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附带番外]《太后》作者:道玄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3-05分类:小说浏览:10评论:0

太后

作者:道玄

简介:

董灵鹫,当朝太后,皇帝的亲生母亲。

从太子妃、皇后,再到太后,她在这浑浊压抑的宫廷中沉浮了二十年,从懵懂青葱少女,到沉稳冷酷、母仪天下,再到城府深似海、喜怒不形于色,从十五岁到三十五岁,这片名为帝都的城

第1章

“劳烦各位大人了,这得等了有一个时辰了吧?原本规定好了的,今儿晌午之前,老太医来给太后娘娘请平安脉。可惜不巧,王皇后陪咱们娘娘用膳听曲儿,到如今这个时候还没回,哎哟,你说说这……”

一个衣衫雅致的内侍拨了帘子进来,到慈宁宫的偏殿暖阁,一边跟诸太医说着,一边又将伺候的小太监打发走。他先跟为首的太医院正行礼,躬身道:“刘大人。”

刘通立即道:“内贵人多礼了,我们等等不妨事。”

“这是哪儿话呢,本来只需刘大人您来,是咱们太后特意许了刘大人不必在宫中值房,才让大人将太医院的其他诸位也带来,挑选挑选,伺候咱们娘娘。”内官将此事说清,“本是体恤您辛苦,怎么舍得让刘大人这样等候,小人这就去寻女尚书去。”

女尚书是对女官的封赏、尊称,其实是指慈宁宫的掌事女官瑞雪姑姑。

刘通年过六十,确已年迈,但他不想节外生枝,正要唤住内官,便又听见脚步声响起。不多时,瑞雪姑姑便立在门外,遥遥一礼:“大人们跟我来吧。”

众人便跟在刘通身后,随着瑞雪姑姑和老太医前往。

慈宁宫后殿新搭了个戏台,红楼金瓦,正在唱《风雪配》。戏文的声调由远及近,慢慢地灌入脑海,等走到了一门之隔的时候,隐隐约约听到一个极平静、又温和的女声。

似乎说得是,“皇后风寒初愈……头疼旧疾……请进来吧……”等等话语。而后便放诸人进入。

行礼拜见过后,刘通才上前去,为太后娘娘请脉。

戏台上声音未停,想来也是有人提醒了一句,娘娘想起有此事来,惦记着刘太医的身体,才临时传唤他们。

刘通心中感念,摸了一会儿脉,正要说话,便听一旁陪坐的王皇后笑语盈盈:“母后正当盛年,又经刘老太医这么多年的调养伺候,定然福泽万年。”

“正是。”刘通道,“太后娘娘贵体康健,至于头痛之旧疾,仍用老方子便是。”

董太后的怀中抱着一只雪白的猫,鸳鸯异瞳,正枕在她玄色的衣袖上,慵懒仰首,舔着太后的指尖。

董灵鹫摸着白猫的毛绒脑壳,一双漆黑的乌瞳望过来:“刘太医要还乡归家,不知为哀家举荐了哪位贤医?”

刘通低首:“老臣年迈,自去年便向娘娘透露归乡之意,考察至今日,确实选中了几位能当此任者,可供太后挑选……”

刘太医正垂首诉说时,没有见到那只白猫扭过了头,圆润的猫瞳瞳孔微动,似乎看到了什么令猫兴奋的食物,譬如鸟雀、蟋蟀、摇动的线条等物,撑起了前肢,尾巴微动,露出捕猎之态。

董灵鹫正听刘通说话,仔细考量,也未注意。两人交谈之时,这只乖顺白猫突然从她怀里跳跃而下,像是拉满了弓的弓弦,突然继续迸射而出,飞快地扑进诸位太医之间。

一时间,有小心躲避者、有忍不住出声喝止者、还有几位疾步退让,以至于互相撞到。但这刹那的慌乱只存在了小片刻,很快,有一只白皙修长、骨骼鲜明的手逮起了这只白猫。

白猫被抓起时,爪子上还勾连着这人身上浅黄色的穗子,十足的临时犯案。它摇晃着尾巴,大大地“喵呜”了一声。

四遭静寂。

其余人不由得跟此人稍微拉开距离。

白猫被拎着后脖颈,露出惨兮兮的、可怜巴巴的表情。它抽了抽耳朵,眼瞳水润,想要挣扎,却又被这双手紧紧地抱住,不允许它再逃。

董灵鹫看了一眼猫,目光沿着捉猫的那只手向上移动,见到了一个极为清俊、松形鹤立的少年郎。

他的腰上挂着一串晃动的穗子,缀在玉珏的下头,这是勾引御猫的罪魁。

刘通也看见这一幕,他没想到竟然是郑玉衡捉起了猫,这可是太后娘娘养在身边的“照夜太子”,寻常的宫人伺候它如同伺候祖宗一样,他就这么伸手把猫太子逮住,还这样大方地拎着它!

刘通惊诧慌忙,压低声音呵斥道:“还不送还给娘娘!”

郑玉衡只是制住了它,并未弄疼这只猫,听闻老师如此说,便转而想要将白猫递送给太后身畔的女官,然而瑞雪姑姑刚迈出一步,就见董灵鹫稍微抬了下手。

瑞雪心领神会地退回远处,眼观鼻鼻观心,闭口不言。

董灵鹫垂下手,嵌着珠翠的护甲轻轻地敲在座椅扶手上,跟木头的质地相撞,发出很轻地“哒哒”声。她另一只手抬起,屈指抵住了下颔,说:“好孩子,到这儿来。”

所有人都心中一紧。

这说得是人?还是猫?娘娘唤的是这只不听话的白猫,还是触碰她所有物的那个人?

桌案上放着的热茶升腾而起,冒出朦胧的白雾。

太后说完这句话后,随手指了指膝边。

那是这只猫常常伏膝而眠之处。

台上戏文明明还没有停,但在此刻,或优美或嘈杂都不再重要,所有人的眼光都凝结在这个年轻人的身上。

但郑玉衡却意识不到紧张之处,他自然而然地觉得,这根本不是在叫猫,而是太后娘娘在叫自己,他也经常被女性长辈如此夸赞,早已习惯成自然,于是便毫不犹豫地将白猫换了个姿势抱住,上前撩起衣袍,温文合礼地跪在了董太后的膝边,将御猫送还。

“喵呜——”白猫又很大声地叫了一番,回到太后怀里时,尾巴得意洋洋地竖起,形同炫耀,可还没炫耀一会儿,脊背就被轻轻地抽了一巴掌。

“小畜生。”董灵鹫骂了它一句,又笑,“哪里来这么大本事,往人堆里窜,不怕太医们给你踩死。”

白猫还不服气,冲着跟自己平视的郑玉衡张牙舞爪,爪子还没碰到他那张脸,就被董灵鹫捏着颈子提溜回去。

郑玉衡松了口气,最近的时候,那只尖尖的猫爪都要戳到他的睫毛了。

他跪着行礼回话,但脊背很是挺拔,像一杆崭新的拔节孤竹。以董灵鹫这个视角看去,最容易见到的就是郑玉衡纤长的双睫,乌黑笔直。他的长发束在官帽里,没有杂乱无章的碎发,露出耳垂莹润的耳朵,一切都那么干净清澈。

而且很年轻,他看上去只有……十七岁?还是十八岁。总之,似乎还未弱冠,凤眼薄唇,清俊英朗。只是他从方才就一直很镇定的神情,终于因太后的久久不言而有些紧张了。

董灵鹫静默无声地盯视着他,抬手接过瑞雪端来的茶,浅浅的喝了一口,在抬眼的空档里,正好撞见膝畔少年谨慎的目光。

那眼神似乎只是为了判断她情绪好不好、是否要发怒,只跟董灵鹫对接了一刹那,就仓促地逃回去了,仿佛不曾有窥探太后心思的这件事。

他甚至抿了抿唇,跪得更加笔直,方才捏着袖子的手也完全地蜷起来,连个指甲边儿都不露出来了。

刚才还跟猫较劲儿呢。

才过了也就几个呼吸的时候,猫不闹了,被拍了一巴掌,倒在太后怀里,瘫软如糯米团子,人也没精神了,好像迟钝了点,才知道怕,仿佛他那双大胆捉猫的手已经被脑海拷问了十几遍:这个出风头的叛徒。

董灵鹫一眼把他从头到脚看了遍,把底子都看穿了。

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年轻太医低头拜道:“臣郑玉衡,现为太医院医正,家父殿中侍御史郑节,”

“郑家的小公子。”董灵鹫伸手摘了护甲,“想来医术很好,不然怎么小小年纪,就带到哀家这里来。”

新帝登基不过一年,先皇葬入帝陵仅七个月,犹在孝中,原本歌舞戏曲、博戏娱乐,也该在国孝中禁除,但因为先皇帝遗旨,免去了此礼,让天下人欢笑如旧,所以才特破此例。

但为了感怀先皇帝,太后依旧在孝中自称“哀家”,而非“本宫”,也是为了表达哀思,合乎制度。

郑玉衡正在想该要如何回答,一旁静立旁观,深知掌权者喜怒难辨、其中凶险的刘通适时开口,他生怕郑玉衡不懂事,冒犯了娘娘,便先他一步道:“禀太后,此子是老臣的弟子,不过仰仗得并非老臣,而是郑家的家学,郑节郑大人的已故嫡妻,是当年治好南平侯爵娘子的千金圣手。”

刘通言下之意,是说郑玉衡确有家学傍身,不是他身为太医院正徇私提拔。

董灵鹫轻微颔首,却没评价,而是将摘掉护甲的那只手伸过去,跟郑玉衡的侧颊线条相贴,抬指将他的脸捧起来,两人四目相对。

刘通年迈,久经世事,也不由握紧了手指,一旁至今未能开口的王皇后更是轻轻抽气,连忙喝茶掩盖。而远处的诸位太医,更是匆促一眼便垂下,生怕受到牵连责难,或是被要求“闭嘴”。

董灵鹫摘除了护甲,所以手指上残留的余温是热的,并未有想象中冰冷。她的手金尊玉贵,自然细腻温暖,明明力道很轻,却因为是来源于她,却又蕴含了一股不可拒绝的压迫力,几乎让人能嗅到她身边属于权势的味道。

那样香甜、沉重,那样令人沉溺。

郑玉衡喉结微动,被捧起脸颊,跟太后对视。直至此刻,他才亲眼看清了对方——乌鬓如云,金妆玉饰,她的华贵当中,藏匿着一股很奇妙的、不可捉摸的寒意,他只是被注视着,却觉得这只细腻轻柔的手,正扣着他的咽喉。

她只要轻轻点头,或稍微摇头,只要一句话,只要动动手指,就能砍下别人的头颅,为香甜血腥的权势高台垒上更多的祭品。

这种压力甚至超过她本人的容貌,让人忽略掉这个孀居守寡的尊贵女人,其实正拥有着一种艳丽到近似颓靡的成熟美貌。

两人短暂对视的期间,郑玉衡觉得,她心里一定想着要怎么报复自己的冒犯,怎么惩罚自己对她的猫不敬,然而这思绪冒起来的下一瞬,他就立刻懊恼地想,这可是太后娘娘啊。

董灵鹫又看穿了他,她猜到小太医的担忧和胡思乱想,猜到他任何不对劲的变化,但她还是觉得,这孩子有点太纯了,干净得跟外头让雨淋了三遍还往外抽出来的嫩芽一样,鲜嫩地一掐,就会往外娇滴滴地迸出水来。

她忍不住笑,松开手,慢悠悠地宣布:“以后,你跟刘太医一起来慈宁宫。”

王皇后陪太后看完了一整折戏后,从慈宁宫告退。

但她没有回到皇后所居的凤藻宫,而是思来想去,转而前往皇帝所在的宫殿。王皇后比皇帝尚且大一两岁,在方才母后与那位小太医的短短对视当中,她电光石火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王皇后来到归元宫,只带着身畔的女官佩春,其余人等都在殿外停下。她向皇帝贴身的内侍问了一句,得知陛下仍在料理政务,便遣人通报,并迈步进去。

两人少年夫妻,感情很不错,皇帝私底下偶尔还会叫她“王姐姐”,皇后自觉与他关系跟旁人不同,更有几分元配中宫的矜傲,所以在董太后面前虽然柔顺,但皇帝当面,她却有主意得多。

王皇后进了殿中,抬手轻轻拨动帘子,走到御案前。年仅十八岁的新帝正伏在案上,她来了也不起身,而是伸出一只手,握住皇后端庄合在身前的手指。

两手勾连,像是遥遥不断的吊桥。

“你怎么来了。”皇帝孟诚道,“你不是去侍奉母后了么?今天那台戏唱得怎么样,她可高兴?”

王皇后摇了摇头:“母后说戏好,却不笑。今日笑的时候少,我悄悄看她,也许对这些东西,并不很上心。”

孟诚失望地起身,另一只手压在满案的奏章、案卷上,他抽出未看完的那本,道:“朕登基数月,这些奏章批阅完了之后,还要发送给母后甄别决断。原朕以为,居东宫观政时,便已学会治国,登基后必能大治,但不知为何,母后虽未临朝称制、未曾以朕的名义下达任何一道圣旨,我却不敢让她放开手。”

王皇后默然良久,她年纪稍大些许,但依旧是深闺女儿,只能从夫君的态度中,品味到一种倚仗和依赖的姿态。

孟诚也跟着沉默下来,喝着案边放温的热茶。

王皇后见他失落,想起自己的来意,便上前临近皇帝,跟他低声私语道:“那台戏虽没什么意趣,但我今日倒见到一个人。母后对他笑了。”

孟诚盯着她看。

“陛下还记得刘通刘老太医乞求还乡之事?母后懿旨允了,但他一年半载却离不开,而是免去入宫值守,在府中颐养,所以向母后举荐医者。刘太医有个徒弟,是郑侍御史的儿子,母后让他为慈宁宫请脉。”

孟诚道:“只是个小太医罢了。母后心中素来只有家国,为天下万民求福祉,你不要想得多了。”

这话把王皇后的后话都打回去了一半儿。她毕竟只有敏感而无端的直觉,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他亲生母亲的猜测和闲话,只能按捺心思,转而说:“他要是能伺候好母后,让母后稍得开怀,也是好事。”

孟诚颔首道:“能照顾太后的安康,那是他的福分。”

王皇后附和了几句,夫妇俩谈了谈彼此手边的事情,互相安慰,而后便不再打扰。她从归元宫出来时,天近日暮,绯红的霞光铺天盖地。

王皇后登上辇轿,在回宫路上慢慢思索着,心中反复重现着今日在慈宁宫的那一幕,她思来想去,还是唤道:“佩春。”

女官佩春停步:“娘娘。”

“你去拿出宫腰牌。”王皇后道,“以本宫的名义赏赐郑太医,今日逮住了御猫,没有使得他人受惊吓。除了赏赐外,你还要敲打他一番,让他记得自己的身份。”

说罢,王皇后挥了挥手,佩春便点头离去了。

……

郑玉衡从宫中归家时,落日已经过去,夜幕幽凉如水。

他下了马车,郑府迎上来的侍从小厮提着灯,连忙上前来:“大公子怎么回来的这么晚?小的听说其他医官早就归家了,很怕大公子遇到什么不好的事。”

郑玉衡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亲口点了他照顾慈宁宫,在旁人眼里,这是天大的机缘,那是一颗可供攀援的参天巨木,能够让寒微之人盘伏而上。但在一贯正直的老师眼中,他逮住了那只“猫太子”,就是存了出风头、争荣宠的冒险之心,所以出了慈宁宫后,老师将他叫到府中,警戒提点了一番。

郑玉衡轻轻扯了一下袖口,手心还火辣辣的,充斥着烧灼感。

“大公子受委屈了?”小厮提着灯看了看他的神色,“宫中发生什么事么?”

郑玉衡抬手捂了一下脸颊,隔着宽阔的袖口,那股发烫的热意和痛感贴在双眼上,当他垂下手时,神色又变得端正温文,浑然挑不出一丝错来。

他道:“没发生什么,父亲回家了?”

小厮陪着郑玉衡进入府中,面露苦涩:“老爷他正等您呢……”

郑玉衡愣了一下,迈进门槛的脚步停了一瞬,跟小厮对视了片刻,只觉得不光手心发烫,他在太医院待久了的身子骨也隐隐僵硬起来。

“又是……”郑玉衡的话停了停,没说下去。

两人进入院里,院子里一个上了年纪、但很端庄的夫人坐在椅子上,低头翻看着账本,那是郑大人的续弦,是郑玉衡现今的嫡母。

郑父就坐在她身畔,另一侧是续弦所出的子女、以及妾室所出的子女。郑父的两房妾室没有资格来这种场面,他手畔侍立着妾的儿子,郑家的二公子郑玉行。

夫人见他回来,道:“衡儿过来。”

郑玉衡向前挪了半步。

夫人看他警惕谨慎的模样,跟身侧的郑父道:“就因为你总惩罚他,找衡儿的错处,就连我这个当母亲的指点矫正他,他都要害怕了,老爷总让我不要宠惯着他,才坏了我们之间的母子情分。”

郑父目光沉沉:“那是因为他总犯错!你母亲叫你过来,没听见吗?”

郑玉衡只好走到父亲的面前,撩起长袍,端端正正地跪下,低首行礼:“父亲。不知道儿子犯了什么错?”

“你还假装不知道?”郑父怒而反笑,“你乳娘的女儿、跟了你十几年的婢女,竟然私自挪用公中的账款,出去放贷!这是皇城,这是天子脚下!要不是有你在,她一个奴婢,怎么敢做这样的事?你去太医院后,你母亲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让她当管事的,你这个大哥哥、大公子当得,连身边的人都教诲不好,你能有什么品行……”

郑父说到此处,连连疾咳,夫人当即安慰他道:“老爷,此事还没有定论,兴许是那丫头自己胆大,衡儿并不知道。”

她话音才落,一旁的年仅十六岁的二公子郑玉行便跟着安慰起来:“是母亲看错了人也说不定,那罪婢大约秉性不好,天生就胆大妄为的,不干大哥哥的事。”

这话听起来兄友弟恭,夫人闻言,却隐而不露地盯了二公子一眼,从眸底泛出一点儿冷意。

郑父道:“他不知道?就算不知道,也有管教不严的罪责,把家法拿来!”

出事的婢女既然已经成了管事,就不再是郑玉衡的身畔人,再管教不严,又怎么能扣到他的头上呢?只是郑父不会将罪名归类到夫人身上,所以就算是“或许有”的罪责,也要教育惩罚他,也是他的过错。

郑玉衡望着早已捧着家法在旁的侍从,甚至都生出一点儿习惯的感觉。自从母亲去世之后,他就总会“犯错”,总会让父亲大动肝火,无论在外人眼里他有多么温顺,可在父亲眼中,他依旧是那个夺走他嫡妻的罪魁祸首,是一个伪装乖巧的天生煞星。

他是元配嫡妻生下的儿子,是大公子,跟继母、妾室、乃至于其他兄弟姐妹的立场,有着天然的利益冲突。

郑玉衡看了看继母,又看了看怒意未褪,眼露嫌恶的父亲,沉默不语地对着戒尺伸出了手。

夫人道:“衡儿,你别这么倔,就是跟老爷服两句软又怎么了?你说再也不犯了,以后多约束下人,跟你爹求求饶。”

二公子也说:“大哥哥,你怎么都不跟父亲说几句好话。”

郑玉衡闻言觉得可笑,但又忍住了话语,只说:“父亲愿意听我说话时,我会说的。”

郑父见他如此倔强,怒不可遏,连连说着郑玉衡品德败坏又不肯认错,喝令侍从动手。持着戒尺的侍从高高抬起,可看清灯下大公子的手心,忽然又停顿住了,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处。

“怎么了?愣什么,打!”

侍从道:“老爷……大公子的手……”

老太医对他虽然爱惜,但素来严苛,所以下手不算很轻,虽然没有家法更重,但那处细嫩皮肉上已经是鲜红交错,淤痕点点,只不过这伤一两日也就好了,要是再加上家法,怕是十天半个月都缓不劲儿来,写字抓药,都受影响。

郑父上前见到这一幕,联想到今日他归来确实晚了些许,便道:“这是老太医惩戒你的?你在宫中又犯了什么过?要是带累了家人、我看你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

郑玉衡垂下手,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还带着温度,可一股凉意从咽喉向下,直贯心田。每当他以为这种无依无靠的寒冷到此为止时,它总是还能更深一步,践碎他的防线。

还不如太后娘娘怀里那只猫。

郑玉衡喉间发酸,一语不发,有些迁怒于那只坏脾气的猫,想着那只猫在太后身边乖巧,怎么对别人这么坏?这么张牙舞爪?要是那只猫没有乱跑就好了,他也不用让老师担心失望。

那截戒尺啪地落下,把滚烫的旧伤激起尖锐的痛。郑玉衡深吸了一口气,手指瞬息间蜷缩起来。

正在此刻,从门外跑进来一个小厮,正是方才给郑玉衡提灯的那位。他连忙扶住大公子,看了看老爷的脸色,上前禀告道:“老爷,宫中来人了。”

郑父脸色一变,将庶子庶女们遣退,问道:“知道是什么事吗?”

小厮道:“说是来找大公子的。”

郑父狠狠瞪了郑玉衡一眼,斥道:“孽子,还不起来迎接客人!”说罢便带着夫人稍整衣衫,来到府前灯笼之下,果然见到宫中的车马。

佩春从车上下来,腰间系着出宫令牌,细绸衣衫,鬓发精致。她先向郑老爷行礼:“小人向郑大人、夫人问安。”

两人连忙回礼:“内贵人夜安,请问夤夜来此,可是宫中的贵人有什么吩咐?”

佩春向两人身后望了望,道:“贵府大公子可在?”

郑父将佩春请进来,佩春这才见到那位小郑太医。只是这时候的小太医看上去并不太好。君子正衣冠,他的袍角却有些灰尘泥土,露在袖子外面的手指有些细微的发抖。

佩春道:“今日在慈宁宫,太后她老人家的猫胡闹乱窜,还是多亏郑太医逮住了它,太后将你留下侍奉,就是信任公子你。凤藻宫娘娘一心孝顺,觉得郑太医认真仔细,能照顾好鸾驾贵体,派小人前来嘉奖郑太医。”

说罢,佩春一挥手,宫中内侍便将赏赐从车上搬了下来,放入院中。

郑父、郑夫人两人震惊诧异,瞠目结舌。夫人更是呐呐半晌不语,频频看向郑玉衡,眼神里写满了:“既有此事,怎么不早说?”

郑父熟知慈宁宫威势,底气不足地清了清喉咙,突然温言:“衡儿侍奉得当,也算代臣,向太后娘娘尽心了。”

佩春微笑道:“大公子此身,以后便是侍奉慈宁宫的了,请大人珍护,以免误了娘娘的事。”

郑父额头渗出冷汗,连连道:“正是、正是……”

佩春道:“小人还有一些关乎宫中贵人身体康泰的琐事,要与大公子讲清,需得借一步说话。”

这一切来得太快,郑玉衡回过神时,已经被宫中的人拉进一间空室内。方才和颜悦色的佩春姑姑收敛笑容,突然极其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审视过后,才敲打道:“以大公子的身份,能侍奉慈宁宫,是天大的福分,但公子也得记住自己的身份,娘娘是天子之母,是当今陛下见了都要行礼的人,公子做好自己的事,决不可有非分之想。”

郑玉衡一开始都没有听懂,品味了须臾,才恍然大悟,他有些讶异地抬起眼,才发现佩春姑姑说得是一个他从未设想过的道路。

在郑玉衡心中,太后娘娘原本跟他的其他女性长辈并无不同,根本没有生出半点不规矩的想法,光是跟董太后对视,他就生不起丝毫不轨之心。

佩春警示道:“如若逾越了规矩,在太后身边,有多少桩死罪可论,你心里应当有数。”

郑玉衡抬手行礼:“多谢内贵人提点,还有……多谢内贵人解围。”

佩春人在宫中,很会察言观色,光是进入郑府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将郑家的家事猜得七七八八,才特意那么警告的。

她回礼道:“小人不敢居功,是太后娘娘的名字、权势、身份,在为公子解围。如果说这世上能有什么东西,在这片皇城脚下畅通无阻,除了今上的圣旨之外,那便是董太后……”

佩春点到即止,意在让他明白,太后高如天上日月,只可相望,不可亵/渎。

郑府诸人送走佩春姑姑,提灯小厮这才找到机会,赶到大公子身畔,探问他可曾发生什么事、是否受到诘难。小厮连连问了几句,却发现郑玉衡在借着光看什么。

他立在府外夜风当中,借着摇动的灯火看了看自己手心的赤色伤痕,蜷缩时勾起令人麻木的刺痛。他注视良久,终于用另一只手扣住掌心:“……我怎么可能做那种事,太冒犯了,我想都没有想过。”

“公子说什么呢?”

郑玉衡却只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有解释。

作者有话说:

从今以后你可以想啦。

三日后,夜。

董灵鹫夜犯旧疾,头痛难解,女官熬了药,并去宫中太医院值夜之处请太医,刘通刘老太医已不在宫中久留,院内只有连日留居的郑玉衡。

自从上次归府之后,郑玉衡便以职责所在的名义,留在太医院数日,今夜也不曾离开,所以一闻得传唤,便当即前来。

夜中风露稍重,凉气浸人。他进了内廷,踏入慈宁宫,嗅到一股苦涩的药味儿,缭绕缠绵。郑玉衡向太后行礼,俯首道:“臣……”

只说了一个字,太后身边的瑞雪姑姑便以指抵唇,令其悄声,低语道:“郑大人不必多礼。”

郑玉衡这才抬首。

董太后倚在宽阔的座椅上,竟然没有去榻上休息。她依旧那么尊贵,鬓发上缀着细细的、长长的金色流苏。她闭着双眼,单手支着额头,护甲全部褪下来了,另一手还按着笔杆。

郑玉衡露出一点惊讶的神情。他在太后平静无波的脸色当中,看不出“头痛难忍”的迹象,但还是连忙上前,发挥毕生所学为她诊断。

董灵鹫微微启眸,沉静地看着他。

“……老师总谈及,娘娘的病是劳心耗力、积劳成疾所致,此症先帝也曾患过,太后娘娘理应开阔心怀,少烦恼、免忧思。”郑玉衡一边说着,一边从箱箧里取出带来的补养丸药,将曾经老师用过的方子一张张取出、与瑞雪姑姑所留的旧方相互查对,再稍填几味,递送给女官,又监督女官取药、熬煮,诵记每种药的用量。

这些事看着少,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

做完这些事后,郑玉衡刚要收起箱内余物,陡然发觉董太后仍旧注视着自己,从始至终没有什么评价之词,他忽然浑身一紧,仿佛被一股绵柔又沉重的气息包裹,听到她鬓发上流苏碰撞的细微沙沙声。

董灵鹫道:“少烦恼,免忧思?”

她抬手点了点身侧,示意郑玉衡过来说话。因为她的旧疾发作时,听不清稍远处的声音,朦胧耳鸣,前面的话没有听清,所以要他上前。

郑玉衡上前去。

他立在董灵鹫的左手边,医官的长袍只差半指的距离便贴到了玄衣华服之上。她靠着椅背,肩头分明瘦削,可上面刺绣重重、图样繁复,格外显得沉重。

郑玉衡将刚刚的医嘱又重复了一遍。

小太医的气息清冽如雨后新碧,挟着一股还未褪尽的夜风凉气,如雾般四散。

董灵鹫听完此语,转过头看他,一站一坐,她竟需要稍微抬首,才能望着他的眼睛。两人四目相接时,郑玉衡脑袋嗡鸣地响了一声,猛地发现自己令娘娘仰首,他立即依礼跪下,说:“臣礼数不周,请娘娘恕罪。”

董灵鹫从案上抽出来一本折子,这上面的字迹明明已经被御笔勾画过,她却还是再读一遍,一侧的砚台里干涸着皇太后的笔尖,同是朱砂色,却沉浊如暗血。

她道:“侍奉皇帝、皇后、太后时,除特许开恩,回话时不得高于上位,小郑大人,你给忘了。”

这话的后半句说得放松,故而郑玉衡紧绷的脊背也松懈稍许,他抿了抿唇,低声答道:“臣原本以为……那是很遥远之事。”

他是太医院医正,这个年纪做到此职,已经算是医术高明、颇有能力了,但这离侍奉天家还差得太远,如若不是董灵鹫亲口点了他伺候,三五年内、甚至十年内,他都没有独自进入慈宁宫医治的资格。

“嗯。”董灵鹫看着折子上的朱批,分出一点心来,慢悠悠地道,“先皇帝的病,你听过么?”

郑玉衡在脑海中搜寻片刻,仔细回答:“臣稍有耳闻,曾在老师身畔备药。”

稍有耳闻其实是谦虚了,如果说太医院中除了老太医刘通以外,谁还更了解先皇缠绵拖沓的疾患,那就只有这位小郑大人了,他几乎算是刘通的副手。他这话说得十分谨慎,下颔的线条也收成一道压紧的弧线。小太医肌肤白皙,暖黄夜烛下,衬得润如冷玉,他的眼睫一直微微颤抖,很能让人联想到他的思索、考量、还有一份小心翼翼。

“你说得少烦恼、免忧思,其实是件可望,而不可得之事。”董灵鹫抬手,挽袖在皇帝的朱批所加注,头痛、执笔、诸多纷扰之下,却还能和气地跟他说话。“孟臻要是早明白休养生息这个道理,也不会撒手得这么早。”

孟臻是先皇明德帝的名字。

这世上只有董灵鹫能这么叫他。郑玉衡反应了一下,只好默默盯着她身上繁重的刺绣,挑选着措辞:“太后娘娘要保重贵体。”

这种耳旁风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董灵鹫连应答都懒于敷衍。她将回复完的奏章放到另一摞上,拆开一道定税的折子,看得入神。

郑玉衡好像被她忘了。

他一开始还紧张警惕,过了好半晌,见娘娘没说什么,畏惧感一弱下来,所以故态复萌,有些忘却了自己的处境。

郑玉衡的视线从董太后衣衫上的凤凰图、百鸟、祥云、暗纹中向上移动。

慈宁宫里点着檀香,跟药香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又苦、又涩的木质香气,浓浓地萦绕在衣袖间。但他贴近太后身侧,从她的袖摆下闻到一股不可捉摸的淡香。

郑玉衡一开始怀疑这是衣物的熏香,而后又觉得并不像。他几番思索,想起民间一些关于体香的传闻,倏忽一怔,耳垂猛地热起来,像被一根细针扎了一下坐立不安,连忙收敛心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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