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赵湘关扔在江南的妻。
所有人都知道,京城那位年轻太后才是他心头上的人。
太后哭着一句话便能把他从千山之外召回来。
「我与你有旧婚,是你未娶的妻,现在幼主当国,便也是你的儿子。」
为了帮孤儿寡母坐稳明堂,他浴血拼杀掌握权柄,无人不敢杀。
除了我。
但他犹豫不决的事,总有人帮他断。
这日雪夜,太后端着一杯酒。
说来送我一程。
1
年前我收到一封信,宫里来的,请我进京。
族人都劝我不要去。
「这是要拿你开刀啊。」
幼主登基不稳,新旧党派剑拔弩张。太后把持朝政,第一件事便是拔除旧势力。
杀鸡儆猴,从我周家始,最好。
我父母俱逝,嫡系凋零,无所依持。何况,我还是横亘在赵湘关和她之间,明媒正娶的妻。
想起从京城传来的流言蜚语,我掩眸,收起信纸,赴往京城。
不为别的,只为她信上那句:
【念往日旧情,楚楚,帮我最后一回。】
往日。
往日她唤我不必隔着千重宫阙,只要攀上院墙,我们便能相见,牵手跑在江南的霏霏烟雨里。
她会抱怨南地的山多地窄,跑马不畅快。每每扬言,等她和赵湘关成亲,便将我偷偷藏在嫁妆箱子,一齐带回燕云。
但后来,她被选入宫。嫁进赵家的,变成我。
而我也没有被赵湘关带去燕云。
2
京城的雪下得很大,错目间,仿佛她的云鬓都染白了。
等她走近,我才看清,她青丝依旧,笑容依旧,只是握来的手,却那么轻,轻得疏离。
「京城的气候不习惯吧,到底你不像我和阿关,从小在北地冻皮实了。」
是啊,她和赵湘关总是一样的。
战场上,并肩齐驱,平定疆域。朝野中,大刀阔斧,肃清政难。
她是不会被宫墙困住的人。
几句不浓不淡的寒暄,她轻轻一握,松开手,让我坐在她对面。
我始终垂着目,分不明是拘谨,还是难过。
内殿熏着白梅香,炉内隐隐火星,啪嗒一响。
「你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让你来京城,」她一顿,补充道:「阿关也不舍得。」
我不置可否。
听她说女人为政的不容易。
前日朝会还有人摆出「幼主立,母当死」的老规矩,想逼她还政。
「不拔掉这些老东西的根,让他们知道痛,国朝就没有一日消停。」
她紧紧望着我。
「楚楚,这件事,只有你能帮我。」
我抬头,与她对视。
忽地,一个内侍走来,传话道:「娘娘,大将军来了。」
我看去,宫廊外,一个多年不见,避在燕云的高大身影,踏着雪走来。
外面风言风语总是传,赵湘关是被太后的一句话召回京城的。从此出入宫闱不忌,有次小皇帝错口,竟唤他「阿耶」。
朝中借此大加攻讦,也未能将他扳倒。
他狠下心要帮太后母子坐稳明堂,连自己亲舅舅都逼死了。
现在,他的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3
「长高了。」
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抬手摸过我头顶上方,对着胸膛比了比。唇角牵出一抹不明显的弧度。
十五岁,我嫁他的年纪。八年不见,自然有所变化。
我仰望他。看到他眉角一处伤痕已结痂脱落,在冷硬面容上留下杀戮的印记。威势凛然。
旁边的宫娥都不敢看他。
我心想:他也变了。
太后带着一众宫娥走了,殿内静悄悄。赵湘关和我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说。
我们对着一窗纷飞的碎雪看了半晌,他才慢慢开口。
「此行来京城不要怕,只是借你是周家唯一嫡系血脉的声名,堵住朝中吴王一派的悠悠众口。」
这事我有所耳闻。
我祖父是天子师,教过先帝,后来又教了先帝的三弟吴王。朝中旧党便以此为引,谎称先帝曾经认为幼儿主天下,容易母强子弱,非社稷之福,想传位的其实是吴王,还私下与祖父定过约誓。
虽然先帝薨逝突然,没来得及立下诏书。但旧党不知从哪儿拿出一份祖父的亲笔字迹,将传位一事编成歌谣,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唯有你代表周家站在我们这边,朝中那些墙头草才知道谁是正统。」
这是要把我推出去,挡旧派世家的明枪暗箭。
他眉眼拢起一丝心疼,不为我。
「燕燕孤儿寡母守这江山着实不易,夏天那场与北汉的灵州之战,为振军心,她执意出征阵前,险些中箭被虏,我至今想来还是一身冷汗。」
见我一直不语,赵湘关侧眸望我,「你与她儿时情谊,她总是护你。有次大雨,你腿抽筋摔下马,她两晚上没睡,把你从山里找到背回来。记得吗?」
因为多年不见,太生疏,他语气里的温情装不像,更似威逼。
而我又怎能不记得。
儿时的一场恩,我拿八年守活寡的青春还。
以为还完了,原来还没有。
4
贺燕带着我出入各种宫宴,以示与周家交好。
正月初一行过大宴,便是射弓宴。
席中有各地藩王,还有不少使者,北汉也派了人来。
北汉这两年屡屡与我朝边境起冲突,夏天那场战役败得惨烈。此刻派出善射者,十发九中,决心在射弓宴上给贺燕母子一个下马威。
比弓箭,贺燕自然不惧。可不想,北汉那个笑眯眯的使者却调转矛头,望向我。
「听闻贵国收复南北以来,以中原正统自居,文武相治。江南周氏世代既出大儒亦出武将,先帝更赞叹周氏一族出凤凰。周柏老先生与周通将军的声名便是在北汉也赫赫有名。」
他抬手引道:
「不知夫人可愿让诸位见识见识这传说中的【凤凰】风采啊?」
一时,聚在我身上的目光十分复杂。
若我应战,赢了,国朝自然有面子,但相应也助长了推着周家为首的吴王旧党气焰。
输了,虽打击了旧党,也落了朝威。
这是把我架在火上烤。
心里千转百回,终究还是决定以国为上,不能让党派之争成为别国眼里的笑话。
我握紧袖子里的手,正要起身。
旁边赵湘关却用力悄悄按住我。
他笑道:「正使见了太后,难道便以为所有妇人文能治朝,武能上马?拙荆自小养在江南闺阁,文不成武不就。若正使要比,我来替拙荆如何!」
几句话,明着谦让,实则把我贬到尘埃里。
周家无人了。
旧党就如秋后蚂蚱,再造势,也蹦不了多久了。
席间,吴王脸色难看。
北汉是被赵湘关打怕了的,使者讪讪的,退礼道:「岂敢,岂敢。」
宴会重新恢复伪饰的太平和乐。
高台中央,冬阳粲然处,贺燕与小皇帝并坐,威仪端庄,微笑着接受各方祝酒。
每一杯,赵湘关都替她喝了。
而我孤坐侧席,阴冷寒风过处,无人问津。
我袖中的手僵硬着,轻碰了碰坐垫旁的木弓,慢慢蜷缩回来。
5
宴上一避,给我带来的麻烦不小。
周家在京城的世交纷纷指责我,辱没了家族声名。
「你身为周氏女,竟眼睁睁见周氏门庭衰落至此,被贺氏利用操纵权柄?你父辈黄泉下,不知如何痛心!」
我扶膝跪坐,道:「世叔此言,侄女不明。幼主乃先帝亲子,大娘娘应朝臣所求,垂帘听政,待幼主长大,自然还政,名正言顺,何来操纵一说。便是祖父在世,也会拥立幼主的。」
老者凝望我,长叹,「我不管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你以为自己嫁了赵湘关,便可忘娘族旧交,高枕无忧了吗?
「须知母强子弱,必召外戚专权,一为乱政之始,二埋兵燹之祸,」他愤然起身,长须迎风苍然飘动。
「这个外戚会偏向谁,你我心知肚明。」他眼底忧心,「他手握燕北与京师两地重军,幼主年弱,一旦他起了异心,谁能保这天下还能姓萧?谁又能保你还是他的妻?他可是把你扔在江南八年,不管不问的啊。」
我眼睫一颤,深呼吸,闭目。
「世叔既知他军权威重,也知他对大娘娘忠心,难道不知若世家一旦拥护吴王,废了大娘娘,他会做出什么?」
老者一愣。
「国朝收复南北,才不过二十年,边境不稳,蜀中叛乱。百姓尚未喘息过来,便又要深陷党派之争的战火?
「世叔儿时也是经历过前朝后主南渡之苦的,难道忘了,后主的天下是怎么败的吗?」
我睁眼,眼中含痛。
老者神情变了变,侧过头。
我道:「如今外有赵湘关震慑北汉,内有大娘娘改革弊政,陛下虽年幼,纯善之性内外皆知,好生得诸位老臣扶持引路,来日必是明主。
「而吴王,心思深沉。因大娘娘改革,夺了世家山林渔翁之利还民,重整户籍,提拔汉人寒士。他便借世家不满之心,煽动树党。」
林下多悲风,瑟瑟寒砭骨。
「到底是大娘娘操纵权柄,还是世叔你们被吴王利用当了谋国篡位的棋子?」
我经不住风寒,拢了拢身上披风,面色苍白咳了咳,展臂朝他深深一拜。
「害一国之政,贵一家之姓,孰轻孰重,世叔,请您好好想想吧。」
自父母去世,我一个人撑着家族内外事,身子早就败了。从前一点风雪,哪里会将我弄得这样狼狈。
老者凝望我半晌,叹息摇头,「之前以为你不像周家人,现在看来,你是太像了。你要学你祖父,做宋襄公,行仁义师。那你可明白,权力争夺的棋局,向来不讲仁义,是死路多,活路少啊……」
无情雪片飘落,融化眉睫。
我抬头,轻轻笑,「若不明白,我也不会离开江南了。」
5
当赵湘关频频来到我院里,干坐着,对我嘘寒问暖时,我便知道,我的「死路」来了。
第一日,他望着空落落的院子,笑说:「从前你最爱荡秋千,我总说等你生辰给你扎一个和燕燕一样的,却是忘了。」
第二日,他便带来木板、绳子,撸起袖子在院中乔木间给我扎了一个很漂亮的秋千。
他抱我坐上去,在身后轻轻推。
按在我肩膀时,他惊讶于我的消瘦。我半真半假道:「京城水土不服,等回江南就能养好了。」
他不语,回避了我这句。说明日请大夫调理。
我便明白,我回不去了。
如此,大半月过去,我那荒凉的府邸,快被赵湘关弄成神仙洞府了。
贺燕深夜秘密来到时,都惊笑:「阿关真是把你养在锦绣堆里了。」
她摇头扯着自己的衣裳,似怨似无奈,「哪像对我,小气不过,这身常服从军中穿到宫里,破了他宁愿亲自拿针线给我补,也不肯让我换新的。」
那精致绣鸳鸯的袖口在我眼前一晃,她坐下,挥退跟随的人,留下一盏酒壶,两只银杯。
她眉眼远没有说笑时那样轻松,眼下两团青郁,显然是暗中与吴王相斗所致。
棋局下到这一步,她和吴王都差一个撕破脸皮的火引子。
谁能当这个引子呢。
她嘴角笑容淡去,静静看向我。
「当年我进宫,你病着也要坐船千里相送。」
她斟酒,仰头饮尽。
「这次,便换我来送你一程吧。」
一杯澄澈酒液端来,暗香盈袖。
我望着酒,许久,忽然前不搭语说了一句:「我帮你,不是因为你坐上了那个位置。只因你是贺燕,如此而已。」
贺燕指尖一抖。
我接过酒杯,放到唇边。
门猛然被人推开,赵湘关气喘吁吁攥着马鞭,惊愕望过来,「别——」
7
酒已入喉,辛辣滚腹。
月洞门前雪纷纷,赵湘关的脸色从未如此惨白。
他冲过来,冰凉的手扣住我下颌,指腹竟隐隐颤抖,「吐出来,楚楚,吐出来。」
我微微一愣。
对面贺燕也怔了须臾,回过神,长眉拧紧,「这不过平常酒。」
她神情失望,「你把我想成什么,楚楚如同我家人,我岂会加害于她?」
话音落,赵湘关侧目,「这事难道少了?」
出口失言,二人面色俱是一变。
璀璨灯火的影子在廊下仓皇流转,将华堂照得恍如白日。太亮,太大。没有一丝阴谋能够躲藏。
我看着他们,忽然感到无比孤单。
究竟从何时开始,我们同走的路分道了呢。
8
那晚不欢而散后,很快,吴王那边便有了动作。吴王妃下帖,请我过府叙旧。
王妃华亭人氏,早年她出嫁时,母亲带我去赴过喜宴。王妃那时还是少女,见我因礼节繁复不得吃食而闷闷叩首,还悄悄从盖头下塞给我狮仙糖。
「岁月不饶人,你已嫁作人妇,我鬓上也结霜了。」她挽着我走在水边,轻笑指向发髻。
我道:「王妃盛年,正是享福的时候。」
她摇头,「诗里都叹【人生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咱们女子嫁了人,生死福祸都拴在夫君身上,若夫君疼惜,便是落难,倒还能有一二处情意可供追忆……」
池馆水榭芙蓉枯,细柳残。
她静静望着这寒冬衰景,「若是夫君不疼,纵然谋得千万富贵,也是给她人做了嫁衣。」
婢女端上热酒,她转眸接过,递给我,微笑,「你说是吧。」
其实王妃的鬓间依然乌黑,面貌被多年的尊位浸润得光彩照人。只是眼底那点笑,终究与贺燕一样,不似少女时真实了。
我暗暗叹息,指尖摩挲着温热杯壁,顿了顿,终究还是抬起杯,一饮而尽。
王妃笑道:「哎哟,可慢些,这不比南边的酒,这样喝下去是要痛肚子的。你忘了小时候在我喜宴上偷喝酒,被你母亲打手心,醉蒙蒙躲在我裙子里哭。
「王爷后来说,那哭声都传到院墙外,他还以为是我不想嫁了呢!」
左右婢女都捂嘴笑起来。
儿时之事,无论当时多委屈,如今回想尽是闪着金光的温暖底色。
我也轻轻一笑,只是挨不过风寒,抵着帕子咳起来。
「起风了,还是进屋吧。」王妃拍拍我手,「你小小年纪怎么落了这个病根……」
咳嗽声不止。
我弓下腰,撑地猛然咳出点点猩红,溅在王妃的万福绣金鞋面。
她顿住话音,大惊失色俯身,忽然想到什么,神情惶恐起来,尖声吩咐左右。
却不是请大夫。
「快,把她送出去!」
9
下棋讲先手,权局亦如是。
当初在江南对弈屡屡错棋的贺燕,如今已游刃有余了。
她在雪夜缓我一日的命,原来是要我死在王府。
耳边不知哪方势力的脚步声急促。踏踏踏,是救命,也是催命。
静静仰目望着漫天琼雪淋下来,拂面似烈雨。
我本该死在儿时山里的大雨中,贺燕把我救回来,便拿住了我的命门。
唇角的血不断溢出,我被挪入阁中。贺燕来了,凤钗冰冷的朱红目珠晃过我的眼。
我的侍女被拦住门外,宫娥不忍道:「眼见夫人快不行了,可要去北营叫大将军回来?」
贺燕轻轻揩去我唇角污血,冷静道:「不必。」
她下令禁军围住吴王府,借口要查凶手,然后挥散众人,紧闭门窗,在我身边坐下,将我苍白冰凉的手捂在心口。
她的心跳得很平静。坐高位的人,就是要有这样的狠心。
我看着她。
在这临终之际,无论她变得多么让我认不出来,我还是愿意信任她一件事。
那件她从小便答应过我的事情。
手死死反握。
「你、你要……修政明治,让汉人和魏人一样,做官清清白白,为民不受欺辱,海内一家,永结为好……」
不让我祖父只因修国史时为汉人力争一言便遭魏国贵族逼死的惨案再降临在汉人头上。
周家几代人,都埋在这「莫须有」的猜忌上面了。
统一了地域、姓氏,却统一不了人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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