去,下面还有鳄鱼张嘴等着。
既然后背长不出翅膀,那就甭装天使,装死就行。可惜新婚夜起,善水就知道了,躺下来装死,尤其是对着霍世钧这样的男人,其实才是一门最难修的课程。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薛善水 ┃ 配角:霍世钧、霍世瑜等等 ┃ 其它:
第 1 章
洛京郊外,正是牡丹斗艳的四月晚春,暖香团团袭人。
南山脚下的迤逦道路之上,远远传来一阵如雷马蹄声,夹杂着男子们的肆意呼喝笑声。惊得两边林中雀兽纷纷四下逃窜。路边正行走的樵夫与采药人停了脚步回头眺望。待声音呼啸而近,看得清是一色的高头玉鞍骏马,马上骑的,果然是那一群着了鲜丽锦服、腰配千金宝剑的京中少年儿郎们。知道此时正是春猎好时分,这些高门贵公子们几乎日日结伴到这东郊的南山里斗猎相游取乐,早见惯不怪。为免惹事生祸,不过是立刻避让到了一边树丛之后,等待那阵喧嚣经过而已。
一双本隐憩在草丛中的野兔被这嘈声惊得六神无主,不往生门的林子里逃,却争相往山道一前一后地窜去,骑在最前的一名少年男子眼前一亮,立刻抽箭搭弓,左挽右发,鸣镝声中,竟一纵双兔,而身下马势丝毫未减,一直快要冲到那对被连贯射入倒在路上的猎物之前,这才缓了下来。早有侍卫奔去将仍曲腿抽搐的双兔拎了耳朵,高高举起展示,大声道:“一箭双兔。一兔入颈,一兔入腹!”
这样的的箭术,不止要准头、力道,更要判断猎物的位置以及时出手,确实称得上不凡了。后面追上的马上少年们纷纷惊叹赞佩。
那射箭的少年十八-九岁,一身蓝紫缂丝锦服,腰系镶嵌美玉的双龙勾带,踩着紫金马鞍的双足登一双缂丝黑底宫靴,眉目英俊,神采飞扬,额头因了之前放纵奔马而沁出的薄汗在日光里闪闪发亮,端的是英武不凡。此时见自己一箭中二,也是十分兴奋,回头朝着众人哈哈笑道:“不过是凑巧罢了!今日确实尽兴。本该宴请诸位美酒斗千。只另还有一事,只好改日再设长筵,诸位勿要见怪!”
这少年姓霍名世瑜,字紫珍,身份不是一般的显贵,而是当今大元皇帝德宗的儿子安阳王,懿德宫钟皇后所出的嫡子。德宗虽仍未设东宫立太子,只养大成人的几个皇子之中,他年纪最长封王,母系显赫,人才武功又都是上上,加封太子不过是迟早的事。这群少年们虽出身显贵,父祖非公即伯,再不济也是当朝重臣,却哪个又高得过他去?见他这样说,自然纷纷点头恭送。
霍世瑜朝众人略一抱拳作别,驾一声,身下骢骏便驮了他放蹄而去,侍卫紧追而上,身影转眼消失在了山道长楸之后。
余下众人见安阳王走了,自然无心再留,却游兴未减,商议回城再去寻乐。靖海侯府出来的李臻提议道:“今日正十五,飞仙楼的楚惜之今晚操琴娱客,一月也就这一次,定要过去捧场!”
若说飞仙楼是这洛京中销金窟里的销金窟,楚惜之便是这黄金翠玉堆中的花帜翘楚,才艳双名,冠绝京华。洛京里无数轻佻子弟风流公卿,无不梦想成她裙下之臣。只可惜她眼高于顶,身后又有人撑着,一月也就十五这日现身会客而已。
听到李臻提起,有人呼喝响应,有人便道:“看得见吃不着,有什么意思?有本事从永定王府的那位手里把她抢来,这才叫牛气。”
这话一出,顿时压灭了一片声音。
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本是德宗的侄儿,因永定王早去,小时便被接入宫中,由德宗亲自抚养。他自小聪颖过人,心思沉密,极得德宗喜爱。对他的喜爱甚至远超几个皇子。十六岁掌京师龙卫禁军统领,十八岁时,大元属国西歧受邻国漠北哒坦挑唆反叛,联合攻占了华州富饶一十五郡,一路烧杀抢掠,所过之处,房屋夷为平地,平民伤亡无数,十五郡几成鬼域。霍世钧随当时的华州节度使胡耀宗一道领兵讨伐。胡耀宗不幸战死,霍世钧续领帅印迎击,最终斩杀西岐国王,将十万联合叛军围堵在凉山脚下痛击,近万将卒俘虏遭活埋坑杀。据说自那之后,当地人便时闻夜半凉山有凄惨鬼哭狼嚎之声传出,都是不灭怨灵在作怪。哒坦自此元气大伤,退缩至漠北腹地,至今不敢南下一步。凯旋之时,德宗大加封赏,更欲他袭永定王位,却被一心修佛的王妃上书以年纪资历未由阻拦,这才作罢。只经此一战,永定王府世子霍世钧的魔名便传遍天下。提起他的狠辣,无人不畏惧三分。便是这样的一个人,偏他自少年时,却又是出了名的风流不羁。原本的世子妃定了南楚国公主。不想四年之前,十八岁的他班师回朝,正逢大婚前,公主送嫁路上竟染风寒,到了洛京便不治而去。时人暗中纷纷传言,说他杀孽过重必损福寿,这将过门便折了的世子妃,便是首个触了霉头的近身之人。他至今未再论娶。只洛京中人人都知道,飞仙楼楚惜之唯一能入眼的入幕之宾,也就是这位永定王府的霍世子了。
一群人静默片刻,便又议论起来,神情有艳羡,也有不屑。薛英对这话题却不大感兴趣,见太师府的小儿子钟颐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驱马悄悄到了他身侧,唤了他的字,压低声笑道:“子息,我妹子今日正随了我母亲与太医院院使的家眷在白鹿池探春,你若要去,咱们便去,不定运气好了,你还能和她说上句话。”
钟颐正觉无趣,一听薛英这提议,立刻便来了劲头,撇下众人也不说一声,便带了随从要与薛英一道驾马而去。
余下少年被吸引了注意力,有人便嘀咕了句道:“不过是个五品学士府出来的,真不晓得怎会攀上子息这国舅爷,整日的跟了不离身……”
京中子弟交游,最是看中门第阶次。似薛英这样出身偏低的,父亲薛笠虽是当世大儒,甚至连德宗对他也颇敬重,却不过官居天章阁学士。若没有钟颐,只以薛英自己的身份,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入这一群显贵少年中的。
钟颐急着去会自己的梦中美人,没留意听到。薛英虽入耳,却也只装没听到,唇微微抿紧,打马便跟了上去。
……
薛善水此刻随了母亲文氏与太医院院使张青的家眷正一道在白鹿池赏花游玩。
白鹿池原来是本朝太祖为训练水军,在洛京南郊人工挖掘出来的一个大湖,后来弃用,百年下来,因周边风景极好,里头又遍植牡丹,每到春日之时,俨然便成京中贵妇们呼朋唤伴嬉游取乐的后花园。连当今太后前几日也在此设花宴邀命妇们同乐。善水的父亲薛笠虽是皇子们少时的经师,但翰林院最高品秩也不过五品,文氏并无诰命在身,所以前次花宴并未受邀。张家也是一样。张青列太医院最高品级的院使,但也同样是个五品的官。两家因薛笠与张青交好,女人自然也走得近。这日张夫人邀文氏一道去赏春,说守池的卫官是她家的一个亲戚,通行无碍。文氏应了,便携了善水一道坐车前来。
前几日因太后花宴刚过,所以今日这里除了薛张两家女眷,并无旁人。文氏与张夫人在前,善水与张家的女儿,才十三岁的张若瑶跟在后,身后是两家的丫头们,绕着池边逛了半圈,又赏了几圃的牡丹,便都有些腿乏,见前面有个凉亭,丫头们过去拿帕子扫了下凳面,便都坐了下来歇脚。
文氏与张夫人没说几句闲话,便扯到了下月的秀女择选之事。
原来这大元朝有个规矩,每三年一次,京中凡五品,各州三品之上的官员人家女儿,有年龄满十三到十六之间无婚约者,要把名字报上内务府攘选。主要是补充后宫,并为适婚皇子、诸多郡王以及立有大功的近臣择优而配。德宗年近五十,多年来对后宫也不十分热衷。所以此次攘选,主要还是诸多皇子郡王皇亲国戚们的事。
张夫人看一眼与自己女儿并肩而坐的善水。见日光照耀之下,她肌肤雪白莹润,举止娴雅端庄,兼又十分十的美貌。虽则天下做娘的都护自家的娃,却也不得不承认自家女儿与她相比,确实黯然失色。忍不住赞道:“你家善水真真是粉团揉出来的一个娇娇人儿,我竟越见越爱。此次她若没被点上,老姐姐你可不能忘了咱俩先前说好的。”
文氏见女儿被赞,心中自然高兴。
薛善水现在快十六了。
前次秀女大选,她十三不够,所以未报上。过了十三,却要等着下三年的秀女之选,未经皇室内府筛选,不能自主婚配,所以一直拖到了现在。
这秀女之选,名目上虽说是以才德为上,实际到了这些年,不过是家世与权位的权衡联姻而已。像薛家与张家,女儿虽都按规制将名报了上去,但无论是文氏还是张夫人,都没想过自家女儿有雀屏中选的可能,不过是过个场而已。两家夫人受丈夫的影响,于名利也不很醉心,见交好,儿女年龄也适合,便有了结亲的念头。
两家夫人先前早议好了,一等此次秀选结束,便将善水与张家的儿子订亲完婚。现在见女儿们在跟前,怕说了她们羞臊,这才一语带过而已。
善水正被若瑶拉着,扭身指看亭子外的一丛怒放姚黄。见小姑娘难得出来,显得十分快活,便也顺了她陪着说笑几句。那头自己母亲与张夫人的话却都一字不落地进了耳朵,心中并没什么大的波动。
张家的儿子张若松,比自己大一岁,今年十七。子承父业,是太医院生药库一无品的副使。因两家交好,双方之前也见过面。张若松清隽文雅,襟袖总染淡淡药香,见了自己便脸红,是个很好的青年,以后混得好了,想必也会是个五品的医官。善水对他印象不错。过了这次秀选,她嫁给他,往后与这样一个丈夫举案齐眉生儿育女,一生也就这么平平顺顺地过了。
没什么遗憾,她真的觉得极好。
从出生在这个书香之家的那天开始,她就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父母对她很是宠爱。有个哥哥薛英,虽然有点不着调,不像是这个家里出来的人,但对她这个妹妹也是很好。她每天睡觉睡到自然醒,绣花绣到手抽筋。听文氏教导为妇之道,跟曾是探花郎的大儒父亲习字学画。这样的日子,比起前世在外企写字楼里为了升职加薪累得像狗最后在公司嘉年华酒会上发言时死于突发心脏病的不堪记忆,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了。
来之安之。现在的自己,五品文官薛笠之女薛善水,人美,性子温柔,知书达理,简直就是完美女性的标本,极好。所以她以后的日子,也一定会极平顺。
第 2 章
张若瑶虽也够上秀女年龄,只毕竟不过十三,在家又是个受宠的独女,没什么嫡姐庶妹跟她勾心斗角,自然也缺乏培育深沉心思的土壤,所以性情仍是十分烂漫。歇了一会儿,见文氏与自己母亲坐着只拉扯闲话,也没兴趣听,拉了善水出亭便往花圃边去。善水带出来的贴身丫头白筠与张若瑶的丫头也一道结伴跟了过来。
张若瑶兴致勃勃指指点点,善水也被开得姹紫嫣红的牡丹看得目不暇接。两人慢慢走得远了。善水抬头,见身后那亭子已经看不见,日头也稍偏西了。怕文氏她们要回去找不着人,正想叫张若瑶一道掉头,忽然见这园子里的一个管事仆妇笑着靠了过来对自己道:“姑娘,你家哥哥凑巧也来了。知道你在,说有几句话要说,叫我传个口信,他在那边等你。”说着指了下身后右手边的那处回廊。
善水顺她手势看去,果然远远见到薛英立在那里朝自己在招手。跟张若瑶说了句,叫她在原地等片刻,便独自绕过中间的几个花圃朝回廊走去。
“妹妹气色不错。可见要时常出来走走,整日闷在家中不好。”薛英对着走近的善水笑嘻嘻道。
自己的这个哥哥,比她虽大了两岁,今年快十八,长得也是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只在善水看来,却觉着像自己弟弟。见他今日一身墨绿骑马装束,打扮得和京中那些豪门子弟无二,略微皱眉道:“哥哥,你今天是不是又与那些人混一处了?”
薛英扬眉道:“瞧你这话说的。什么叫混一处?大家不过是一道去南山行猎而已。”
善水知道他素来喜好结交。当然这是好听的说法。说难听点,就是四处钻营攀交。从前也委婉说过他几次。只毕竟,一来他是兄长,二来,这就跟她现在修炼无为一样。人的性格或某种想法一旦定型,便很难再改了。现在见他听不进去,便也不提了,只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叫我来要说什么话?等下我就要回去那边亭子了。要不你跟我和娘一块回家?”
薛英忙摆手,笑嘻嘻道:“你跟娘回去就好。我一个男人跟着你们有什么意思?我也没什么事,只是晓得你今天在这里,回来路过便进来探一眼。”
善水道:“那我便先走了,免得娘她们等。”
“等等……”薛英见她转身要走,忙伸手拦住,往四处看了下,见无人,这才压低了声,笑道,“妹妹,钟颐也来了,就在廊子后,他倒是有几句话想跟你说,你过去看看?”
善水有些惊讶,看向他身后的廊子角,果然竟看见太师府上的小儿子钟颐正探出半个身子,两人远远四目相对,钟颐眼前一亮,刚朝她露出笑,善水已经沉下了脸,转身便走。
薛英没料到她会翻脸,哎了一声,追两步,见自家妹子的浅绿背影已经过了花圃,瞧着是不会停脚了,无奈回头,见钟颐一脸失落,只好朝他走去,道:“子息,我妹子胆子小。先前不晓得你也在,这才被吓住了。你莫怪。”
钟颐是年十七,比薛英小几个月,是当朝权臣钟太师的小儿子。因太师夫人中年意外有孕所得,自然极是疼爱,恨不得摘星给他才好。从前与薛英也没什么来往,两人这几个月来渐渐来去频繁,还有个缘故,便和善水有关。
按说薛善水平日深居简出,便是出来身边也有人跟随,跟钟颐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处。他却为何对她动了心念?说起来也巧,还是数月前的事了。那时候钟颐的一个妹子钟可兰十五岁生日。她以前与善水略有交情。薛家虽不是什么显赫门第,薛笠因了大儒身份,在京官中声望却颇高,所以善水也接到了邀帖。到了日子便过去太师府贺寿。正巧遇到了钟颐,顿时惊为天人,从此便对她念念不忘,这才注意到了薛英。薛英不似他老爹那样,只做学问,是个一心往上的人,只恨没什么好机会。见太师府的小公子垂青,自然卖力结交。二人各怀心思一拍即合,这才来往频繁起来。
钟颐等了许久,才终于又得见佳人一面。虽不过远远打了个照面她便转身而去,只对于正怀春的少年来说,也是老大慰怀了。盯着前面那道越来越小的浅绿背影,出神片刻,忽然道:“薛英,你妹子也在选秀之列?”
薛英心微微一跳。他等了许久,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立刻点头。
钟颐嗯了一声,也没心思再闲逛了。他心中已经慢慢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薛善水求来许配自己。
他虽年轻,又受家人宠,但也不是完全不通世故。之所以敢这样想,也是有缘由的。他父亲是当朝正一品太师,位列三公,上头有两个成年兄长,都在京外手握一方藩镇兵权。他的嫡亲姐姐是当今的皇后。钟家权势当朝已然无人可匹,不大再需要靠他与什么女方联姻来巩固门第之威。他完全可以低娶。就算父母不应允,他还可以去求当皇后的姐姐。这个姐姐比他大了二十多岁,对他极是疼爱,几乎是有求必应。只要他放下身段恳求,一定会顺了他心意。况且,以薛家在朝中的清誉,薛笠又素来不结朋党。结这样一门亲事,父母想来也没什么理由绝对不应。
钟颐越想越是兴奋,恨不得立刻就进宫去求皇后了,转身便往园门大步而去,薛英忙跟了上去。
……
善水被刚才那一出弄得心里有点郁闷。倒不是她现在变得有多古板,而是她这个哥哥做的这事实在不靠谱。这明摆着就是要拉纤。这又不是她原来的那个现代,哥哥可以私下替妹妹做媒。若被人知道传了出去,她往后就不用出去见人了,她爹的多年清誉也要毁于一旦。心中倒有些后悔起刚才不该和张若瑶离开亭子了。
善水携了张若瑶匆匆回亭子,见母亲文氏与张夫人果然正起身要走。面上便露出了笑,一行人如来时那样出了白露池的园门,两家人各登上自家马车,张家的在前,薛家的在后,车夫各自赶着往南城门去了。
白筠和另个文氏身边的张妈妈一道坐后面那辆小马车,这里只母女两个。
文氏心情不错,只大约有些乏了,并没怎么说话。善水想了下,也不提今日在白鹿园里遇到兄长的事,只对文氏道:“娘,哥哥这几个月都忙什么,你和爹可晓得?”
文氏道:“再小半年便逢大比,你哥哥要参考。自然是要用心学业的。”
善水知道文氏对薛英也是自小宠爱,这才养出他散漫的性子。忍不住道:“娘,我却见哥哥近来只跟京中一些子弟厮混在一起,书反倒没碰几下。爹要是晓得了,必定要怒。娘你还是提醒下哥哥的好,叫他收敛些,免得哪日被爹晓得了,惹他怒气就不好了。”
文氏被提醒,也觉这些时日儿子早出晚归不大见得着面,点头道:“你说得也是。你爹是启元十五年的探花,咱们薛家世代书香,连你的功课也时常得你爹的夸赞。偏你哥哥的心思却不肯用在学业上。你爹如今身子没前几年稳实,这回若再考不好,怕他要气到。回去了我便敲打他……”叹了口气,又道:“他就是快成亲的人了,还整日的叫我不省心!若像柔儿你这般听话,娘这一世也就功德圆满了。”
柔儿是薛善水的小名。当年她出生时,薛笠给她取名“善水”,化自“上善若水”,又从中得小名“柔儿”。这小名,也就父母家人晓得并叫唤而已。至于文氏口中提到的薛英婚事,乃从前与钦天监许监正府上所订。监正也是个正五品的闲官。这什么锅就配什么盖。薛笠自己一心做学问,给儿女婚事找的亲家自然也是相类。两家门第倒也相当。约好下半年等大比之后,就把亲事结了。
善水对父母还有薛英这个哥哥感情很深。见自己一番话惹得文氏愁烦,不说又不行,只好又劝了几句。正说话着,忽然觉到身下马车一阵剧烈晃动后戛然而停,母女俩顿时滚作一堆往车厢口去。善水怕文氏年纪大摔伤,慌忙想伸手去抱住她,不想自己却先滚了出去,天旋地转之间,整个人已经被甩到了地上,连着滚了好几圈,这才停了下来仰面朝上。
地面是填了黄泥碎石的官道。这一甩又打滚的,善水只觉后脑一阵剧痛,闭了眼睛半晌反应不过来,等终于有些缓过了痛,耳边已听到身后官道之上有马蹄飞驰而近的声音。
自己正躺在路中间,真要被奔马踩一脚,不死也要吐口血。她可不想这美好人生就这样被一脚踩瘪。赶紧挣扎着想起来。
白筠和张妈妈已经从后面车上惊惶万分地跑了过来相扶,文氏也刚稳住身子,惊叫一声,也不用人搀了,几乎是跳下马车,朝善水飞奔而来。
那几骑马已经到了近前,大约是见路被阻,马鸣哕哕声中停了下来。
“柔儿,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文氏惊慌失措地扶住已经从地上坐起的善水,白着脸颤声问道。
善水只觉后脑生疼,伸手摸了下,手心已染血迹。
怪不得这么疼,大概正好磕到了小石子,后脑勺已经撞破。好在看这血量,应该不是大洞……
算她命大。这要是磕出个大洞,得个破伤风什么的,就算有张若松那样的医生未婚夫,只怕也就一命呜呼了。
善水忍住痛,皱眉被扶着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退到一边道:“我没事。不过只擦了点皮。先给人家让路吧。”
她说话的当,并没看向那几匹马上的人。
文氏看见她手心里的血,哪里还管挡了人家的道,失声大叫道:“还说没事,都出血了!”抖着手摸出帕子去堵她后脑勺。
……
马上停下的正是安阳王霍世瑜一行。他急着入城,远远见道上摔了名绿衫少女,待策马近前,道路被挡,起先略微有些不耐。身后侍卫见状,正要上前驱赶开,霍世瑜忽然瞧见那辆马车车厢横梁上有“天章阁薛”的木铭牌——实在是洛京中大小官员过多,故而各家都在出行马车上订铭牌以被人辨,约定成俗。立刻不敢怠慢。
薛笠是他少时太学的经师。如今虽不再去太学,只每年节次之时还会备礼送去拜贺,偶尔得空也会去天章阁拜会恩师,请他指教下自己的书画之作。现在见到这铭牌,便猜这应是薛家家眷。下马近前了些,问道:“夫人可是天章阁薛大学士的家眷?”
文氏正颤抖着声音问女儿身上别处有无摔伤。听见人问,这才扭头看去。她从前曾远远见过霍世瑜,认了出来。一怔,等反应了过来,忙点头,又唤了声“殿下”,少不得先撇下善水,只能先朝他见礼。
善水之前没见过安阳王,听文氏这样叫唤,抬眼见这青年身佩龙饰脚踏宫靴,便也猜出了身份,只好忍着疼跟着文氏一道要见礼。
霍世瑜已经一个箭步上前,虚托住不叫行礼。目光飞快掠过善水身上。
他是薛笠的学生,但还是第一次见到授业恩师的女儿。见她一身碧衫,更衬得雪肤花貌,容色逼人。大约因了方才的跌倒受伤,此刻眉尖略蹙,面上微带痛楚之色,瞧着却颇有另一番动人之色。
霍世瑜身为皇子,美人自然见过不少。他也并非好色之人。但薛家的这个女儿,一见之下,仍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再见到文氏手上帕子已染血迹,眉头一皱,朝赶车的车夫看了去。
车夫薛大见自己闯了祸,又正撞到安阳王跟前,早吓得面无人色地跪在了地上。一见他皱眉看向自己,便磕头颤声道:“殿下,饶了小人!都怪我一时大意,未留意前面路上有个坑,马一脚踏入竟折了腿,这才害姑娘摔跤。罪该万死,饶了小人吧!”说罢连连磕头。
薛大是薛家的老人了,平日也颇稳重,善水母女出行都是他驱车。善水见他吓成这样。且这安阳王身份虽贵重,却也不过道上偶逢而已,便道:“薛大叔起来吧,我不过磕了点头皮,回去擦下药就行。没什么大事。”
文氏见女儿替薛大说话,便也叫他起身。薛大却畏惧这皇子威势,伏地仍不敢动。
霍世瑜再扫一眼善水,见她一双明眸正望向自己,喜怒不辨。心中竟忽然掠过一丝怪异之感。知道她这是在示意自己开口。便皱眉道:“起来吧。”
薛大如逢大赦,这才抖着腿起身。
霍世瑜到了马车前看了下,见辔马跪于地上不起,晓得腿骨是折了,回头对自己的侍卫方俊道:“把你的马暂换到这里。”
方俊立刻恭声应了,牵马上去与薛大一道换辔。
文氏忙道:“多些殿下美意。我母女心领。后头还有辆车,一道挤下便是,不敢劳烦殿下。”
霍世瑜看了眼薛家后面的那辆,不过是下人所乘的小马车,笑道:“师母言重了。我自小受老师教导,恩情深重。今日既偶遇,这又不过是些须小事而已。薛姑娘瞧着有伤,师母还是快些带她回去诊治下为妥。”
文氏对这玉雪人般的女儿自小便如心肝肉地疼宠,她自己也稳重,连跌倒擦破皮都没有过,何曾见过这样磕了后脑出血的事?早心急如焚了。现在见这安阳王既然也这样说了,再顾不得别的,忙道了谢,扶着善水便往马车去。
霍世瑜目送背影,忽然道:“烦请师母回去见了老师说一声,就说我过几日登门拜访,拾叙老师对学生的旧恩。”
文氏有些惊讶,回头看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忙应了下来。
霍世瑜见那浅绿身影被扶着上了马车,车门关闭,她却始终未再回头看一眼。一直目送马车离去。这才对静候在身边的方俊道:“你再留下,顺道把这路坑给填平了,省得再有人路过误伤。”
方俊一怔,却也很快应了下来。霍世瑜这才翻身上马,领了余下侍卫一道往南城门飞驰而去,很快追上前头薛家的马车,纵身而过。
文氏坐在车里,善水正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听到车外一阵如风马蹄声过,文氏摸了下善水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从前只远远见过这安阳王一两回,听人说他并不自傲身份,颇会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受了他的帮,还马之时不好孤零零只牵了马回去,总要备份礼。只他这样的人物,寻常的也拿不出手,送什么倒有得想了……”
善水闭目不语,任文氏絮叨,也未搭话,心里只是沮丧。
今天出门前,真的该翻下黄历。先是遇到自家那哥哥做的一件闹心事,现在又差点摔断脖子。不止后脑勺还针扎样的疼,刚上车时还发现连手心膝盖都蹭破了皮渗着血丝。
血光之灾啊……她心里哀嚎一声。记得从小到大,她就稳稳当当,连走路也没摔过一跤。今天却忽然这样跌个大跟斗。莫非预示着自己往后有大变故?赶紧的,回去了洗个柚叶水的澡,驱驱霉气才放心。
第 3 章
洛京的格局,四四方方,端端正正。东西南北各三个门,统共十二门。正北是宫城与皇城。皇城的承天门外,依次分布中书省、六部、五寺、督察、翰林等等朝苑,附近星罗棋布着王侯府邸与朝臣家宅,下去东市西市,再过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这座皇城里的平民家宅。一般而言,越是权高位重者,宅邸自然越靠近皇城。
薛家世代书香满门清贵,家资比起小门百姓自然贵格许多,但与权焰熏天的豪门相比,却差了不止几个头。薛家就在城东春晖门一带的宁永街上。这一爿的宅邸,没王府候邸那样占地连绵煊赫逼人,多是带了个小园子的几进房宇,散住着像薛家这样不上不下位列中游的官家。
张家的马车一开始在前,并未觉察后面出的情况,直到入了正南的明德门进城,驱车到了宁永街口,张夫人要与文氏告别停下马车时,才晓得了这事情。一阵问察过后,急急忙忙要往自家去,说让丈夫来给看下。
张青是太医院首官,医道高深。文氏忙道谢。
善水方才这一摔,确实不算轻。后脑血口虽早凝固了,脑壳到现在却还有些疼,至于手肘膝处擦破,那就是毛毛雨了。被搀着回到自己屋子,连已脏污的外出衣裳也没换下便令躺下。小时哺她的乳母林氏与另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雨晴见了也吓得不轻,忙打来温水,文氏亲自绞了帕子,卷起她衣袖裙摆,见原本吹弹得破的雪样娇嫩肌肤上斜斜擦痕数片,渗出的血丝里还混着细泥沙,端的是触目惊心。心疼得自责不已,小心替她擦去血污。
张家与薛家住得不远。善水安顿好后没片刻,张夫人便携正休沐在家的丈夫张青到了。因张青是太医,又是长辈,两家也熟,诊看时便不用拉那什么劳什子的屏障。腿上臂膀自然没看,望了眼擦破的手心,心中便有数。只细细查看她磕破的后脑,所幸不过指甲盖大。留了药膏与一匣子紫金安神丸,说药丸能驱这摔伤后的头风疼痛,叫卧榻安养数日,应该就会无事了。文氏连声道谢,送走他夫妇二人。回来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善水擦了药,吃了丸,也换了身干净的素罗软袍躺下,文氏又再三叮嘱白筠雨晴小心伺候,这才与林氏等离去。
薛英傍晚时才赶在父亲前回了家。听说善水摔下马车,唬了一跳,忙赶到了她住的院探看。
大约由于前辈子年纪轻轻殚精竭虑过劳死的惨痛教训,善水活这一辈子,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清静加无为,当个彻彻底底的薛笠女儿。凡是出挑出格的事,一概坚决不做。除了用心练习女红、向母亲文氏学做一个合乎规矩的大家闺秀和掌日后中馈这两件事,那些抚弦绘画作诗赋曲之类的才艺方面,从没刻意想要如何,过得去就行。当然她更有自知之明,就以她那点艺术细胞,身边就算有薛父这样的良师,再蹦跶十辈子也不可能拔尖,所以还是趁早省省力气为好。本来一路顺风顺水,她现在就只等着嫁给张若松这个完全符合她心意的青年了。但是今天,薛英这样的莽撞举动,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一个不好就要毁损她的闺誉、打乱她的计划,甚至妨碍她的下半辈子。自然不能听之任之。所以一听说他来看自己,顾不得头还有些痛,起身整好了衣服坐等。
因是亲兄妹,二人自小也亲近,自然没那么多避讳。薛英听到白筠来请,忙跟着入了她屋子。屏退了人,见她端坐在桌案旁沉着脸,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串新买的八宝琉璃珠,递到她面前笑嘻嘻道:“妹妹瞧瞧,好不好看?哥哥刚特意从老瑞麟给你买的。掌柜的说是最新到的海货,新鲜的紧。”
老瑞麟是京中最有名的珠宝铺,无人不知。善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打量起站自己面前的薛英。
薛英相貌堂堂,五官俊秀,颇得薛笠的轮廓。只可惜没遗传来半点探花父亲的儒雅隽疏,眉宇显得略有局促。
“我脸上长花了?”
薛英被她看得不安,摸了下脸。
善水收了目光,哼一声道:“我往后可再不敢再随随便便接哥哥你的东西。谁知道到底是你从哪只手里接来的?”
薛英也晓得自己今天这举动得罪了妹妹,为讨好她,这才特意去买了东西才回家。现在见她丝毫不领情,叫屈道:“我的亲妹子哟,哥哥我今天确实是混了些。可这手串真是我自个儿买的。还费了大半个月的例钱。我要有一句谎,叫我遭五雷轰顶。”
善水见他神情不似有假,料想也不至于再大胆到还敢私下替人授受。却也没接过。只脸色稍缓了些,道:“哥哥,你的心思不在学业,整日与那些人厮混,我做妹妹的不好多说什么。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斤两自己应该掂得清。只你不该把主意动到我的头上。今日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我大不了被人背后说道,也没什么。只往后别人怎么看我家?你让爹怎么去面他的同僚?”
薛英也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孟浪。被小他两岁的妹妹这样说,脸涨得通红,一时竟反驳不出来。心里却又不甘心。愣了片刻,终于咬牙道:“是,我晓得我让你失望。咱爹是当世大儒,连皇上都敬他三分。我是爹的儿子,我若金榜题名,人人觉得那是应该。我若屡考不中,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可是我到底如何?妹妹你比别人更清楚。我若是有爹那样的才情,不不,别说爹那样,我就算像妹妹你一样能读书,我也不至于会动这样的念头。我不晓得薛家怎么会生出我这样一个儿子。我的学业自小就不好。我再怎么用心,爹夸你从来也比夸我多。再小半年就是大比。我跟你说实话,我是半点把握也没。就算我侥幸能中,明年春闱再中,我的前途是什么?看看咱爹,你就知道了。我最多也不过是当个末品的小官。就跟王翰林的儿子一样。他倒是早中了,可他现在干什么?大理寺一个九品的司务!没有父荫,没有裙带,他往后就这样熬,从司务熬到评事,再到寺副,熬到头发白了都未必能摸到寺丞的边,更遑论什么大理寺卿,那简直就是做梦!”
薛英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妹妹我跟你说,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定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四处结交。你当我喜欢跟着那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门公子哥儿身后跑?我是没办法。读书没出路,我总要替自己另寻个出路!我是不该把主意动到你身上。但我绝不会做完全没谱的事!京中贵公子那么多,我为什么单单只把他引到你跟前?就是因为我对他有把握!他对你一见倾心,人也不算荒唐,家世又摆在那里。他只要开口,成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妹妹你得个好夫婿,我也能摸到另条道。这有什么不好?”
善水现在觉得自己必须要重新解读她的这个哥哥了。原来一直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马大哈,盲目追赶时髦的非主流小青年。万万没想到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九转十八弯心肠。
其实按她从前的经历和经验,她完全可以理解自己这个哥哥的龌龊心思。离君子自然十万八千里,但这种实用主义精神,她并不陌生。
问题是那个钟颐就算好得飞上了天,跟她也不是一条道的。想象一下,嫁入太师府,日后容忍丈夫的大小妾室通房们,这是一门主妇必修课,她可以视若无睹。但有个疑似大奸臣差点连皇帝风头都要盖日后怎么着还不知道的公爹,有个住在懿德宫母仪天下但听说不怎么得她男人欢心所以性子阴郁的皇后大姑子,最要命的是,这钟家一路烧高香是没问题,她什么都能忍,这万一哪天要是倒台了,她倒霉也就一个人,薛英更是自己贴上去的活该,但顺着她还能牵连到生了她的温柔娘和她这辈子必定最爱的英俊大叔才子爹……这是万万是不行的!
“胡说!”她立刻再次沉下脸,“哥哥你越说越疯话!这次就算了。你要再敢拿我打什么主意,我就去告诉爹!”
薛英刚才一时激动在妹妹面前露了底儿,话说完了就后悔。现在见她又沉下脸,还搬出了爹,急忙点头应道:“是,是。是我混!再没往后了!妹妹你放心。”把那手串送到她面前,笑道,“这真是哥哥自己买的。就当是赔罪。别恼了。”
薛英这话倒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了钟颐的心意,也知道他很快就要去求皇后。往后自然不用再费什么心思搭桥牵线了。
善水哪里想得到钟颐是个行动派。见薛英说得诚恳,以为真过去了。毕竟是从小疼爱自己的亲哥哥,便接了过来戴上,对着日影晃了下,透明琉璃珠在雪白皓腕上穿射日光,斑斓夺目。
“值,值我半个月的月钱!戴在妹妹你的腕子上,就是好看!”
薛英满嘴抹蜜奉承不停,善水也觉得不错,笑着道了声谢,兄妹言归于好。
当晚薛笠知道女儿今天竟从马车上跌跤,连后脑勺都破了个洞,心疼得要命,连饭都少吃了一碗,把薛大叫来痛批了一顿。晚间见她精神还好,这才稍稍放心。
善水休了两日,便觉神清气爽,手脚擦破的地方也结了疤痕。趁跟前没人时,偷偷用力晃几下头,没觉晕疼。想必没什么脑震荡之类的后遗症留下,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这天正好是薛笠休沐在家,陪他在书房磨了一个上午,一道研究金石篆刻。他最近刚迷上这个。午饭用过之后,文氏照例午歇,善水陪父亲又去书房,坐了片刻,却也犯了春困,眼皮子沉下来。薛笠心疼女儿,便叫她去歇。反正她这辈子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大把时间了,只管挥霍就是。听了父亲的话,打个哈欠正要起身回屋,下人过来,一脸兴奋,受宠若惊道:“老爷,安阳王殿下来了,这是拜帖,人就在门外等着呢!”
第 4 章
那日善水母女在回来路上偶遇霍世瑜的事,薛笠当日便知道了的。文氏第二日派人送回马及谢礼。薛笠听说他当时还提了句过几日要上门拜望自己,也不大放心上。以为不过是随口之言。不想今日竟真的来了。与善水对望一眼,咦了声,道:“殿下竟真来了。无事必定不会这般上门。只是不晓得所为何事。”
善水本就要回自己小院去的,见父亲有客人来了,自然更要回避。听父亲这样一句自言自语,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忽然有点警惕起来。
薛笠虽曾是霍世瑜的太学经师,只对方毕竟身份高贵,自然也不好怠慢,略整了衣冠便匆匆出去相迎。善水只好回自己所住的月斜院去。刚跨入院门,那只已经养了一年多的松毛狮子狗摇头摆尾地蹿了出来,身上湿漉漉香喷喷的,瞧着是刚洗过澡。善水蹲下去抱住了。雨晴已是笑着迎了出来,指着摆在院子中间的盆子和香露道:“姑娘回来了?我刚替绰绰洗了澡,正要擦干,它许是听见你脚步,哧一下便蹿走了。耳朵竟比人还灵。”
这狮子狗是一年多年张若松送来的。说从别处抱了两只新生小狗。一只给妹妹张若瑶,一只便送来给善水养着玩。送来时还不过一个月大,通体雪白,只有眼睛和鼻头乌溜溜的,模样极其可爱。善水一见便喜欢上,留了下来养着,取了个名叫婥婥。
善水抱着婥婥,让雨晴拿干的布巾擦拭它身子。又拿从屋子里的斛斗里拿了个它平日最爱的佛手逗了片刻,最后被它扯走,坐在一边看着它叼了佛手在廊子上欢快地蹦跶,刚才的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安阳王霍世瑜,他今天突然造访,说不定与自己就有干系。
这个念头让不安。她现在只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
善水差雨晴一趟趟地去看安阳王走了没,一直到了傍晚,才得知他刚被薛笠送出去。立刻便去找父亲。到了书房,见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看桌上的什么东西。靠近了些,才见桌上多了个沉木匣子,里面有块看起来色泽莹润的黄色石头,薛笠正在仔细端详,神色颇愉快。
“柔儿你瞧,这便是爹前日刚跟你提过的福黄。”
薛笠听出善水脚步声,朝她招招手。
善水到了近前。
福黄石是金石里的极品石料,素有一寸福黄三寸金的说法。书房里本来没这东西,现在突然冒出来,不用说就是霍世瑜拿来的了。
“这样的石中妙品,爹现在还真不敢贸然下刀,只怕暴殄天物。须得放着,等哪日手感好些,再想想如何下刀。”
薛笠还在不住端详石头,善水却没半点兴趣。试探着问道:“爹,这是殿下送来的吗?”
薛笠笑道:“正是。难得他有心,知道我近日在搜石料,便特意送了块过来。”
“他过来就送这个?还有没有说别的?”
“还顺道给你送了盒药膏,说是西域进贡来的,擦了可消淤瘢,太医院里也没有。我刚递给了你母亲,你记得早晚擦用。”
善水心中的那不妙感更甚。
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这安阳王霍世瑜的举动实在太过凑巧,让她不得不多心。虽说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学生想起来去拜访老师,再送点投其所好的小礼物,本来也正常。但问题是他早不送晚不送,以前也没见他这么上门过,偏偏就在这当口过来,还“附带”送了给她的药膏……再说,那天他是施助者,薛家是受助者,再怎么说,也没有帮忙的人还特意跑到被帮的人家里表达殷勤之意的……
善水又迂回打听谈话内容,最后知道这一下下午,安阳王都在陪着他的旧日老师在言古论今相谈甚欢,最后两人都觉意犹未尽。薛笠甚至夸他,说原本虽也知道这位殿下腹中锦绣,只没想到与自己竟如此脾好相投,实在是意外。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话糙理不糙。要是没个缘由,善水绝不相信这安阳王会空闲到特意跑来她家陪着她爹消磨一个下午来叙旧日的师生情谊。他过来若真说出个事,她还可以放心点,现在却真的不放心了。
霍世瑜还没立王妃。他要是真看上自己,下个月选秀之时,以薛家的地位,她也不可能会是王妃,充其量不过侧妃。
别说侧妃,就算开恩让她当王妃,她也没半点兴趣。
连钟颐,她都避之如猛兽,更何况是霍世瑜?
凡与皇家沾上边,必定不吉利。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万劫不复。
善水回了自己的月斜院,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事。
现在最难办的是那个霍世瑜他不明说,他只是在讨好她爹走迂回路线。而她的爹现在显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家的女儿已经被人盯上。
她要是把自己的疑虑告诉薛笠,让他心中有个数,至少下回见面时,可以多个心眼,甚至寻隙婉拒,这样会不会有用?至少比自己现在胡思乱想,然后到时候真的一道赐婚旨意从天而降要好。
善水打定了主意,次日晚上,等薛笠下朝回家,一家人晚饭后,他依平日习惯去书房时,沏了他爱喝的碧螺春亲自送去。
薛笠自昨日霍世瑜来访后,心情便一直不错。见女儿送茶过来,笑着道谢。
善水放下茶托,把昨天文氏拿给她的那盒药膏也推了过去。
薛笠见状,道:“这药?”
善水道:“爹,这药我没动过。烦请爹把它还给殿下。”
薛笠不解。善水便把自己的思虑说了一遍,最后道:“爹,并非女儿自作多情杞人忧天。其实真若是我想错了,倒还好。就怕万一是真的。爹总不会愿意看着我入了那条道吧?”
薛笠虽是读书之人,却并非不通事务。昨天只是与昔日学生谈得太过相投,且霍世瑜也并丝毫没提半句这话头,他才没想到这处去。现在被善水提醒,忽然懵住了。再细细一想,自己与这位皇子虽是师生关系,但多年来,他对自己也不过尽到一般师生之礼而已,并无深交。朝中现在钟、穆两家相争,自己从来不参与这些,于他的政务全无裨益。他忽然一反常态,确实怪异,难道真的是留意到了自家女儿,这才登门造访?
一想到下月的秀选,薛笠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女儿与张家的儿子若松,虽算不上青梅竹马,却是知根知底。他对那年青人也很是满意。心中已经把他当女婿看了。若这安阳王真横插一杠,到时候求了旨意下来,自家就只能奉旨行事,把女儿送入皇家。
薛笠眉头紧皱,想了下,道:“爹知道了。正好约了过两日,殿下会到我翰林苑,本是说寻访到一册金石录送来。爹到时候试探下,看他如何说。我瞧他也是知礼之人,应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你先别让你娘知道,我怕她空担忧。”
善水忙道:“我晓得。所以才只找了爹。”说完又替他奉茶捶肩。
薛笠享着女儿的殷勤侍奉。灯火里,见昨日那仿佛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娃忽忽已成明艳少女,美貌足令天下男子倾心,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难过,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过了两日,薛笠散朝后入了自己的翰林衙署,终于等到霍世瑜如约而来。薛笠令侧旁的五经博士与几个编修避让了,请他入座。接了他递过的金石录,翻看了下,推了回去,微微笑道:“多谢殿下有心。只是昨日家中小女不慎染了风寒。虽是小恙,也足令我牵肠挂肚,于金石也没了心思。这册子与殿下前次所赠的黄石留我手中不过是明珠暗投,实在可惜,殿下收回反倒更是美事。”说罢从书案下取出装了福黄石的乌木匣,推了过去。
霍世瑜一怔。
他对薛善水可算一见倾心。那日回来后便一直有些忘不掉。眼前总不时闪出她望着自己时的一双点漆双眸,连因了疼痛而蹙眉的那个表情,也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实在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微妙感觉。所以当时才脱口说出登门造访的话。回去几乎是彻夜难眠,第二天忍不住命贴身宫人去内务查了秀女名单,知道她在册上,心中便升起了个念头。这才有了前日的到访。
今天过来,他本就打算对薛笠道明自己心思的。现在见他态度与前日不大相同,他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猜到其中有变,略一沉吟,道:“恩师担忧令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知道她好些了没?若还不妥,可请太医诊治。”
薛笠叹道:“多谢殿下关心。太医院张院使与我向来交好,两家来往多年。已经去看过了。说休养几日便好。只是我心中实在还有另件事,比这更叫我愁烦。”
霍世瑜道:“恩师尽管道来。若我能帮,必定不会推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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