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欲让其生
本书作者: 陆申
本书简介: 娄嘉弥非常确定,电话里的声音正是自己死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命运的提线勒紧了他的手臂,拽着他再次回归故土。寄信者毫无线索,同伴的儿子又离奇失踪……迷雾之下,他以为自己这次能够改变过去
第一章 时间永远不会背叛它自己
‘时间永远不会背叛它自己’
站在门外的时候,快递员可以很清晰的闻到那股奇怪的味道。但一想到自己此刻如果退缩,就还要再跑一趟,他咬紧牙关骂了两句沉默的脏话,然后无奈的抬起胳膊,第七次按下了301号的门铃。
孤零零铃声就像是坠入汪洋大海中的一颗沙,在狭窄的公寓楼道里努力回荡了几秒,之后一切又回溯到凝固般的平静。
又一次没有等到回应的快递员先是咽下一口唾沫,平静的垂下头去。也许是终于到了极限,他不再压抑自己,猛地抡起紧握的拳头一下又一下使劲的砸门,那惊雷一样巨大的捶打声中饱含愤怒,他咬牙切齿的脸上写满了不理智的情绪。
房门终于在接连不断地击打下开了。不过却不是快递员所期望的那扇,是旁边的302号。
一个穿着松散睡袍的矮个子男人从门里探出了头,眼皮毫无生气的张开一半。他吧唧着嘴巴,然后像表演似的,打了个过于夸张的哈欠。
“兄弟,你的表好像不准。”矮个子男人说。
快递员的发泄被这突如其来的插嘴打断了。他不耐烦的举高了左手,轻蔑的瞄了一眼:“准准的10点35,昨天可刚调过。”
“是吗?我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矮个子男人刻意摆出一副很抱歉的笑容,指了指楼道尽头的窗户,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明晃晃的月亮如玉石般悬在黝黑且宁静的夜空上。反应过来之后,情绪失控的快递员很不好意思,非常羞愧的将不懂规矩的手慢慢放下。
“我不是有意打扰的……对不起,我没有注意到……”快递员还算清秀的脸庞蕴成一片惭愧的红。
“你找301号的?”
变得拘谨的快递员从脚边拿起包裹,眯起眼睛谨慎的念出上面的字:
“对,鑫佳苑9号公寓楼C单元301号娄嘉弥先生收。”
“走吧,那家伙不见任何人。”
“可这真的是他的包裹。”颇为疑惑的快递员把手里的东西递过去,并且用指头指着。
“不重要,他是个怪物,明白吗。”
这颇为冒犯的解释让快递员接不上话,他只能瞪着一对彷徨的大眼睛,嘴里哼唧了老半天却一个像样的句子都吐不出来。
“整栋楼全都知道。那家伙就是条野狗,你放在门口离开就行了。”矮个子男人双手抱胸靠在门框上继续讲,缩起来的肩膀透出一股嫌弃地味道。“人绝对不该是那幅模样,他精神不正常,从来都不和我们打招呼,闻起来就像腐烂了似的。有次我不小心和他走进同一个电梯,那股味道,短短的十几秒我这辈子都忘不掉。”
说完矮个子男人撇了撇嘴,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仿佛刚刚在回忆的深林中踩到了一滩烂泥。看到无辜的快递员在原地不知所措,他又补充说:
“我给你打包票,不会有人想偷他的东西。”
沉默了许久的快递员延续着为难的神色。他如凝视婴儿般端详着怀中的包裹,双脚并没有朝离开的方向迈出一步。
“那签收单怎么办。”
这老实巴交的回答换回了矮个子男人很不屑的嗤笑,他摇了摇头,指了下快递员胸前别着的签字笔。
“你难道不会写字?”
“不,不行。”快递员触电般的果断拒绝,下意识的向旁边躲了一步。现在的他更像只惊慌的兔子,卑微的咬着嘴唇,完全没有了刚才砸门时的脾气,“这会害我被开除的。”
“啧啧,你一看就是个新来的。”
“我已经搞砸两份工作了,才不要冒风险。”
矮个子男人的激将法并没有取得如期的效果,快递员口中喋喋不休的抗拒着,又一次把指头放在了门铃上。不过没有等他按下去,这次301的房门真的打开了。
整间屋子里只有纯粹的漆黑,借着走廊上的灯光,快递员惊恐的看到门口站着一束蓬乱的杂草。
那实际上是一个男人长久没有修剪的头发,油腻的发丝粘成了脏兮兮的一团,贴着突出的额骨垂下来,和他同样令人作呕的冗长胡须纠缠在一起。他脸颊上的皮肤像鼓面似的紧紧扣在骨头上,看不出任何一点弹性,混沌的眼窝犹如沉积的死水,一时间让人找不到瞳孔在什么地方。
他整个人就像是徘徊在死亡与生存的交界处,明明看上去只有六十多岁,却散发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枯败气息。快递员先是被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所惊到,一时间忘记了呼吸,等他回过神来,立刻就捂住了鼻子。
那实在是太臭了,浓烈的酒味混合着长期没有清洁的身体,矮个子的男人原来一点都没夸张。快递员下意识的望向303的房门,那机灵的胖泥鳅早已很识趣的躲进了屋里。
“请问您是,娄嘉弥先生吗?”快递员很艰难的问。
这头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野兽完全不懂礼仪,除了冰冷的沉默他什么也不给。
快递员在心中嘟囔着,尽力保持笔直的站立,以掩饰自己心中愈发强烈的胆怯,和如此反常的男人近距离接触,让他的脑海中不免产生了很多危险的想象。把包裹和签字笔递过去时,他不自觉地缩了下胳膊,以避免真的碰到对方。
“还以为家里真的没人呢。”快递员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抱怨,“东西是从疆其县寄来的。”
出乎快递员意料的是,娄嘉弥签完字之后并没有接过包裹,他只是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冷冰冰的站着,像株早就枯死了上千年的古木,脸上找不到一丝感兴趣的表情。
“不论是什么,都送你了。”
娄嘉弥平静的抛下这一句,就毫不留恋的关上门和恶臭的房间重新融为一体。如果说快递员心中没有任何欣喜那绝对是假的,他不打算等到下楼,站在门口就迫不及待的拆起来。
“真的?您确定不要了吗。里面可是……”
他先是假模假式的吆喝着,并且在心中祈祷娄嘉弥千万不要反悔。不过当他看清楚包裹里的东西时,他的眼睛里顿时闪烁出贪婪地光芒。
“你确定要送给我吗,这看起来好像不便宜啊。”他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是个手机,里面只有一个电话号码,名字叫,娄樾。”
门突然毫无征兆的打开了,不偏不倚的拍在快递员头上。面色阴沉的娄嘉弥没有任何要道歉的意思,只是很粗鲁的将那手机夺过去。
他打开手机自己检查了一遍,认真的神色与先前的无所谓大相径庭,双目透着惶恐,过了许久才颤颤巍巍的吐出一句:
“不可能。”
他猛地揪住快递员的衣领,尖锐的指甲扣进布料之中,也把指甲缝中淤积的污垢留在上面。
“这包裹什么时候寄来的。”娄嘉弥像头野兽一样逼问。
那恶鬼般的眼神吓得快递员失去了反抗的能力,他缩紧脖子,老老实实的回想。
“大概,大概是,”快递员痛苦的挤着眼睛,“上个星期六。”
娄嘉弥跌跌撞撞的走进屋里,发出一连串叮铃哐啷的碰撞声,他朝着墙上重重一巴掌,惨白的灯光立刻充斥了整个房间,也让快递员见识到了屋内惨不忍睹的景象。
“这哪是人住的地方。”快递员不自觉的骂了一句很可能会让他丢掉饭碗的话,好在娄嘉弥此刻完全不在意。
想要往屋子里走是件几乎不可能的事,因为倾倒的酒瓶像礁石一样散落的遍地都是。现在快递员知道了恶臭的来源,他看见一只干瘪变形的瘦猫,墨绿色的眼里满是警惕,弓着腰蜷缩在那里,无人打扫的排泄物堆满了整个墙角。屋里还有许多娄嘉弥吃剩下的,当然也可能是猫吃剩下的餐盒,这公寓的垃圾桶明明就在楼下,可他偏偏和自虐似的任由发臭的汤汁洒在地板上。
这人不会是不想活了吧。快递员冒出一个令人后怕的念头,抬高了头寻找上吊绳的踪迹,也因此看到书柜上沾着腥黄色尿渍的内裤。
娄嘉弥站在灯光下,拨通了手机,房间里突然安静了许多。快递员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他们的呼吸暂停了。
电话通了,这位老人哆哆嗦嗦的说:
“喂?”
片刻之后,电话里传来一个绝对不超过二十岁的女声。
“来啊,爸,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樾樾,樾樾!”
因为娄嘉弥的叫嚷声太大,快递员担忧的朝门外望了一眼,紧接着他听到了很不寻常的‘t扑通’一声,转过来才发现是娄嘉弥跪倒在地上。这个老人的魂魄似乎被撕碎了,勉强用指头夹住已经被挂断的电话,看那扭曲的姿态似乎是想钻进去。
和之前的敬而远之不同,现在的他变得令人心疼,娄嘉弥单薄的脊背在这深邃的夜晚抖个不停,藏匿在阴影中的脸庞不时地传出痛心的抽泣。
快递员做不到袖手旁观,即使工作已经完成了,还是走过去扶起他。他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抓住了娄嘉弥不知道多久没洗的胳膊。
“我真的能理解你,我也有个女儿。每天上班不到三小时,我能想她三百多次。”
他的体贴似乎撞到了墙壁上,娄嘉弥痛苦的摆摆手
“不,你不懂。”
“我当然懂。她才那么小就冲我发脾气,每次她说让我滚出去的时候,我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感觉呼吸不上来。”
“不,你真的不懂。”
娄嘉弥如虚脱了似的喘着,窗外的夜色不敢打扰他,月亮如蜡像般老老实实的凝固在原处。过了一会,他才继续说道:
“我女儿,二十五年前就已经死了。”
第二章 重回疆其
冷静下来之后,娄嘉弥当然又试着打了遍电话。但在按下拨号键的一刹那,他的心中便涌出了奇怪的感觉,随后证明他的第六感的确不是摆设。
那个号码已经关机。
在短暂的陷入绝望之后,他很快便想到了包裹上的地址。好在上面的字迹足够清晰,时盼街21号2单元202。娄嘉弥翻找了自己对于疆其县的所有记忆,可惜的是,没找到这条街道一丝一毫的影子。他明白城市也是会长大的,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会像人一样长出从前没有的皱纹和白发。
当快递员走后他一刻都没有休息,只想要压榨每分每秒好快一点动身。这天晚上他刮掉了多年没有打理的胡须,用近乎生锈的淋浴蓬头洗干净自己。那污垢顺着他龟裂的皮肤纹路向下流淌,最终打着旋消失在下水道中,而留下来的东西叫做生命力。
出门的时候他穿得像要去祷告的牧师一样规整,将那只半死不活的瘦猫从屋里赶出去,并祈祷它能活到与下一任主人相遇。当时天还完全没有亮起来,在经过303号房时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犹豫片刻之后敲响房门。被吵醒的矮个子男人开门之后满脸惊恐的望着他,恐惧是因为他毫无征兆的来访,而惊奇是因为他焕然一新的模样。
“你想干嘛?”矮个子男人的目光四处乱瞟,紧张的右手握住了大门旁边的雨伞。
娄嘉弥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彻底的消失在了电梯里。
他搭乘了今天最早的一班航班前往疆其,在飞机努力向上爬升的时候,几簇亮闪闪的希望从东方足够遥远的云层后面生长出来。
哪怕是最为精妙的语言系统也无法形容他此刻复杂的心情。那是他曾经发誓再也不会回去的地方,在数不清的难以入睡的夜晚,他祈祷上帝能够把关于疆其的一切记忆从他的脑海中抹去。走在大街上他甚至会刻意避开这个方向,一旦意识到自己正面朝着正东方,就会很慌张的立刻把双脚转个方向。
只因为那通无法解释的电话,现在他必须回去面对曾经厌恶的一切,那感觉就像是从残破的废墟中找寻出玫瑰。在飞机座椅上沉思了许久,他连送餐的乘务员都没有搭理,最后终于承认了自己并不是一个坚定地无神论者。
这段并不算长的航线让他倍感煎熬,他像个孩子似的时不时去咬自己的指甲。他清晰的记得,自己曾经在女儿的墓碑旁坐了整整三天。所以世界上一定存在着奇迹,否则发明这个词还有什么意义呢。
走下飞机之后,那完全变了模样的机场令他一时间迈不开腿脚。对于一座每天都在发展的城市而言,离开二十多年的娄嘉弥和头回来的游客没有区别。
上了出租车之后,满怀期待的他把深深刻在脑子里的地址念给司机听,还拍着人家的肩膀,但司机的回答犹如一根大棒狠狠敲在他头上:
“没有这地啊,大兄弟,你在这消遣我呢。”
“你确定吗?你是不是没听清楚。”坐在后座上的娄嘉弥顿时心乱如麻,迫不及待的往前凑。
不耐烦的司机冲着后视镜翻了个白眼。“时间的时,期盼的盼,我耳朵又没有聋。但别说时盼街了,这疆其连个时打头的路都没有啊。”
“你开车多久了?”
“啧——”司机倒吸了一大口凉气,“瞧不起谁呀你在这,我干这行的时候香港都没回归呢,到今年车换第四辆了。你现在去买份地图,我都能给你从上面指出三个错来。”
对于司机浮夸的炫耀娄嘉弥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现在浑身发冷,整个人往下坠去。他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宽阔的机场高速,可越看就越觉得那像没有出口的迷宫。对于这通诡异的电话他不是没往恶作剧的方向想过,他只是无法坐视不管,当女儿千真万确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他就做好了哪怕是地狱也要闯一闯的准备。
现在看来他低估了很多东西,那并不是个简单的骗局。
看见娄嘉弥和断电似的毫无动静,司机开始为自己的生计考虑。“大兄弟,要不你换别人的车吧。”
“别,那就,那就去……就去……先去十九中吧。”
司机很快把娄嘉弥载到他临时说出的目的地,这位老人站在校门口,又一次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之中。曾经的校名会用红色的艺术大字竖着排列在校门上,而今时今日承载大字的门柱都不知所踪,进出的孩子穿着他从未见过的校服,左边的艺术墙也都拆了。老旧的教学楼不知在何时死去,而新生的漂亮建筑散发着无穷无尽的生机。
他没有花费功夫去和门卫纠缠,要求必须进去看一眼。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何来这里,实际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
现在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找到包裹上并不存在的地址。他几乎不带任何希望的,又拨了一遍那号码,结果没有任何改变。这事真是糟糕透顶了,没有人告诉他接下来要怎么办,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剩下全靠他自己想象。
不知所措也无处可去的他感觉头疼的像是要炸开,胸口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挤压着喘不上气。很快他意识到不能再这样望眼欲穿的干站着,那无处排解的焦虑正在指数倍增长,很快就会把他压成粉末。
他需要解药,但周围的小店打着保护孩子的旗号都不售卖香烟,他不得不走了一大段路,才找到了一家更有格局的商店。
坐在收银台后面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孩,之所以这样形容,是因为他长了一副足以让大部分女孩倾心的俊俏面孔。高高的鼻梁,眼角往上吊着,皮肤白的像是擦了霜,他着一件朝气蓬勃的带涂鸦衬衣,比那些岣嵝着脊背的年轻学生显得更有吸引力。
“随便来一包。”
犹如毒瘾发作的娄嘉弥一点都不挑剔。而当香烟点着之后他却并没有着急离开,就站在店里腾云吐雾,如孤单的灯塔一样眺望着远处学校那空中楼阁般的屋顶。
帅气的中年店老板低头把玩自己的手机。既然客人已经按规矩付了钱,其他事情就不再是他关心的。
“我女儿曾经就在那里就读。”娄嘉弥很突然的冒出一句,双眸中的世界似乎已经倒回了从前。
店老板抬起头来很敷衍的应付了一句。“是吗,那我们还是校友呢。”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又把头低了下去。
娄嘉弥并不在乎倾听者的态度,只要可以倾诉,对他而言就已经是诺大的奖赏。“那一年是千禧年,她是十六岁上的高一。”
“哦,”这次店老板连头都不抬了,“最后考去了哪里呢?”
“她……那一年去世了。”
娄嘉弥说完狠狠咂了一口烟,突然一个刺耳的撞击声令他打了个哆嗦,那是手机摔落在坚硬的柜台上发出的动静,把他从幽怨的情绪中拉了出来。不知为何,店老板对刚才的话题格外敏感,他很反常的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使劲的往前倾,只是为了能离娄嘉弥的脸更近几公分。
在沉重的呼吸之中,老板小心翼翼的问到。“你女儿,她叫什么名字?”
“娄樾。”
“难道,你是娄嘉弥?”
听到对方准确无误的叫出自己的名字,并且看到对方因为过于惊讶而无法合拢的嘴巴。娄嘉弥就像是触电了似的,一种酥麻的感觉顺着脊柱蔓延到全身各处。
“所以你是……?”他小心翼翼的反问,那通诡异的电话带来了后遗症,不论结果是什么都令他感觉紧张。
店老板流露出欲哭无t泪的神态,其中还夹杂着惊喜的笑意。用手指着自己的脸:“是我啊,我是崔步青。”
这个名字在娄嘉弥的脑海中横冲直撞,鲁莽的撞击着曾经的记忆碎片,他不得不闭上眼睛略显痛苦的呻吟着,揉了揉隐隐发烫的太阳穴。过去的岁月串成无可替代的胶片从他眼前飞速的掠过,他渐渐的想起来了,在回忆的影院里找到了这人所在的角落。
“我记得你,有点儿印象,他们说你是我女儿的男朋友?”
崔步青缓缓的且庄重的点了下头。一时间两个男人居然都说不出话来,他们找到了那根将两个人系在一起的纽带,但那纽带却如玫瑰的茎秆般带着刺,两人的喉咙不由自主的紧缩成一团。
他们的眼神碰撞在一起又快速的躲开。直到娄嘉弥指缝里的烟白白烧掉了小半截,他才以一声长长的叹息打破了沉默。
“我不是个好父亲,真的,这么说都保守了。”他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却依然遮不住苦涩的表情,“我当时就是个混蛋,如果不是我犯浑,她现在应该还活着。”
“她很爱你。”崔步青安慰娄嘉弥。
“我根本不配,她就应该把眼睛擦亮些,早点看清楚我是个什么东西。你知道内疚是怎么杀人的吗?不会一下子要了你的命,但你却巴不得它来的痛快点。你肯定想象不到这些年我都是怎么过来的。”
娄嘉弥的自怨自艾戛然而止,只是因为崔步青从柜台里走出来,把温热的手掌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话,就那样轻轻揉捏了两下,但又比一切单薄刻意的语言都更加具有力度。
也许是为了让娄嘉弥放松下来,崔步青用夸张的动作摆出邀请的架势。“别站着了,坐下来聊。”他那故作愉悦的语气怎么听都像演的,把娄嘉弥推进了柜台里,按在整间店内唯一的那把椅子上。
“所以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我记得当年你离开了疆其。”他自己则背过去靠在柜台上。
崔步青专门把话题从那沉重的沼泽里拽出来。不过这倒是提醒了娄嘉弥,他的眼睛从先前的低迷一瞬间变得有了方向,如果说这座城市里真的有人能够帮他解开谜题,那个人一定正站在他的面前。他慌慌张张的把手伸进口袋里,急不可耐的掏出那手机,来不及解释就直接推到崔步青面前。
“这是什么?”后者很自然的发问。
“这是娄樾给我寄来的。”
第三章 高个姑娘
作为一个还没有完全糊涂的老年人,娄嘉弥也知道他这话听起来有多么荒唐,从崔步青尴尬的脸上他也看出来了,那种因为害怕伤害到他而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知道你不相信。”于是他急急忙忙的解释,“我刚看到的时候和你现在的想法一模一样。但是我试探着打过去,樾樾,真的和我说话了。可是只有一次,就再也打不通了。”
片刻之后崔步青的脸上浮现出了笑容。但恐怕娄嘉弥要失望了,那并不是满怀惊喜之情的笑容,更像是为了掩盖某种窘迫的气氛。
崔步青支支吾吾的小声哼唧着:“所以这就是你时隔多年回到疆其的原因?你是想让我相信……她复活了?”他毫不激动的声调平静的就像是冬日里冰冷的路面。
“你要是能说出更合理的解释,我也愿意听听。”
话虽然这么说,但娄嘉弥又狠咂了一口烟,他那高高昂起的下巴和虚弱不堪的眼神恰恰相反。
“你不是想不到,你只是不愿意接受那个结果。”崔步青不得不做一些铺垫,就为了照顾面前这位老人的身体和情绪,“很显然这就是个无聊的捉弄不是吗?不管是谁搞出来的,他都不是个好鸟,任何人都不应该拿死者开玩笑,更何况还戏耍了你。”
娄嘉弥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大,手里的烟灰随着身体的抖动掉落在地板上。“难道你就那么希望她死!”他用高亢的嗓门质问。
“这是什么话。”崔步青万分的委屈,摊开双臂以证自己的清白,“我只不过想劝你冷静下来,好好面对现实。”
“这,就是我的现实。”
娄嘉弥用指头重重的戳着那手机,这是他头一回舍得对它动粗,手机弹起来几乎要被戳出一个窟窿。等到两个人都冷静了一点,他重新整理好自己斑白的头发,一字一顿的给崔步青解释:
“我不想再回到以前的生活中了。你体会不到的,这些年我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算不算活着。”
说到动情之处,娄嘉弥的双手开始不听使唤的捶打自己的腿。崔步青赶快从货架上给他拿来一瓶水,他毕竟不是抗造的年轻小伙子了,每一次血压的飙高都可能带来难以弥补的后果。
娄嘉弥没喝几口,倒是把所剩无几的烟屁股扔到了瓶里。他挥手示意崔步青不要打断他,就算觉得可笑也请听他继续讲下去。
“那不是个普通的电话,你不理解它对我有多重要。”他用手掌重重的拍打着自己瘦弱的胸膛,“我觉得这一定是天意,是老天爷给我的机会,哪怕再见一面也好,只要几秒钟就行,如果不让我抱她也至少让我说句抱歉。”
“你怎么就……”
刚吐出几个字崔步青就强迫自己闭上了嘴。朝着这个方向再聊下去就要吵起来了,他也无意在这位老人岌岌可危的心坎上压上更多的砝码,在把自己本来要说的话硬生生咽回肚里之后,他舒缓且平和的吐出一句:“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你要去哪里找她。”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娄嘉弥的声音小的几乎快要听不见了,刚才不接受任何质疑的他在现实面前终于变得沮丧且渺小,“呃,有句话不知道该不该说,你能不能帮我一起找找时盼街?”
“哪里?”
崔步青疑惑的声调拐了个弯,本来俊俏的脸挤成大惑不解的模样。紧接着他立刻意识到这太过于伤人,又开始找一些缓和的台阶。
“你这提议也没错,我真的应该帮你,毕竟我和娄樾以前……不过我实在走不开,你都看到了,小本生意雇不起别人只能我自己看店。”
抱歉的假笑出现在崔步青的嘴角,而娄嘉弥完全没心情配合他的客套,他一言不发的坐着,低沉的头仿佛随时要坠到泥土里去,整个身体勾勒成一个无比失望的符号。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可怜成这副模样,换任何人看了都会心有不忍,崔步青抿着嘴巴听上去牙齿都要磨碎了,又不得不接着说:
“那就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答应你,我也没听说过这条街啊。”
他很是无奈的双手叉腰,那带着些许不满的话语里还有些求饶的味道。那通见鬼的电话就是个死胡同,一旦钻进来就再也出不来了。此刻门外响起一阵很急促的脚步声,往往只能在机场和车站听到类似的动静。不过当下即使来了生意也无法令崔步青高兴起来,当急匆匆的顾客冲进店里,他很没好气的对人家嚷嚷。
“要什么?”
店门口站着一位个子颇高的姑娘,这种身高对女生来讲是把双刃剑,会让很多本来有想法的男孩子望而却步。这姑娘长相过于平常,单眼皮和圆下巴,远不如她的身高令人印象深刻,不过若是认真观察每处五官,也没有特别难以忍受的地方。而最古怪的则是她的穿着,她怎么看都像是过了高中的年纪,但身上却套着一件属于娄嘉弥女儿那个年代的校服。
高个子姑娘喘着粗气却没有再往里面走,她的举止莫名的古怪,注意力不是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而是揣着一副惊叹的面孔来回打量店里的装潢,随后也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就毫无征兆的从眼眶中流出来。
崔步青一开始还很嫌弃的斜着眼睛瞟她,但大概也就是两秒钟之后,他那眼珠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完全换了个人一样惊恐地高声叫嚷着。
“等一下……你是不是……”
惊讶之下他做了个很出格的举动,走过去紧紧拽住那姑娘的胳膊,为了看得更清楚他几乎要把自己嵌到对方的面孔中去。
“是我,我是崔步青啊。”他很是激动得用手指着自己。
这名字令那高个子姑娘惊的如同一只中了箭的小鹿,她使出全力挣脱开,把崔步青狠狠地推倒在地上。随后她片刻都不犹豫,转过身去落荒而逃,那急匆匆的脚步很容易引起误会,仿佛她在这间不大的小店里经历了多么不堪的事情。
狼狈的崔步青爬起来之后立刻追了上去,顾不上解释更是连店门都顾不上关,他高声的呼喊着让那高个子姑娘站住,丝毫不顾及路人指指点点的目光。一切都发生的过于迅猛,以至于当娄嘉弥缓过神来跟出去时,前面的两t人早就变成了指头般大小的圆点。
气喘吁吁的娄嘉弥跑的非常吃力,只有到这种时候,他才能深刻的感受到岁月偷偷加在他肩膀上的重量。当然也有他自己做的孽,这部分怪不得别人,女儿出事之后他长年累月的颓废着,那种浑浑噩噩的日子早就把他的身体掏的如白蚁穴般满是疮痍。
索性转过几个弯之后那两人终于在学校门口停下了脚步,娄嘉弥的腿已经抬不起来了,再多追半站路他一定会缴械投降。
仗着男人与生俱来的身体优势,崔步青还是抓住了高个子姑娘,两个人正狼狈的纠缠在一起。好奇心旺盛的学生们隔着校门探出脑袋,把这精彩的一幕当做免费的话剧来欣赏。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够了,不要再挠我!”受到姑娘拼命抵抗的崔步青咬着牙关说话,脸上已经比十分钟之前多了好几道鲜红的印子。
“放开我,你个王八蛋,放开!”
而高个子姑娘的反应则令瘫软在墙边气喘吁吁的娄嘉弥疑惑更深。这一切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误会,因为我们无法对陌生人产生过量的抵触情绪,显然这很不对付的两人之间存在着某些他一时间猜不出来的羁绊。
他们正扭打着,崔步青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的腿看上去不太对劲,是个腰杆挺得笔直的瘸子。瘸子拦在了高个子姑娘和崔步青中间,像道闸门似的耸立在那里,也像个来的恰到好处的骑士,崔步青的手腕则被瘸子牢牢的攥住。
“你有什么毛病,我就想问她几句话。”崔步青的语调里充满了憋屈。
但高个子姑娘用坚定的拒绝回应他。“我没有话要和你讲,一句都没有!”出于自我保护她下意识的双手抱在胸前,甚至在说话的时候腿都没有忘记慢慢的往后挪。
“听懂了吗,她非常不喜欢你的质问。”瘸子的语调里有种大义凛然的光辉。
尊严受到伤害的崔步青不甘心轻易离开。从抖动的越来越明显的手腕上可以看出来他在暗暗使劲,不过这种挣扎对于改变局面没有任何帮助,累到虚脱的娄嘉弥瘫在旁边的围墙上帮不上忙,崔步青依然很是屈辱的被掌控着。
“怎么,还以为我是当年的我吗。还觉得自己能够轻易的占上风?”瘸子清晰的口吻中夹带着轻蔑的笑意,他的吐字极其清晰远高于我们能够见到的大部分人,无疑是受过某种专业的训练。
“胡准,你是不是不知道你爸爸和我是朋友?”
崔步青高高的仰着脖子,受制于人的他反倒主动威胁起对方。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肯定,你们两个一丘之貉都不是好东西。”名叫胡准的瘸子当着一堆学生的面毫不留情的痛斥自己的父亲,“我提醒你一下,我可以和你动粗,但却不屑于和你动粗。我不是当年的你,我有更高明而且成本更小的办法对付你,千万别忘了,我现在是你儿子的班主任。你希望我把崔硕德爸爸在街上对女学生施暴的事放在周几讲?你要不要再想一想,当思维活跃精力过剩的孩子们拿这事调侃你儿子,询问他流氓家庭晚饭都吃什么,崔硕德会怀着怎样的心情看待你。”
胡准清晰的逻辑和灵活的嘴巴搭配得当,他的上下齿每次碰撞,都会有一颗无形的子弹被吐出来打在崔步青的身上。表情满是不甘的崔步青最后无奈的放弃了纠缠,胳膊不情不愿的垂下来耷拉到腿边。胡准搂着高个子姑娘的后背护送她走进学校内,还专门和门卫耳语了几句。
不甘心的崔步青又走上去,但早已得到叮嘱的门卫像堵墙一样拦在那里。经过崔步青锲而不舍的纠缠,门卫终于把电动门完全的关上。
娄嘉渐渐地弥缓过劲来,心中的疑虑早就按奈不住。“这到底怎么回事,那个女孩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那么怕你。”
“我相信你。”崔步青的眼睛依然盯着两人离开的方向,乍一看像是在自言自语。
“什么。”
“我说,我相信你说的关于电话的事。”
不论从哪个角度看上去他都不像是在开玩笑,先前的质疑和嘲笑都已经荡然无存,此时在这条街道上找不出比他的表情更加凝重的东西。他若有所思的站了很久,才转过脸来对着娄嘉弥认真的讲:
“我知道我们该去哪里了。”
第四章 铁锹和锄头
疆其县东南郊区那座教堂的建造年份已经难以考究,但它最辉煌的时候很容易确定,就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当时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种新鲜玩意,在潜意识里把教堂和道观联系在一起,毕竟半生不熟的修女们自己都解释不清,说来说去就是用来祈福的地方。那段日子里在十字架下磕头的乌龙屡禁不止,每周还能在忏悔室内捡到用来还愿的红鸡蛋,大家排着队祈求上帝保佑今年有个好收成,还有人让上帝帮忙测测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而在唯一持有纯正信仰的神父遭遇意外之后,教堂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荒废了,但这并不是说它什么都没留下来,至少残垣断壁为旺盛的藤蔓提供了攀爬的支撑,土葬的传统也影响到了附近的陵园。
崔步青口中该去的地方正是那座陵园。他们关了商店之后火急火燎的赶过去,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也顾不上饿。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从倾斜的角度照下来,碑文的影子把陵园的地面分割成琴键般黑白相隔的图案,娄嘉弥的双脚不断在阳光和阴影中重复,而踩中阴影时,他总幻想会和女儿建立起某种联系。
他们距离娄樾的坟墓越来越近,只需要再爬一小段台阶,然后右手边第三个就是。娄嘉弥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碑文,但在内心深处他巴不得从来没有记住过,毕竟不知道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夏末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娄嘉弥的肩膀,但他却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他不断地设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活生生的女儿会从碑后探出头来,也许那上面实际刻的是别人的名字,包括天上的每朵云都是虚假的,他马上会从一场长达多年的幻梦中尖叫着惊醒。他脑海中古怪的念头已经失控了,一个接一个的涌现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他的双脚机械性的前进着时不时就会踢在坚硬的台阶上。
就在转过弯之后刚走了几步,崔步青忽然用力揪住了娄嘉弥的衣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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