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三四年》作者:-阮白卿-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2-24分类:小说浏览:5评论:0

三四年

作者:-阮白卿-

文案:

两个不同阶层的青年,在恋爱探索中成长。

每个人都终将与原生家庭和解。

两个家庭,两代人在新旧思潮碰撞下交汇。

那天他们全家仓惶地坐上逃往内地的火车。

现在那张海报上的列车,竟隆隆地飞驰着,拉着汽笛冲回到他的世界里来。

大光明的穹顶与六十年前毫无二致,身后是三眼硕大的喷泉,票房叫卖着当红的片子。

虞少南就站在那里对他说,书卿,我们看这部好不好?

上海,一九三四年。

一句话简介:我们终将经历和解与分离

标签:BL,长篇,正剧,民国,BE,现实主义,阴差阳错

第一章 钢笔

结婚以后元珍曾经问他,那么旧的钢笔为什么还留着。其实他有好多钢笔,派克,威迪文,还有被谈雪卿卖红了的康克令,都是人家送的。送了来他也不用,最后都不知扔到哪里积灰,元珍就说,你看,有多少好东西也都让你糟蹋了。

这时虞少南就笑笑,目光从她烫了八字纹卷发的额头上越过去,茫然地看向梳妆台上巨大的镜子。那是孟元珍的嫁妆之一,上好的酸枝木,却按着西式的样子雕出裸体的小男孩,一边一个,仿佛是在半空里擎着那镜子似的,不中不洋,“合璧”得有点令人啼笑皆非。

少南不说话,元珍也不再和他搭腔,他们一直是这样,如果一个人说了话而另一个人没有回答,谈话就这么自然而然地结束了,他们夫妻多年来形成的默契。少南个子高,元珍的头发烫得那么蓬,他也还是能从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苍白的,带点沉重,好像很不满似的皱着眉。他隐约地觉得怅然若失。元珍去吩咐娘姨烧晚饭,少南走到桌前,把那支旧钢笔拿出来,扭开外壳,吸满墨汁,又重新拧紧,放回口袋里。

起初那是谢书卿的钢笔。那天虞少南陪几个德国工程师参观工厂,工厂是他父亲开的。少南留过洋,胡乱旁听过几堂西方文学,压根分不清狄德罗和费加罗谁是谁,临毕业发觉文章一句也做不出,才着慌起来。幸好他一贯喜欢交际,刚到德国就和一个列支敦士登来的女学生厮混得甚为亲密。说是女学生,其实少南并不清楚她究竟多大,外国女人的年龄一向无法从相貌上立刻判断,况且她总喜欢在脸上敷很厚的一层粉,可是若从胸脯的弹性上来猜测,大概也总有三十多岁了。

为了列支敦士登女人写的那篇文章,少南付出了不少钞票和大餐,然而按她的说法,看在他们这层关系上,已经是给他便宜了。少南把文章修修改改,囫囵交上去充数,好在他卖弄口才的功夫还可以,横竖解释得通,教授给了他勉强通过,算是对从遥远东方跋涉而来的异国年轻人的怜悯和同情。

少南的父亲虞鼎钧是一个聪明的商人,他常常同人讲,自己的运气实在不错。虞鼎钧十五岁时在一家裁缝铺当学徒,很会用一些投机的小手段来笼络老板娘。譬如她随口说一句老正兴的八宝鸭不错,他立刻冒着大雨跑着去买回来给她。他人从头到脚湿得像掉了一回井,但自怀里抠出一包油汪汪的鸭子,腾腾冒着热气。

裁缝铺的老板五十多岁,没有儿子,于是老板娘撺掇,把学徒认作干儿子招了赘,并且起了“鼎钧”这样非常冠冕的名字——他原本叫做旺发,代表他十分渴望得到但又并没有的东西。

虞鼎钧一继承裁缝铺,立刻从洋行买了两台辛格缝纫机回来,价格实在不菲,居然要一百二十块大洋,而且一买就是两台。虞太太的亲戚都在背地里议论,说上门女婿好不容易才等来这份遗产,贸然地投在这样古怪的东西上,简直败家精。然而局势不出两三年就变了,不管哪里,打仗是总也没停过。靠着这两台缝纫机,虞鼎钧很快接到了一些加工军服的订单,小作坊也渐渐变成了一家工厂。借着打仗,虞鼎钧狠狠发了一笔,正当大家把他作为一个暴富的裁缝看待的时候,他却突然转行,改做起火柴生意了。

虞鼎钧刚发迹的时候住在恩利和路的石库门,后来又买了不远处的一栋洋房,虞家就一直住在那里。这一年他已经快要五十岁了。他只有少南一个儿子,所以很热切地盼望着少南一回国就来接手火柴工厂,但少南对做生意毫无兴趣。然而,对将来他又没什么确实的憧憬,他只觉得自己还是个少爷,有很多空闲的时间,手头又宽裕,暂时而言,这些就足够了。

虞鼎钧的工厂做得不小,最近总有外国的工程师来参观流水线和设备。商会一向欢迎,也很殷勤地替他们聘请临时的翻译,当然,开销是工厂里自己承担。这一回来的是德国人。虞鼎钧尽管现在很有钱了,在生意上还是能省则省,要求少南出来充当翻译和接待。所以这天少南很早就到了工厂里。对于这种仿佛临危受命似的事,他还是愿意出风头的。他穿了一套几乎崭新的灰色条纹西装,蓝色衬衫,他很年轻,他是一个会说德国话的阔少爷,眼睛里写满了跃跃欲试和睥睨天下的欣喜。

少南先到父亲的办公间里拿资料,虞鼎钧指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文员,替他抱着那一厚摞纸。急促的皮鞋声回荡在安静的走廊里,薄雾似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打在脸上,少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得意。

下楼梯的时候少南发觉自己忘了拿笔。他沿着走廊折返回去,正好左手边的第一个办公间开着门,他便探了半个身子扒在门框上,朝里面笑道:“谁有多余的笔能借我一支?”

办公间里只有三名文员,坐在门口那张桌子的人背对着他。少南突然开口,吓了他一跳,手上一抖,正誊写的一份文件上“擦”地多了道墨印子。那人猛地回过头,少南就微笑地朝他问:“我急着想要一支笔,能借你的吗?”

少南这么一笑,那人反倒不好意思再责怪他,就把手里正写着的那支盖好笔帽递给他。少南把钢笔拿着,左右晃了晃,笑着道个谢,扭身跑下楼去了。

正式的参观下午就结束了,对方有三个德国人,一定请少南带领着去黄浦滩路上走一走。这是他们第一次接触神秘的东方,对于上海这所谓“远东第一城市”,自然有异常强烈的探索欲望。

三个德国人都是二十几岁,其实和少南留洋时的狐朋狗友没什么不同。男人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是一定要在灯红酒绿里亲历一次,才算在这个城市里浸淫过的。少南就叫司机带他们到极司菲尔路去,那里去年才刚建起来一家百乐门。

他们到得稍微早了一些,但霓虹招牌已经亮起来了。门童很殷勤地伺候拉车门,一路引着进到舞池,里面正在跳一首华尔兹,灯光摇摇晃晃地从每一桌的酒客脸上扫过去,仿佛在盲无目的地寻找什么人似的。

他们要了两瓶倭得客和五瓶香槟,虞鼎钧事先关照过,这家德国公司有投资他们的意向,所以少南花起钱来特别大方。四个舞女坐在他们中间,有一个自称曼曼的,总喜欢若有似无地把旗袍的前襟硬拉到身体一侧,从那高开衩里露出一条雪白的大腿。少南特别往她脸上多看了几眼。

她面颊抹得很白,但一双红唇突兀地镶嵌在那张白脸上,简直像在这光怪陆离的黑夜里吃了个小孩子之后残留下来的血,令少南有些恐惧。曼曼依偎在德国人怀里,用牙齿衔着一颗葡萄,送到德国人嘴边要他吃,又抱着对方体毛过密的胳膊,邀请他和她一起跳舞。这时音乐已经换了一首爵士,少南望着他们的背影,曼曼的身后像拖着一条尾巴,在空气里疯狂地甩动。

结束时曼曼把他们送到门口。德国人掏出一叠洋钞,卷成个卷,顺着她高耸的胸脯塞进中间的缝隙里——她金色大圆襟旗袍的盘扣几乎全部扯开,已经裸到胸口了。曼曼一耸肩,用胸脯夹住那卷纸,发出欢快的笑声。

这一招少南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今天不知为什么,他对于眼前这一幕异常厌恶。他的面颊在黑夜里羞愧地红了起来。

汽车先送几个德国人,少南等不及,便自己雇了辆黄包车回家。他揿了两下门铃,是老妈子来开,道:“少爷怎么醉成这样!老爷又要生气了。”

少南咕哝道:“爸爸还没睡?”

“大小姐的朋友来玩,老爷也陪着聊了会儿——喏,是那位孟小姐。”

少南撇撇嘴。喝过酒很热,他把西装搭在手腕上,衬衫扣子也在黄包车上解开了两个,这时候一路上楼,就摸索着把扣子重新系回去了。拐弯的时候没站稳,一下跌在楼梯上,幸好抓着扶手,才没有完全地倒下去,然而胃里有些什么东西强烈地涌上来了。头顶传来高跟皮鞋咯噔咯噔的声音,一个人惊呼:“哟,你喝多啦?”

听见是他姐姐秀南,少南才放心。秀南走过来挽他的胳膊,道:“你还能走吗?先上去,等会叫人给你烧茶水。”少南嘿嘿笑了笑,从地上捡起西装,一步三蹭地跟着她上楼,回到房间往床上一栽,把脸埋在枕头里。

“是不是孟小姐在你那儿?”

秀南白了他一眼道:“消息倒蛮快。你这副样子少出去给我吓人,今晚元珍住我房间,有什么话明天早起再说。”

“没话,你们聊。”少南勉强抬起半个手臂晃了晃,自己想想,又笑出声来:“这孟小姐,好好的人长了张马脸,元宝领一夹,钮子都看不见。”

秀南笑着捶他。“嫌弃马脸,还陪马脸看电影?《渔光曲》那半张票根可还在我抽屉里躺着,都是证据。戏院里灯一关,黑漆麻乌,一定马蹄子也拉过了,马脸也贴过了。”

少南急起来道:“实话呀,不让人说……干嘛非扯我?其实孟小姐要不是长得这样,你也不同她交朋友。你说是不是?”

“胡说八道!人家也没那么难看。”秀南脸红了,笑着啐他,“你白在德国呆了好几年,一点绅士的样子都没学着。我不和你讲了。我出来拿梅子汁的。你不舒服就叫我,我们就在房间。”

少南问:“有客房她怎么不睡?”秀南道:“你和她没话,我和她却要聊一整夜呢。”说完踏着那双乳白色带流苏的高跟皮鞋,咯噔咯噔地走了。

秀南喊女佣把茶水和梅子汁拿到楼上,自己则回到房间里。她读女校时候的同学孟元珍,正坐在床上翻看一沓报纸,报纸放在腿上,所以把头垂得非常低,从酒红色天鹅绒旗袍的领子里露出一段白花花的脖颈。

元珍回头悄声道:“怎么啦?”她这一转头,就把一个长而方的下颏直直地伸了过来,像把卷了刃的铲子,笨重的把手上却镶着两粒珍珠耳钉。秀南立刻想到弟弟把她说成一匹马,忍不住扑哧一笑:“你猜。”却并不给她猜的余地,道:“少南回来了——他醉得很厉害,没法过来跟你打招呼,不过他说了,明早起得来的话,一定要请你去吃咖啡的。”

元珍抿着嘴,努力不露出太明显的笑容来,对这个半空头的许诺非常满意。报纸上的铅字小,元珍把其中一张印着新片预告的举到眼前道:“她们说这一部不错,你去不去?”

秀南弯腰就着她手里看了看,笑道:“不巧,这一部彼德宋已经买过票子叫我了,不过前几天听少南说过想看,回头让他请你。”元珍说,也好。顿了顿又道:“你们少南平时不怎么喝酒,怎么今天这么醉?”

窗下放着一张梳妆台,秀南倚在桌沿上,道:“今天厂里来客人,爸爸叫他陪着应酬。”元珍讶异道:“哎?他怎么肯去这种饭局了。”

这话在秀南听来,无异于在侧面打探少南是否有接手生意的打算,忽然有些不快,于是低声应了句:“谁知道他,小孩子的心思,一天一变。”

她叫少南是小孩子,其实她自己也只大一岁,但她认为自己作为长姊,是有责任对这个家族潜在的少奶奶人选做好审查的,哪怕对象是她的朋友。

在一家之主虞鼎钧的思想里,是同时共存着东方传统的媒妁之言和西方自由恋爱那一套的,所以无论秀南还是少南,都默许他们多出去社交,但只能是做官经商人家的少爷小姐,穷学生当然不在此列。秀南和造船厂的宋家订了婚,打算明年五月办酒席,现在是冬天,穿婚纱太冷了些。彼德宋是少南在德国的朋友,拿了文凭一道回来,在舞会上认识的秀南。少南殷勤地在其中牵线搭桥,终于到了订婚这一步,由于这层缘故,秀南也很热心地介绍孟元珍给少南认识,权作一种交换。

元珍的父亲在政府里任着一个小小的文职,固然捞不到什么油水,做官却远比裁缝或卖火柴好听。幸而元珍生得一张平凡的脸,使得她和秀南之间的天平得到了均衡——在秀南看来也许是小小地倾向了自己一边。秀南自然希望在姑嫂关系里仍能维持这种优势。然而另一方面,她又不高兴元珍过问虞家的房产和工厂,因为总觉得元珍在这件事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当下元珍没再说什么,恰好佣人送梅子汁过来,她们就转而聊起最近流行的时装。女人之间若即若离的友谊多半是靠着一同花钱而维持的,很快她们敲定了过两天一起去逛先施公司,方才的冷场就这么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wb:@Neal痴汉团团长

第二章 父亲

少南半夜里醒过来,家里的人都睡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脑袋里像凭空被人插了把刀一样疼。呼吸时他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是一种非常干涩的、发酵过的水果混杂着茶叶的味道。他下楼去找水,蹑手蹑脚地踏在走廊上,路过他姐姐房间的时候,忽然想到孟元珍也在里面,不由得加快脚步,像她会突然从那扇门里跳出来似的。

楼梯转角的墙壁上开着一盏圆圆的小电灯,在空旷的黑暗里格外瘆人。煞白的光线底下,地上有条黑乎乎的东西,少南摇摇晃晃地蹲下一看,原来是支钢笔。

他正疑惑家里没见过这样东西,忽然想起是白天朝工厂里那个年轻人借的,就捡起来随手揣进裤袋。少南漱了口回到房间,坐下来的时候,那支笔顶在裤子口袋里硌着他,他就把它掏出来拿在手里。

那是一支非常老旧的黑色派克钢笔,银色的金属笔帽,拔开之后,发现笔筒已经拧出几道细细的裂纹,多半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少南眯着眼睛,打算明天叫父亲的司机带去工厂还给人家,不料手上一滑,钢笔直坠下去,像把剑似的戳进地板里。少南“哎呀”叫了一声,赶快拔出来瞧,笔尖已经砸弯了。

少南颓然地拉开抽屉,把那支笔往里面一塞,仍旧倒过头去睡觉。第二天他有意中午才下楼,就见秀南背对他蜷坐在沙发里,擎着镜子,一只手在脸上左摸右摸。他故意打个哈欠,道:“姐还没出去?苏南去念书啦?”

秀南扭头瞥他一眼道:“你早得很!人家特地等你等到十点半,你连面也不露。”

“谁?谁等我到十点半?”少南说完又恍然,“喔,你说孟小姐——我喝多了呀,忘了她在这儿,可我并没叫她等我呀!”

秀南从镜子里照着他,冷笑一声:“在我面前还装什么?”

少南在她对面的沙发上懒洋洋躺下来,说:“别急嘛。爸爸都不急,你急什么。”

“你是不急,可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有些事总要提一提了。”

少南吃吃地笑:“她急着嫁人哪?”

秀南把一只光溜溜的脚在皮沙发上用力拍了一下,趾甲上涂着蔻丹。“你这人真狼心狗肺!元珍蛮喜欢你呀,你还不领情。”

“领也不是这么个领法。你统共就一个弟弟,舍得叫我这样早结婚?”

秀南忿忿地一笑,不再说什么,从墨绿色丝绒长睡袍的口袋里掏出一盒香粉,对着镜子扑了几下,起身上楼去了。“我才懒得管你,彼德宋来找我吃点心,你可别涎皮赖脸地跟着来。”

少南“嘁”一声笑:“我看你才是急了。”

隔着客厅的玻璃,可以看见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马路上。少南趿着鞋一路穿过花园,夹道两侧种着矮冬青,花匠在灰绿的枝叶上装模作样剪了两刀。车窗摇下去,彼德宋戴着金丝边圆眼镜,歪出半个头,用德语说“早上好”,德国话只有这句他说得最好听。

少南的衬衫皱了,半边塞在裤子里,另一半耷拉在外面,冻得直抖,头发也没梳。彼德宋打量他几眼道:“啧啧,这宿醉未醒,去哪里玩回来的?”少南自己觉得不好意思,咕哝道:“陪人去百乐门。”彼德宋才一撇嘴,少南又抢着辩白:“应酬么,不好不去。”

彼德宋笑道:“你向我解释不着。再说舞女有什么稀奇,柏林那些俱乐部,漂亮小男孩吸完吗啡跳脱衣舞,上海滩有这种地方?说出来吓死人。谁不知你那时候跟弗林斯在俱乐部里鬼混。”

少南脸上陡然变色,低声警告:“别胡说!”

“好的好的,我晓得侬是正派人,是非常严肃地轧朋友……”

少南跺一跺脚,“你还要说?”

彼德宋闭了口,少南又讪讪地找话来说:“那么我有件事要问问你这正派人,哪里有修钢笔的?”

“钢笔有什么好修?去永安见一见谈雪卿,四块钱。”

少南想要解释,忽然觉得这对话叫人十分疲倦。这时秀南已经迅速地换了一件果绿色旗袍匆匆跑来,胸前荡着一大串珠链,披着雪白的长大衣。彼德宋下车迎她,隔着花园远远地朝她笑:“不要跑了,看摔一跤。”

秀南挽着一只崭新的杏仁色小手袋,少南看见,便打起精神恭维道:“到底密司脱宋会挑东西。”秀南立刻露出得意的神气,道:“永安买的,你要不要,也买一只送给元珍呀。”等不及他说话,两个人已经“砰、砰”钻到汽车里,绝尘而去,排气管向着灰土路突突呛出几口黑烟。

午后的虞公馆沉默着,一束稀薄的阳光冲破高且窄的玻璃,虚弱地扑在地毯的长绒里。老妈子在厨房削冬笋,低低开着一部主人家不要的老式留声机,有女人从那黄铜喇叭里咿咿呀呀地吟哦。唱片也是旧的,少南听着,大约是他初去留洋时的产物,调子十分陌生。

要不是彼德宋提起,少南几乎已经忘了弗林斯。现在,在宿醉的混沌中,少南又看见自己在柏林腹地的俱乐部里挥霍的很多个夜晚:油蜡皮沙发上残留着上一桌客人泼洒的鸡尾酒,巨大的灯罩低垂,笼起一团橙色的光晕,在暧昧的空气里摇摇欲坠。男人和男人,公开地、理直气壮地在同类的视线下调情。弗林斯大概也把他忘了罢?一定是。不然还能怎么样?轮船一离港他们就完了。

少南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皮革那种带点野性的气味,跟弗林斯常穿的外套很像。在梦里,日耳曼青年的金发在他小腹上揉动,旅馆房间黑着,弗林斯碧蓝的眼睛在深夜里热烈地注视他。

冬天黑得早,都没留意太阳什么时候偏西的,客厅里一股湿冷的潮气。老妈子当他还没醒,不敢开电灯,躲去佣人房里说小话。少南头昏脑胀,弗林斯早已眉眼模糊的面孔在他跟前晃着,令他一边回忆他们共同度过的无数个濡湿的、慌张的夜晚,一边又睡着了。直到自鸣钟敲起来,把他吓了一跳。老妈子适时出现,像专门等着他似的,说:“少爷,老爷叫你。”

少南到他父亲虞鼎钧房里去。两个人都不常来这间屋子,少南对房里的摆设和对他父亲是一样的陌生。他低声说了声:“爸爸。”

鼎钧穿着一件长褂,满身绣着如意纹,胸前一溜盘扣,正坐在红木贵妃榻上吸烟斗,从云雾缭绕里抬眼一瞥。少南立刻被这不在乎的一瞥刺痛了,不客气地道:“爸爸怎么今天没在那边?”鼎钧前年新和大世界的一个舞女打得火热,但又不愿意同她正式结婚,“那边”便是小公馆里。

鼎钧看一看他身上的衬衫,摆出厌弃的神气:“像什么话,好不容易出来做回正事,倒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你回来也有几个月了,到底是什么打算?”

少南不做声,鼎钧便一连串地说下去。从他在下只角给人家当学徒开始,寄人篱下,能攒下这份家业多么不容易,儿子游手好闲,总不见得做父亲的管到死。“人家出洋是政府赏识,吃公家、住公家。你出洋,我一块洋钿一块洋钿省下来掏给你。”少南无可反驳,只好说:“是的是的,我心里很感激爸爸。”鼎钧忽然想起什么,又愤然道:“你回国以后去看过你母亲没有?”

提到他母亲,少南脸上立刻十分难看,但仍然捺住性子道:“去打扫过的,也烧了纸。”鼎钧才不说话了,狠狠吸了一口烟。

少南透过烟雾看着他父亲,还不到五十的人,电灯下脸色青白,已经显出憔悴的老态。当然,这憔悴同他母亲没有关系。少南十岁时,虞太太死于心衰,那时鼎钧已经搬去小公馆四年多,当时的姨太太是个从长三书寓出来的妓女。

所以在少南的印象里,他母亲总是在一种茫然等待的状态,而且在这件事上异常坚定,“你爸爸总是要回来的。”虞太太是一个旧式的女人,尽管住着洋房,行动范围却始终不大超过自己的房间和客厅,卧病以后则进一步缩小范围到她那张红木架子床。

实际上少南和秀南都清楚父亲日渐疏远的轨迹。一开始,是隔三岔五醉醺醺地回来,从佣人偶尔没藏住的闲话里,他们知道了“长三堂子”,随后,“长三堂子的女人”渐渐明确为某一个具体的名号。起初少南以为父亲是在逃避一种固定的婚姻关系,后来才明白,他是在逃避他母亲本身,只有她死了,鼎钧才算真正同她解除捆绑,告别入赘学徒的耻辱历史。

虞太太死后,鼎钧很快不要那位姨太太了,搬回公馆里来。然而在少南,一个突然降临并且对什么都不满意的父亲不如压根没有。一见到父亲,他就感到憋闷的痛苦,因为过去彼此实在不熟,所以什么都不习惯。对父亲的描绘几乎全在想象里完成:殷勤巴结干娘的鼎钧,流连在堂子里的鼎钧,在厂里骂工人的鼎钧,在他母亲面前不耐烦的鼎钧……这许多的鼎钧糅合在一起,却无法合理地变成他的父亲。

但少南从虞鼎钧那里学会了避而不见,一到年纪,他立刻出了洋。

少南站在那儿不说话,鼎钧从嘴巴里“噗噗”往外喷烟,沉默半天才嫌弃地道:“你姐姐睡了?”实在无话可说,才想起这家里还有另一个人。少南随口答:“是的。”鼎钧便摆摆手让他回去。

少南路过他姐姐的房间,门半掩着,梳妆台上独亮着一盏绿色罩子的小台灯,灯光碧莹莹地照着衣橱。床上摊出许多衣服,锦地绉旗袍、毛葛长裙、乔其绒罩衫,还有几双肉色丝袜,一眼望去仿佛许多个柔软无骨的人形。

少南去大门口找了个听差问大小姐回来了没。听差说没有。少南有些隐约的慌张,赶忙打电话给宋公馆,漫长的“嘟——嘟——”声在深夜里显得尤其叫人惶然。一个睡眼惺忪的仆欧来接,说少爷上午出去就再没回来过。少南挂了电话,又觉得自己应当放心,他姐姐和彼德宋在一块,那有什么好说的,他们已经订婚了。

少南原本想等什么时候碰见修笔店再把那支钢笔送去,但很快他就把这事给忘了。十一月他约了几个朋友去南京玩,彼德宋也在里面。临走前,秀南反复叮嘱他要给元珍带点东西。像进城赶集似的大包小裹地买土产,在少南看来非常丢人,但他还是提了两只鸭子回来,油汪汪地包了两个纸包,拿麻绳捆着,一手一个上了火车。少南把鸭子送到孟公馆,门也没进,只叫听差送进去。这两只鸭子无形中充当了他的替身,可以在一段时间内在孟家的餐桌上取悦元珍,自然无需他本人出面了。

第三章 书卿

虞鼎钧有个朋友从北平来,住在东亚旅馆。鼎钧自从有了新姨太太,平时都住在小公馆,招待客人却自己回到恩利和路。姨太太这行当多半是堂子的附属产物,少南背后觉得十分讽刺,他父亲自己也是长三书寓的常客,倒又嫌起姨太太不上台面来。

鼎钧和这朋友的关系,介于客套和相熟之间,没法理直气壮地请人家去喝花酒,午饭后在客室里,一人坐着一把沙发大谈时局。北平的形势,虽然没有打仗,总是风声鹤唳。上海倒是没人相信会再打起来。前两年日本人也打过一回上海,最初人人慌得要死,过了一个月,还是原来那样,更何况租界里万年安全,犹如另一国的世界。

鼎钧的朋友在北平经营着一家小报馆,来了上海不免要把《申报》《新闻报》之类买来读一读。恰好鼎钧在工厂里订着一份。鼎钧不识字,每天早上叫个女职员到办公间来给他念报,像面粉过筛,先把字大的标题拣出来读过,再挑他喜欢的读正文,连广告也是这样念:“甜甜蜜蜜香香,你爱我,我爱你,大家都是敷上了双妹老牌”。

鼎钧指着少南,但眼睛不看他,完全把脸扭到另一个方向,道:“今年的《申报》我都留着,现在就叫他送到你旅馆里,反正我们讲正事他也听不懂。”那客人道:“令公子德国深造,眼界一定比我们这些老掉牙的人开阔。”鼎钧便冷笑:“要我说留什么洋,也不晓得学了些什么,浪费钱罢了。”

少南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血从背后涌上来,冲得面颊滚烫。他不吭气,起身走出去,鼎钧的汽车等在门口。到了工厂里,果然在他父亲桌子底下有半臂厚的一摞报纸,少南把它们搬出来穿过走廊。

这会儿正是下工的时候,因为省电,走廊上的电灯还没开起来,只有夕阳透过蒙了灰的玻璃窗斜斜地洒在绿地白点的大理石地面上。在傍晚的昏暗里,那一块块光区,像并排架着很多台电影片放映机。

少南并不讨厌火柴工厂。鼎钧还没和他母亲决裂的时候带他来,白花花的小木棍,在生产线上海浪一样冲到他面前,又沙沙流走。少南喜欢看这无限重复的场景,永不休止似的。小孩子对时间的感觉总是过分漫长,连带着觉得他父亲的确给他留下过一些温馨的回忆。但少南又实在为母亲不平。他是目睹着母亲的痛苦长大的,然而现在已经没人再提虞鼎钧当裁缝学徒那段发家史了。

少南从那漂浮的灰尘中穿过去,空气里有新鲜干燥的木屑味,隔着窗户,可以看见厂房的灰砖外墙,贴着巨幅红标语“安全生产”。他只管扭头,没留意迎面匆匆走过来一个青年,冷不防撞在一起,都忍不住叫出声来。

少南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没看路。”一面把那摞报纸举了举。对方看了他两眼,忽然笑起来道:“哎,你是不是上回到我们这里来借了一支笔的?”少南道:“嗳,我想起来了,还没还给你。”原来正是上次的那个青年。少南又说:“那支笔我没带在身上。”那人道:“没关系,过两天上班我找你拿。我姓谢,你在哪个办公室的?”

原来那人在工厂里看见少南两次,自然把他当作这里的职员了。少南才要解释,忽然有人从楼梯尽头叫了一句:“少爷,来视察呀!”上次陪他一起接待德国人的那个文员,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弓着身小跑过来,笑道:“您怎么自己拿这么重的东西!您去哪儿,我送您。”

少南连忙退了一步,避开对方的手道:“不重不重,车子就在外面等我,我自己来。”那文员便点头哈腰地道:“好好好,那您慢走。”虽然这样说,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旁人过分的殷勤之下,那个青年被衬托得十分尴尬,又不好就走,默然地看着他们。

虞少南也想和他说点别的什么,却不知要怎么开口,两个人都噎住了,只是站在那里互相看着,有一束日终的余晖照着那人的侧脸,在那暖红的光线下,他的头发是恰到好处的栗子色。

“嗳,少爷应该没见过他,这是我们新来的会计谢书卿——这位是虞老板的少爷。”

那谢书卿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少南莫名其妙地慌起来,那神气使他觉得他们之间立刻裂开了一道鸿沟。他道:“谢先生,你的笔被我不小心弄坏了,还没来得及修,不介意的话,我拿支新的还给你。”

谢书卿先是一怔,却是中年文员抢过话头道:“少爷太客气了,一支笔还这么惦记着。”少南忍不住打断他:“您先忙,我和谢先生还有点事情要说。”

那人恋恋不舍地走了,少南又征询地望着书卿,等他的回答。他自认为这是非常圆满的办法,不料书卿沉默着没有立刻做声。

“谢谢……但那支笔对我是很重要的纪念。这样,坏了也没关系,我拿回去找人看看,还是请虞先生还给我吧。”

少南十分惭愧,连忙道:“我给你送过来。”一低头看见书卿手里提着一只半新不旧的皮包,便问:“谢先生住哪里,我送你一段。”不料对方利落地回绝了他,“不用,我准备去搭电车。”少南因为实在不好意思,执意要送他,书卿推辞不过,于是道:“请稍等。”

书卿的办公室在楼梯口第一间,他拿了一把钥匙递给里面的人,道:“明天我请假,账本都在我抽屉里。”然后转过来向少南轻声说一句:“我们走吧。”

工厂是赁了一栋英国人盖的洋楼,古铜色的电梯门顶上挂着罗马数字的指针,等等总是不来,都有些发窘,眼睁睁抬头盯住指针不动。好不容易来了,一开门倒是空的。两个人走进去,各自占据一边,不说话,面壁思过似的对着门,但人影子被清晰地映在那茶褐色的玻璃里面。毫无来由地,少南又想到小的时候来这里,总喜欢把电梯的每个按钮都揿一遍,就为了看它轰隆隆地开门,轰隆隆地关门。学校里念书讲到“时代的洪流”,是有形而无声的比喻,他把那动荡的机械运转的声音就称为“时代的洪流”。在这短短的片刻里,少南那种冲动又回来了——如果电梯在每层楼都停一下就好了。

书卿比他稍微高一些,脸上的神情平淡而温和,眉眼使他想到雷夏电——少南十三岁第一次偷偷上戏院,看的是《春闺梦里人》,所以对雷夏电的记忆特别深——穿着一件旧的浅灰色短大衣。书卿丝毫没有要替他拿报纸的意思,少南不知为什么,却非常介怀这点微妙的冷淡。

上了汽车,少南先钻进后座,把报纸放在旁边,书卿就坐在报纸另一侧。少南问:“谢先生住哪里?”书卿沉吟一下,向汽车夫道:“去鸿祥里的路您认得么?”汽车夫是盐城人,口音惊人地难懂,喉咙又嘶哑,像永远有痰咳不出,大声道:“鸿祥里?什么地方?没听过。”少南不觉尴尬起来,他从没想过这汽车夫的言行会让他脸红。书卿倒没在意,想了想又道:“南苏州河那边有个印刷所,就在附近的。”

少南问:“谢先生明天请假啊?”刚才明明听得很清楚,他却又问了一遍。书卿轻声道:“是的,家里有点事。”少南道:“那后天我给你送来,想不到那样一支笔……是很重要的东西,我实在不好意思。”

书卿微笑道:“的确,看起来是很不起眼的。”

少南想要问他那钢笔是怎样的一种纪念,但好像又不该打探别人的私事,就咽回去了。车里一时间弥漫着些冷场的气氛,两个人各自看向自己座位旁的车窗。有一辆很长的有轨电车叮铃铃地开过去了,里面的乘客透过菱形的栅栏向这边看过来,各人神情漠然,他们的车子就夹杂在凌乱的黄包车和行人当中,缓慢地向对街挪动,透过玻璃,听见报童叫卖新闻,四分钱一份,四分钱一份。少南问:“谢先生每天是搭这一路电车吗?”书卿道:“嗳,就是的。”两个人又重新沉默下来。

书卿的声音稳重但柔软,少南非常希望他多说一点话。那摞报纸隔在他们当中,少南把一只手搭在上面,毫无意义地拈着满是油墨的纸的毛边,觉得它们很碍事,又不好拿走,动作未免太明显了。

前面是一片老式的弄堂,弄堂口放着竹篾编的小杌子,几个穿黑布棉袄的老太太坐着择青菜,也有拆毛线的,裤腿下露出触目惊心的两只尖脚。几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围在一起,蹲着刮片子,地上花花绿绿的都是压扁的香烟盒,看见他们这一部汽车开过来,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卿道:“就是这里了,那么谢谢虞先生。”

少南就着打开的车门望了一望,那石库门顶上用墨漆的“鸿祥里”三个大字已经被风雨打得斑驳褪色了。他一直看着书卿走到弄堂深处,才跟汽车夫说,再到东亚旅馆罢。汽车缓缓从破旧的巷弄间离开。摊贩在路边卖冬笋,胖且圆的根,突然缩窄了汇集成一个短促的尖头,像清朝的遗物“三寸金莲”。对于这“下只角”的生活,少南仅是在报纸上看见过一些片段,譬如姑嫂口角、主家虐待婢女,乃至持刀伤人之类。现在,隔着车窗,他看见没有电灯的细长的弄堂,日落后昏昏暗暗,惟有高耸的两面墙中间夹着一线青绿色的天空,少南感到一种新奇的忐忑。

开到东亚旅馆,仆欧赶着跑来替他开车门。少南才伸了一只脚,却一眼看见他姐姐秀南的背影匆匆走进去,穿着湖色缎子旗袍,大衣脱下来搭在手上。少南吃了一惊,坐在那里不敢动,但后面一辆汽车已经急着要开过来了。少南只好慢吞吞地下车,那旅馆的旋转门异常沉重,他推开绕进去,心口已经“怦嗵怦嗵”地震着。秀南那件旗袍的衣角一飘,人就钻进电梯里去了,脸上带着紧张的笑意。少南立刻想到,在柏林,他和弗林斯在旅馆做爱,欢愉里却随时担心警察破门而入。当下他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情,慌忙把报纸放到接待处,交代服务生送给一位王先生,然后头也不回地逃回汽车里。

汽车夫嘿嘿笑着,问:“那个是大小姐啊?”少南脑子里“嗡”一声,只淡淡道:“大小姐怎么会在这儿,你看错了。”汽车夫咳嗽一声打扫喉咙,讪讪地不再说话。少南自己也觉得这回答过于拙劣。他面红耳赤,扭头望着车窗里自己拧成一团的面孔。天色终于全黑了。

第四章 弄堂

书卿走进弄堂,两个十来岁的女孩子正在那两道窄墙中间踢毽子,都是齐耳短发,穿着教会学校的翠蓝布制服。因为不收学费,附近的女孩子多半是念教会办的女校,只是得读圣经。

书卿叫了声“碧娴”,其中一个小女孩子停下来,歪着头看他。书卿道:“还没吃饭?”他妹妹碧娴一吐舌头,压低声音,怕人偷听似的道:“妈刚烧呢。”

一进门便听见蔬菜下锅,“滋啦——”惊天动地的一声。书卿穿过客堂,因为这房子通风不好,油烟散不出去,都盘旋在仅有的一颗灯泡底下,使得整个屋子烟熏火燎地昏暗。锅铲叮叮当当地敲着,他母亲的骂声从灶披间直冲出来。

“人都有爷娘的呀!换做是我,我可做不出!人家上有老下有小,我将心比心想一想,做不出的呀——当谢家没男人是伐?”

书卿站在门口一探头,“妈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他笑着。

一问缘由他母亲更气,喉咙也高了一个调门道:“我这人哪一点不讲道理?从搬进来第一天就说好的,干什么六点钟占着灶台?叫孤儿寡母老太太等着你挨饿,你摸摸脸上臊不臊得慌!”

谢太太连诉带骂说了快一刻,书卿才听明白,原来他们楼下的房客说老婆病了,煮小米粥用灶台的时候久了点——为了节省开销,他们把客堂中央隔开一面木板,租给乡下上来做工的夫妻两个。

“算了算了。”

“哪能?你现在阔了是不是,什么都算了算了,”他母亲竖起眼睛瞪他,立刻扯出上一次的事来佐证,“夏天那会儿还偷着用我的油,打量谁不晓得?”扯开嗓门对着客堂里,生怕对方听不见。

“看锅要烧干了。”

他母亲不情不愿地掉过脸去。锅里正在炒一盘烤麸,看上去浓油赤酱的一团漆黑,收过汁,想想又添上半勺盐,味道重点,省菜。灶披间点着一盏煤油灯,照着谢太太的圆脸,常年地挂着一副苦大仇深的神情,以致眉心自然而然地长成三道竖纹,但那两条弯眉下的眼睛十分漂亮,是典型东方美的丹凤眼。谢太太抬头见他还在门口,没好气地道:“别站在这里碍事,去叫老太太吃饭。”

书卿扁一扁嘴,扭身往楼上去了。他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妹妹碧媛,正坐在黑洞洞的堂屋当中,手里打着一只毛线手套,显然对刚才灶披间的对话听得十分清楚,向他一摊手,耸了耸肩。

书卿沿着狭窄的楼梯咯吱咯吱地攀上去,这房子整个地光线不佳,脚底下一不留神就容易踩空。谢老太太有许多只柜子并排站在角落里,从陪嫁的铜扣大木箱到比较新一个时期的五斗橱,纪年标本似的,塞满了旧衣裳,鞋面、被褥和一些永远不会用到的东西。

阁楼里挨墙靠壁放着一张床,谢老太太坐着,两只小脚悬空,垂着头,一动也不动,木然地像个雕像。书卿蹲下来道:“走吧,我们下楼吃饭去。”

“吃饭……才吃过饭,怎么又吃饭?”谢老太太茫然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珠转了两下,梦游似的。书卿耐心地道:“已经快七点了,该吃晚饭了。”老太太咕咚一声跳下地来,“吃饭好,有饭吃是好事。”

她虽然矮小,但身上颇有些赘肉,叠穿着两件棉袄,从脖颈到脚踝都圆滚滚的,但接下去就戛然而止,终结于一双尖角的布鞋。她左脚有些跛,因为楼梯每一级都很高陡,书卿几乎是在身后抱着她。谢老太太道:“你不要拦着我,我走得很好。”书卿不响,从阁楼下了两道楼梯到客堂里,脊背上已是汗涔涔的。

桌上只有一盘青菜、一碗烤麸。谢老太太吃饭十分机巧,用热水把那一碗米饭泡成粥,很快地喝光了,空碗筷往桌上一撂,坐在那里顺次向每个人脸上看着,不认得似的,露出诡异的笑容。

“洪升呢?”老太太突然问。没人说话,她又道:“洪升收摊回来了没有?”

“不回来了。”谢太太咕哝。

“你去街上找找他。”

“死了八年了,叫我把骨头挖出来给你?”谢太太冷笑。

头顶的那一只灯泡像只毛栗子似的,在油污上裹着灰尘,由于瓦数不够,永远是暗黄的,像神秘的电影片的开场。碧媛的筷子“哒哒”地划着碗底,板壁后面那户租客的女人轻声咳嗽,“啃啃”两声,立刻把自己蒙进被子里,“啃啃”又是两声。老太太突然把桌子一拍,坐到地上去,谁也没有看见她是怎么坐下去的。

“我的儿你死得冤哇!一定是这贼娼妇害死你的!来路不明的野女人不能往家里带,不能怪我没早告诉你哇!人家勾着外头的野汉子谋财害命来的呀!”

“谋财害命!你睁开眼睛看看,这家里哪样东西不是我赚的!”

老太太放开嗓门嚷道:“嫁过汉的女人,花头多得来!”

他们家开着半扇黑幽幽的木门放油烟,那门口正好经过了一位太太,装作捋头发,迅速地朝堂屋里窥探了一眼。书卿起身去关门,他母亲把碗一摔,跳起来叫道:“叫伊看!别人屋里厢在唱戏对伐!”

老太太仍旧干扯着喉咙嚎着。

家里吵得这样爆裂,在碧媛姐妹看来,却是每天例行的一场公事,习以为常。两个女孩子面无表情地把碗里的饭扒完,自己拿碗出去洗。碧媛上个月已经过了十七岁,矮小的碧娴跟在她后面,像个尾巴似的,绕到老太太身后,一扭身躲过她呼天抢地拍着大腿的手臂。谢老太太蜷缩在桌子底下“哦哦”地呜咽。书卿默然了一会,终于觉得这顿饭是吃不下去了,便把碗筷一放,起身上楼去了。

书卿躺在床上,天色已经完全的黑下去。床头一盏绿罩子的小台灯旋开了,橙黄色的光线温柔地弥漫在窄小的亭子间里。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本小说,翻到上次折了角的地方,瞪着上面的铅字发呆。楼梯“咯吱”一声,隔了好半天,极其缓慢地又“咯吱”一声,是谢老太太拖着一只跛脚上楼来了。书卿竖起耳朵听着她蹭过走廊、掩上门、再拖着脚走过房间,不用看也知道,她仍旧是参禅一样坐回她的床上,在黑夜里把眼睛瞪得炯亮。至此,这房子才算是安静下来了。书卿的房间有两扇狭长的窗户,窗下是羊肠似的弄堂,有几个小男孩子哒哒地从楼下追着跑过去,远远传来几声老人的喝骂,中气十足地咳痰,“呸”地吐掉。

尽管每天回来都要看这样一场闹剧,书卿还是希望这房子尽可能地能够像个家的样子。他从皮包里摸出两只牛皮纸的信封,把其中一封拿着,蹑手蹑脚地到他妹妹的房间去。谢太太正坐在碧媛床上,借着煤油灯打一件红色的女式绒线衣,每天这个时候,她都要占据女儿们的房间做一些针线活,这样就可以只开一盏煤油灯而不需要用到堂屋里的电灯。书卿关上门,把信封放在她装毛线的竹篾簸箕里。谢太太头没抬头,却拿起信封,就着开口看了一眼,抽出钞票数了数。他母亲在那里当面数他的工资,书卿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就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谢太太数完钱,脸上终于缓和了一些,道:“正好明天带老太太去医院。”书卿道:“我也请了假的。”谢太太露出一些惋惜的神气道:“本来你这一份收入省点用也够,一去医院,这个月又紧了。你以前教的那个小孩子,蛮好继续教下去的。”

书卿一怔,低下头,面颊有些发热,道:“人家说了,要搬回乡下,不打算再请先生了。”谢太太道:“或者我搬来同你妹妹挤一挤,再空出一间屋子赁出去。”书卿摇摇头道:“不好,这和楼上楼下住的又是两样,要人家都是女眷,恐怕难找,我再想办法吧。”

谢太太的两根毛衣针急雨似的撞着,欲言又止,在那阴湿湿的冬天的房间里,听着使人怆然。书卿只觉得和她在同一个空间里共处,就有无数的压抑和疲倦。当然他们这样的家庭,是理所当然叫人觉得疲倦的,多数时候是因为钱,也有时候不仅仅因为钱。书卿从他母亲那里出来,路过楼梯口,被人把手臂一拉。碧媛悄悄笑着喊了声“哥哥”。书卿问:“怎么?”碧媛道:“我们学校里排舞台戏,说好大家一人摊个份子,买演戏穿的衣裳。”书卿笑道:“那不巧,你来晚了,你跟妈要去。”碧媛把脚一跺,“从妈手里能要到钱?”

书卿不响,但在黑暗中碧媛看见他已经动摇了,她就知道他一定会包容她小小的幻想世界,“只要一块钱,”她乘胜追击,“跟人家讲好的。”

“好了好了,“书卿摆出辩不过她的神气,“衣裳别往家里带。”

碧媛攥着一块钱的票子,蹑手蹑脚地从他的亭子间里走出去,他留给自己的那只信封又微不可见地薄了一点。书卿站起来拉窗帘。这间屋子和弄堂另一侧的人家相对,夜深了,对面已经关了灯准备睡觉,他的面孔出现在冰凉的玻璃窗里,苍白的,看不出颧骨上是否带点血色。他母亲提到以前到人家家里做先生的事,是听说了什么?——不会的,那天他们闹得那样难看。而且这种事对方好意思往外讲?那之后他们就再也没见过,也许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第五章 元珍

少南费了点时间才把那支钢笔找出来,还是上个月的事,他喝多了随手一放,早不记得塞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抽屉角落里翻到。因为谢书卿说,坏的也没关系,所以他打算就这么还给人家,再附上一盒点心,就算是道歉了。

这一天他正在家里读报纸,门铃忽然响起来,老妈子上楼通报说孟小姐来了。少南十分诧异,因为元珍之前没说过要上门,而且秀南也不在家。但人来了总不好让她在那里枯坐。

少南站在楼梯上,看见孟元珍的侧影,倘若不考虑相貌,那旗袍下的曲线的确十分优美。元珍从没有像当下时髦的小姐一样,受到外国人的影响穿起洋装来,是一个很典型的小官吏家的女儿。少南犹豫了片刻,叫她“孟小姐”。元珍回过头,露出一点不自然的笑容,他猜她一定坐在那里把这个回眸的镜头排练了好半天。

元珍在他面前永远是拘束的、小心翼翼的,连带着少南也别扭起来。少南在她对面坐下,尽量做出轻松的姿态道:“我姐姐出去吃咖啡了,你们没约好呀?”

“我不找秀南,我找你。”

少南吓了一跳,那凝重的神色使他有不好的预感。他讪笑两声,盯着元珍的脸,嘴里说的却是:“王妈你看孟小姐喝什么,喝橘子水,还是梅子汁——王妈!”他突然大声叫起王妈来,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客厅里,仿佛一种求救的信号。

少南笑道:“孟小姐有事打个电话就行了,这么远还特地跑了来。”元珍低着头,双手交握着放在腿上,两根拇指不停地互相揉搓,忽然抬起头盯住他道:“不知你听说没有……不,你一定还不晓得,因为我连秀南也没讲过,一知道消息就先来找你了。”少南紧张地等着她的后文。元珍顿了顿,低声说:“我父亲被派到南京了,全家都要跟过去……很急,就在这个月末。”少南还没有听明白,只是茫然地“哦”了一声。

“我想,我们……我想……”迟疑半天,她终于把要说的话一口气倒了出来,“如果你不反对,那么我可以不走的,也许……也许我们可以先暂时说定一个日子……”

少南惊恐地看着她,像不认识她似的。由她这一方主动地提出这种要求,不仅是表白,更是一种托付终身的请求。她要他现在就给她答复。他一点头,她立刻就可以抛下亲人,为他独身留在上海:订婚,结婚,融入他的家庭,生孩子……结婚,生孩子……他这就要承担起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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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打量起孟元珍。她的身体年轻、丰腴,高耸的乳峰迫不及待地要从软缎旗袍的盘扣里挣脱出来,瘦长的脸上生着大而圆的眼睛,她在看电影的时候,也是戴着圆片的眼镜。一个女人作为朋友,甚至关系更加亲密的女朋友,并不是不可以,但孟元珍就不行。她这样一位小姐,一辈子只能够谈一次恋爱,一旦交往就要谈婚论嫁——实际上,哪怕他们并没有在交往,她也已经沦陷进去了。

少南噎在那里没说话,幸而王妈适时打断了他们。冰块浸在金黄的汽水里,玻璃杯搁在桌子上,底下很快漫了一圈水。少南把杯子拿起来,咕咚咕咚地一口气喝光,冰块滑回杯底,“喀哒”一响。

“孟小姐。”少南谨慎挑选措辞。一旦和她订婚,他就不可能再有考虑的余地了,“我想,我们还是不要太轻率地讨论这个问题吧——”少南局促不安地微笑。他对元珍一直是这样,随时都害怕自己脱口而出的哪句话给她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和孟小姐之间,作为普通的朋友交往,是非常开心的。”

他不再说话了,一位官吏家的小姐定然是善解人意的。

元珍不响,低头盯着自己的手指,她今天穿的是靛蓝色的旗袍,像个女学生,那深色的缎子上很快泛起两三个颜色更深的圆点。少南慌了,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嗳……孟小姐,你别这样……孟小姐……”

他想找条手帕给她,却不能叫佣人过来看着她哭,也不好撇了她自己去,只能站在旁边。元珍却并没有进一步发作,她抬起手,用中指在下眼皮上揩了两下。

“也好,我知道了,”她忽然一昂头,“那么就这样。”元珍站起来往大门口走,少南机械地跟在她身后。元珍忽然又停下来道:“对了,你是不是要修一支钢笔?”少南先十分吃惊,再一想,肯定是彼德宋告诉秀南,秀南又告诉她的。

“那天我看见一个修钢笔的铺子,听人说师傅手艺很不错……你如果需要,可以把笔给我,我修好了给你送回来。”

......

《三四年》作者:-阮白卿-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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