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BL《长安骨》作者:薛直全文夸克网盘观看

时间:2025-01-11分类:小说浏览:21评论:0



文案:

一对开国功臣三更半夜爬墙唱情歌,惊起富人区无数单身狗半夜哭嚎,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请看下文《高岭之花和他超好哄的小将军》。

攻受无差,无差。

将军:不小!

没有原型,没有考据,没有参考资料,全靠瞎编,胡几把写。

第一章 ,风流人物

顾寰往都督府叩门的时候,齐昭昀正坐在庭院中最大的楝树下,四下无人,他望着满地落花说了一句:“是写伤春诗的时候了。”

昨夜下过雨,满地粉白花瓣,是春尽时分的景象,往年这个时候,他也确实会应时写上几首伤春诗。

琴童从前院过来,递上一封名帖:“他们派人过来,要拜会公子。”

齐昭昀子承父业,做都督已经有五年,然而家中仆从,还是叫公子的多。他打开名帖看过,语气平和纠正琴童:“不是派人过来,就是顾将军。去请他进来。”

江东已经投降,俱是商王之地,都督府自然也是,此次领兵接管的顾寰能够亲自过来,已经是商王礼遇降臣的开头,他自然要好好接着。

顾寰过江之后,这里的消息就不能畅通,齐昭昀困坐都督府,无计可施,一筹莫展,也因自己如今身份未明而不愿意再多动作,索性静观其变。唯一知道的就是前几日得知,少主刘荣也要与他一起往上都去,接受封赏,恩养起来。

他和刘荣是年少相识的君臣,彼此之间从无隐瞒,就连这投降也是一起做的决定,齐昭昀拟定的降书,然而两人这之后的命运,就各不相同了,注定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艰难的路,且此后为对方计,最好是再也不见。

一个已然投降的国主,未来是可以一眼望见的。为了展示自己的仁德,商王会对他多加礼遇,然而这礼遇也不过是对的阶下囚的优容与厚待,再不能意气风发,畅快如旧了。

当日君臣密谋过后,刘荣执手以告,“此后我江东民众,尽交付卿矣,为君若此,孤王无德,不敢累卿”,竟将这繁华富庶之地,祖先建功立业所在,都托付给他。齐昭昀再无退路,只好担当起这份托付了。

天下战乱至今,已经有将近百年,你方唱罢我登场,轰轰烈烈,遍地狼烟,刘家祖先刘渊以世族出身统领江东之地,也有七十余年,盘亘良久,却不能向北挥师统一天下,只望着长江兴叹,时至今日支绌不能,终究是被投鞭断流而吞并了,投降不过是权衡利弊之下的无奈之举。

倘若不降呢?

齐昭昀困坐都督府,并非没有想过这一条路。然而那注定是倾江东之力的一场恶战,最终血染江水,田野荒芜,十里阡陌不见一户,百年基业,至此就更什么都剩不下了。

刘荣急流勇退,并非没有自知之明,他资质平平,国家积弊已久,就是有万丈雄心,当下乱世,也容不得徐徐图之,比起劳民伤财,空耗性命,不若以一己之身含羞忍辱,周全江东父老。

自来只有国破身亡的君主,凡是开城门递降表的,无不被人取笑,遗臭万年。然而刘荣做得出这样的决定,又叫齐昭昀不得不承认,他实在已经无计可施,更颇有做君王的自觉。

一己之名何惜,万千黎民可托。

要将江东托付给齐昭昀,刘荣自然也是仔细思虑过的。江东富庶,齐家盘桓在此总有二百余年,族谱甚至能上溯到春秋齐国,是天下门阀之中的头一等,数代以来都是刘朝重臣,自齐昭昀父亲之始,总领兵马,号称都督已经两代,家声斐著,天下咸知。商王赵朔盘踞上都,挟天子以令诸侯,早就说过“天下英才,如齐昭昀者皆入吾彀中,岂不快哉”,显然早就有爱才之心。

何况北人不通水战,对西南盘踞的巫祸也未曾直面过,这件事上自然要仰赖总督兵马的齐昭昀,这样一来,周全百姓也就不算太难。刘荣从此后闭锁重门,也不至于太担心了。

年前那一战里,齐昭昀率军与陈师江岸的商王兵马曾短兵相接,一战之后回奏刘荣,刘荣就曾问过胜算几何。

齐昭昀答的艰难,四成也没有。

盖因如今天下大乱已久,当初从旧都一路流亡而下,盘踞西南的“巫祸”与顺承旧朝正统的商国公赵朔对江东这广袤富饶之地都势在必得,两相夹逼,纵使齐昭昀算无遗策,战无不胜,究竟多年被战火困扰,民众疲惫,总有无力承担的时候。

刘荣当即就叫他收缩战线,避而不出,过了几日密诏他入宫,剖白心迹,嘱咐珍重,开了城门。

如今看到这一封名帖,凝视上头端正冷肃的名字,顾寰,齐昭昀才想起,年初在自己伏兵之下闪电般来去的小将,应该就是此人无误了。

那一战过后,幼帝册封商国公为王,赵朔野心商然若揭,下一步恐怕就是收复江东,接受禅让,开国称帝。

看来天下果然分久必合,只是这千秋功业,到底是赵朔成就了。齐昭昀伸手点了两下名帖,心事重重,抬头往院门口望去。

他的客人就要来了。

顾寰近来十分忙碌。

他是商王赵朔的心腹爱将,然而毕竟年轻,收复江东这么大的事交由他一人来做,当初也是力排众议,眼下自然要做到十全十美。入城之后先是进宫安抚刘家宗室,安排妃嫔,又登记降臣,收齐户薄,清点人口,整理兵马船只,摸清地理绘制堪舆图,画好了送往上都为商王祝寿礼,一时竟没有功夫来拜会齐昭昀。

起初,齐昭昀也闭门谢客,不曾露面。

顾寰的使命在身,派遣身边副将亲信来看过数次,供给照旧,求见多次,然而齐昭昀终究不开门。

赵朔早有严令,要他对此人礼遇,决不可得罪,因此顾寰先是叫人处处照应,一俟准备齐全就来亲自登门,使人叫门三番,里面仍旧无人响应,麾下亲兵急躁起来,上前拱手请命:“将军,待标下将门撞开。”

不怪亲兵莽撞,只因江东刘朝已然投降,长江以北有二十万铁骑陈列,此时此刻在顾寰面前,曾经固若金汤的城墙已然成为平地,这个都督府,自然也该为他敞开大门。

顾寰却颇有耐心,再次吩咐:“叩门。”

他并非仅仅是对齐昭昀再三退让,也并非是畏惧他的威名,江东百姓景仰齐都督甚于后主刘荣,此番来时他便接到赵王密令,要他对这君臣二人多加礼遇,务必要令江东归心,自然不会掉以轻心,嚣张跋扈。

何况年前他就在江北驻扎,曾与齐昭昀部下短兵相接,亲自见识过这位少年便因父丧而继任江东都督的齐家玉树排兵布阵的本事,如今对方既然已经算是商王之臣,早晚便要成为同僚,即使耗费一些时间与耐心,也只当做是敬意与礼让罢了。

只有胜者才能对手下败将多番优容,顾寰心气平和的很。

这次叩门,没等多久,便有人从内开了大门。

是个青衣小童,不卑不亢袖着手,礼也不行,目中无人一般:“郎君请顾将军进去。”

顾寰尚未说话,亲兵已然愤愤不平,上前几步抓鸡仔一般将那小童提在手里:“你家都督好大的架子!难道不知道江东已经俱为我朝王土,一介降臣,也敢要我们将军听命?”

说着便抽出刀来吓唬他。

顾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平日里将他们操练的太过,不学半点文章果然是不行的,这时候要用到文绉绉的那套,一个个却都在这里扯他的后腿,一时不由觉得头疼。他下马来亲自拉开亲兵,把小童放下来,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客随主便,某入内拜会就是了。”

亲兵倒是不服,可却不能违反军令,只好忧心忡忡的看着他。

“尔等在外等候,如无要事,不得扰攘。”顾寰转而对他们留下一句话,便随着小童进去了。

正是春日,府内花木扶疏,可堪观赏之处颇多,顾寰既然已经被请进门,心中自然有数,虽然这小童脸色并不怎么好看,却仍有余裕四下远望,欣赏风景,在心中点评一番。

江东风物与上都十分不同,顾寰在此羁留许久,也算是熟惯,何况常往刘朝宫里去,精致的园林也见了不少。都督府比之胜在清幽雅致,且因此开阔许多,别具一番特色。

等到进了庭院,见到齐昭昀真人,一时之间反倒无话可说,也无以品评了。

世人越是在动荡乱世,越是爱仰慕风流名士,齐昭昀盛名因此满天下。顾寰与他也都算是一时英豪,彼此神交已久,可是从未见过齐都督,即便是年前那一仗,也未曾真正面对。时下的美男子里,他时常被人提起,似乎无人可以并肩。顾寰还年轻,尚未开窍,不能真正明白美色如何摇动人的心魄,只当是一张皮囊而已,生而润泽,死便衰朽,又有什么异同?

可一眼看到齐昭昀真人,他就明白了。

真见了他,顾寰只觉得那些溢美之词都不够真切,倘若叫他评价,也只好说一句,其人如玉,死而不朽。

人会死,皮囊会衰朽,然而风骨无法消磨。

齐昭昀也抬头看他,神情平和,如一潭深水不动声色。

他知道年前力挫自己前锋军的人物就是他,此刻见了昔日敌手,难免多看几眼。

相较起来,顾寰英名都来自于赫赫战功。他十五投军,出身贫户,朝不保夕,一路拼杀至统领一军,在世间传说中是个血雨腥风里是个凶悍近乎妖鬼的人物。然而一照面,他就看得出其气清,其神朗,确实是难得一见的人物。

旋即又忍不住想,倘使我有这样的部下,还能再支撑二十年。

一个英雄人物,足以决定国家生死了,可见天要亡我主,不予英才,堪逢乱世,无力回天,我能做的,不过是尽人事罢了。

接着又想和顾寰交手那一战,竟生出几分认命的心,当下什么话也不说,就这样端坐着,和顾寰互相打量。

第二章 ,何为疾苦

以时下眼光来看,顾寰不能算美男子。然而他肌肤蜜色,又是行伍之人,有干脆利落,自带煞气的作风,自然不能算翩翩儒将,然而却自有一种英姿,又年轻,五官端正也堪称俊美,眉峰如山岳,其实也不差,正因如此,一看之下才叫齐昭昀感叹江东气数已尽,并不觉得这都是商王作孽了。

两人默不作声彼此打量,片刻之后顾寰觉出尴尬来。

齐昭昀不说话也不起身,难道要他先行礼么?

这原本也并无不可,但看对方的样子,他行了礼也不会回礼。此时此刻顾寰就是商王使者,焉能一对面就输在礼仪上?

于是只能默不作声继续对视,等着对方动作,好似领兵对峙,倒不像是登门拜会了。

好在齐昭昀很快伸手:“顾将军,请坐。”

顾寰来时经由不少名士恶补过一番文人礼节,当下只觉得他们说得也不尽都是对的,齐昭昀就不照本宣科。但总之是对方先开口,大概也就还在规矩之中,当下就顺着他的意坐了,口中不忘寒暄两句:“近来事多,一直仰慕都督,可惜竟不得拜会,今日终于有幸得见,都督真是令某自惭形秽。”

齐昭昀不语,抬手亲自给他斟茶。

他做这些显得很得体,也很舒缓,似乎十分悠闲宁静,一点都与如今处处甲兵的城内气象不符。不过他也是历经沧桑的人,又年纪轻轻而身居高位,处乱不惊似乎是必然的。顾寰接了,又打量对方几眼,照着幕僚列出要点的条陈继续往下说:“某观都督神情,似有为难之事,来时主公再三托付,务必使都督顺心遂意,都督有话,尽可吩咐,某一定办到。”

他这倒不是说大话。齐昭昀是聪明人,提出的要求不会过分,既然也有意接受招安,在上都为臣,就会进止轨制,不会提顾寰无法满足的要求。

然而齐昭昀静默良久,什么也没有提:“我别无所求。”

真正想要的,将来也只能靠他自己一力回护,何必劳烦别人。

顾寰这才顿了一下,觉得他不按常理客套,自己也无法接话,只好将目下进度说上一句:“大军不日也将开拔,都督将要随某北上,还请做好准备,舟车劳顿殊为不易,到时都督有话只需吩咐,某必定不敢怠慢。”

他老成的叫人吃惊,与热烈的面相倒是不同,齐昭昀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心态苍老,反而又把这年仅二十二岁的年轻将军再看几眼,对这一番礼遇并不上心,却想起年前窝囊的一战,难免提起旧事来:“既然如此,我有一件事,尚需将军解惑。”

顾寰做出一副请讲的表情。

庭院寂静,鸟雀在开满繁花的枝头跳来跳去,越发衬托出空旷,齐昭昀开口极慢,顾寰不得不注目他浓长眼睫和苍白面色,心想,他终究是不好过的,无端生出少年人对世事无常的天真慨叹。

齐昭昀沉肃面容,说:“将军以为,这一回,是我,是江东……输了吗?”

顾寰没有料到他会问这个。

形势已定,刘国已经不复存在,连昔日国主刘荣都成了个被紧密看管的阶下囚,就连齐昭昀自己,此时此刻也不过是顾寰尊称一声都督,实则手中已经无兵无权,只剩世家与旧臣身份,问这句话,未免太固执,太好胜,且并无意义,只是不服输而已。

但顾寰沉吟片刻,却答道:“并非都督之过,天命如此,不得已罢了。”

聪明人最容易自误,亲眼看着一个国家灭亡,终究是很大的打击,何况这是自己的故土,何况齐昭昀的父亲死在任上,他必定从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顾寰亲自领兵纳降,自然说不出太多无耻的话,然而却有心开解齐昭昀两句,说的得体,齐昭昀闻言却低低笑了一声。

平静面容这一刻才有了深深的裂痕,齐昭昀从顾寰进来的那一刻就显得沉静甚至深沉,似乎一切都尽在掌握之中,此时此刻才叫顾寰惊觉,他的痛苦与隐忍已经十分惊人。

顾寰唯恐他急怒或者深恨含怨,一时过不去,留下心病,累及以后,则自己此行的任务也就失败了,当即紧张起来。

然而齐昭昀并不需要他的开解与回答,自己接着说下去:“但我与江东,其实并没有输。将军,你知道何为疾苦?”

顾寰默不作声。

是天下皆苦。

顾寰自然知道。

他出身很低,自乡野之中长大,自幼就见过道路上的饿殍,阡陌中的白骨,记忆里满都是饥荒,流离,逃兵,血和火。

他有个早早被发现天赋成了巫女,如今执天下祭宫牛耳的姐姐巫烛,然而起初的时候,他不过是一个在荒野四望,触目既没有一朵花,也没有一把刀,可以叫他回护任何人的赤脚孩童而已。这一幕的无助与我为刍狗的荒凉悲愤,早就已经烙印在他心中了,自此多年长夜都如是。

巫女古已有之,当今乱世,这一群执掌祭宫,向天祈求恩典的通灵之人也就更加珍贵,倘若一家出了一个,自然从此之后要将女儿呼为大人,不能认为亲眷,但也再不是名如野草,可以一跃而安耽度日,甚至向上博取富贵了。

顾寰一家就是如此。

他的姐姐自从进入祭宫,天资卓越,由各方权贵供养,虽然名义上已经与俗家割断联系,实际上帮衬弟妹并不困难,没有她向商王举荐,也就没有今日的顾将军了。

这些出身各异,号称顺天应命,是神留在世上的声音的巫女,高高在上,不染世事尘埃,罗袜凌波不点地,就连商王,也不得不迎奉她们。

人说巫女一旦进入祭宫,除了嫁人的可能之外,就已经与俗世无关,斩断前尘,一并忘却,是祭宫之中供奉神灵的长明灯,焚烧生命照亮天穹。死比解脱容易。

他焚烧姐姐的生命才有了今日,怎么不知道什么是疾苦?

可齐昭昀所说的与他知道的并非同一种,齐昭昀说的是江东,顾寰的目之所及并无国界,天下皆如是。

巫烛给他取名为寰,告诉他这个字意为天下四极,只要苍穹之下,他哪里都可以去,世间诸恶也会被她照明。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诸恶仍旧横行,他并非无所不至,巫烛也只是一盏幽微烛火,照亮他归来之路。

顾寰无时无刻不觉得苦,甚至替祭宫之中面容平静如水,简直像个神像的巫烛而苦,面对齐昭昀所问,他反倒笑了一笑,是很熟悉的滋味:“都督想必知道某的出身,燕州曾出过人食人的惨事,你说某知不知道疾苦?”

世人看他,往往只看得见如今的功成名就,他是商王重臣名将,巫烛屡次提携的弟弟,却忘了他从燕州乡野一路至今,是何等艰难,何等漫长。

齐昭昀一愣,孤愤之色被冲淡,缓缓叹息一声,摇头,诚恳直白了许多:“既然如此,那将军又能否明白,这些年来,江东支持的有多么困难?自先父在日,我就知道,现今这番磨难早晚都要到来,可在此刻之前,我们早已筋疲力竭,难以为继。只说是十室九空……”齐昭昀痛彻心扉:“你知道十室九空,是什么意思吗?”

“江南人人食稻,一季两熟,所需人力甚巨,男儿入伍,便是妇孺插秧收稻,若是乡下能平安度日却也罢了,可巫祸仍然是他们阻挡……”齐昭昀一手撑在几案上,深深凝望着顾寰:“顾将军,你以为真的是我才智不足,是……他德不配位,所以才走到了投降的这一步吗?”

顾寰对他避称旧主倒是意外的很敏锐,但还不至于失神到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尝到熟悉的苦意,想起投降一事正是刘荣召见齐昭昀之后下的旨意,想来……他们君臣倒是同心同德。

耳闻齐昭昀少年时曾在刘宫与世子一同读过书,君臣相得也顺理成章。他虽然尖锐得出乎顾寰对君子的意料,但话说开之后,也不怎么值得吃惊了。

顾寰甚至隐隐约约的明白,刘荣并非是他所见的那个年及弱冠的懦弱之人而已。

他不足以在这乱世做一个强有力的国主,可也不是无能昏君,反而配得上刘朝最后一个国主的身份。

这场仗不能无休无止的打下去,除了被赵朔的兵马踏平,就只能放下君王之尊,俯首求和,换来江东九州的休养生息,换来强有力的君主,换来四十万铁骑抵挡巫祸。

齐昭昀之痛,他大概也明白了。

他们都知道,刘朝旧臣之中,齐昭昀与众不同,是赵朔眼中已经捏在手里的棋子,齐昭昀也非得送上去给他用不可。他要护着江东,要延续刘荣忍辱换来的安宁,就没有高节二字可言。

正因早明白这些,所以齐昭昀苦,可他说出口的却并非自己的苦痛,静坐在这不日就要离开的都督府,他还是放不下这片曾经丰饶肥沃的土地,也放下不下曾经辉煌过,但已然灭亡的刘朝。

这不仅仅是忠心,正因如此,顾寰才觉得异常沉重。他有心想要安慰几句,却觉得语言太过虚浮。默然良久,也开诚布公:“我曾听商王说过一句话,时世如轮,辙痕是无法改变的,如今江东归心,天下即将一统,以后……总会比现在更好。”

齐昭昀领了他的好意,知道这将军是真的这样想,只是默然片刻:“时世如轮,辙痕里躺满了无辜的冤魂,也一定要这样向前吗?”

他或许不是在问顾寰,顾寰却在一瞬间愣怔,他方才已经知道齐昭昀爱民如子,现在却料不到高门子弟也会想到辙痕里的亡魂,可他究竟更惯于这些惨状,也早知道自己该走什么样的路,做什么样的事,闻言握了握拳,低沉而坚决的回答:“是。”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这春光烂漫的庭院,齐昭昀远目望去,看见硕大的树冠和纷繁花影,满心里却只有迷茫与痛楚,竟觉得自己像个悠悠荡荡,不知要飘向何处的幽魂。

未来的路已经被决定,可他的心却不知道是否能跟上肉身的迁移。故土难离,可他已经故人零散,除了这座从父亲去世之后就坚守至今的宅邸,在江东已经不剩下什么了。

就连刘荣,也会和他一起到商王的新都去。

南北一统,商王平生夙愿达成一半,想必不日就会令幼帝禅让,正式登基,成为名副其实的天下之主吧?

争权夺利,在过去的三四十年之中始终在各方军阀之间不断上演,齐昭昀二十许的年岁,就觉得见惯了,也已经倦怠,可想起终于有一个堪称皇帝的人出现,也不由希望能够获得更多安宁。

从前那样的四海归一,太平盛景,在他有生之年,真的能够看到吗?

齐昭昀又看了一眼面前端坐的顾寰。

比起刘朝的青黄不接,赵朔确实聚集了天下英才,而他如今不到新都去,又能去哪里呢?

纵使天下到处都是阡陌交通,可人一生的道路,向来没有太多的选择。

齐昭昀忽而觉得疲惫,无力支撑让他心烦意乱到今天的这场见面:“如今看来,我也不得不搭上这趟车,去往新都了,将军大可放心,我是个很安分的人。”

顾寰被他说得一愣,旋即明白过来,大概是自己在那一战之后说得那句“奸狡”被这人知道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也明白对方已经不想继续见到他,自己更不欲久留,摸了摸鼻子,拱手:“既然如此,某就先告辞了,都督留步。”

他是个雷厉风行惯了的人,说完站起身来就要走,齐昭昀站起身与他还礼,随后却挽留了一句:“稍候。”

顾寰不明所以,但还是站住了脚,回头疑惑的看他。

齐昭昀绕过几案走到他面前。他穿的是一身深青色的深衣,比起他的来历和身份,简素十分,暗纹也相当简单,是竹叶,望着顾寰的眼神太过真诚与平和,让人轻而易举就觉得无措:“但不知我能带几人随行?”

这样的事情,其实多半要看带他上路的顾寰的意思。赵朔管不到这些,顾寰也不在意:“都督看着办就好。”

军中不缺伙食,齐昭昀自己想必也有车队,就更不用他操心太多了。对方是商王礼遇厚待的人,本来也不会对他苛刻。

齐昭昀颔首表示明白,随后伸手到顾寰的肩甲上,顾寰一惊,却没法后退,默不作声看着他轻轻拂开落在铁甲上的花瓣,同时还能若无其事因为刚才的承诺而直视着他的眼睛:“多谢。”

顾寰不意他突然靠的这么近,有些受惊,不知道这人是不是向来如此,说着客气的话,却做亲近的事,让人心里发慌,好似已经得他青眼,又怀疑他这样的人是不是真的这么轻易就能将一个人看入眼中。

本来多少也算得上仇敌,现今相处却带着古怪,顾寰连多的话也来不及说,再次匆匆告别,转身离开了。

出门的时候顾寰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花木深深的府邸,转而注意到自己的肩头还是落了几片花瓣。

花木有情,虽然有人拂拭,但终究不厌其烦的跟着他出来了。

外面天光正好,顾寰这才意识到其实他和齐昭昀的见面并不算长,日影还未曾西斜,可他出来的时候,却有一种悠长的叹息之意,现在还没有平息。

第三章 ,绿水长烟永诀别

顾寰出了都督府,这一扇门就再次封闭起来。齐昭昀御下之道十分高明,就顾寰知道的,其实他已经清点过愿意跟随北上的仆从,也收拾好了行李,一应收藏珍玩全都留下封存在库里,带上的是从前写的文章,条陈,用过的琴剑弓马,衣服反而带的多一些。

还有一些父母的遗物,聊作纪念。至于从前得到的赏赐,也都留下了。都督府自有人接手,这些东西何去何从,听凭处置罢。

齐昭昀退居府中,顾寰要赢得民心就容易了许多,城中经过初时的乱象,也已经安定下来。有了他带来的二十万铁甲,西南防线也就稳固许多,若是叫他自己来评价,这番奉旨南下,做得还算不错。

然而回程路上想起和齐昭昀关于输赢和疾苦的那一番对答,就一丝自得的情绪都不剩下了。

他心里知道,齐昭昀这样问,不仅仅是争强好胜而已,也不仅仅是陷入心魔。

一个人年少成名,天下皆知如齐昭昀,是很难不通透明白的。他那一番发问之中的尖锐,也并非仅仅因为国破家亡太难接受。他问的是这乱世为什么命如草芥,为什么彼此攻伐,此番江东世族忍气吞声,能换来什么。

天下一统是必然之势,可过程并非不疼痛,顾寰只是商王座下一员大将,就已经亲眼见过太多,何况是齐昭昀这样的人,早年父丧,如今国破,他倘若不心灰意冷,反而叫人讶异。

顾寰从前并非没有见过齐昭昀式的人物,但毕竟齐昭昀只有一个,分明这诘问并不严厉,但却好像振聋发聩,在他耳边一直回响,震碎了他对齐昭昀这个人的想象,也震碎了他的评价和一点事不关己的余裕,只觉得感同身受,被勾起无限不得解脱的愁绪。

竟至于此。

他其实真心实意的为这个人感到可惜,又期望他能把新都当做自己的归宿。商王赵朔是他的主公,任人唯才,纵横捭阖,定然会重用齐昭昀,不使明珠蒙尘,不令名士含怨。

齐昭昀愿意吗?

他当然不得不这样做,可是他愿意吗?

乱世之人都没有什么选择,顾寰自己也是如此,可他很清楚,齐昭昀是否愿意,关系到的并非只有他一个人。所谓君臣同心,远比没奈何的投降更有用。

商王要的是一个收服了的齐昭昀,而非一个活死人。

顾寰长长吐出一口气,抬手摸了摸胸口。他来时去祭宫见过巫烛,也就是他阔别已久的姐姐。

巫女能为人祈福,尤其是出征的将军。巫烛亲自给他符水,饮下之后胸口就浮现一只盘曲的图腾,是一只狻猊,象征符力与巫女的祝愿。

到江东之后他日理万机,十分忙碌,唯一做的一件私事,就是收了一支金簪,簪头是镶嵌着宝石的火焰宝座,曾经是江东的巫女所有,在战乱中遗失,因此多次易手。

顾寰一触摸这支簪子,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他并无天赋,因此根本看不出奇妙之处,但对于巫女而言,这支簪子另有重要的意义,因此他把簪子放在胸口随身携带,准备到新都之后寻个机会托人送给巫烛,或者自己找个理由,亲手给她。

自从巫烛进入祭宫之后,亲人要见到她简直难如登天,即使二人此时都已经位高权重,也一样不行。

他甚至只几次从帷幕的缝隙里看到过巫烛的脸,又陌生,又熟悉,暌违已久,又如影随形。

祭宫是牢笼,军中是牢笼,这牢笼幕天席地,无所不知,宛如苍穹,沉沉落下,把所有人都笼罩其中,终生无法逃脱,也不能挣破。人所尝到的苦味,就是牢笼的钢铁所有的滋味。

大军如顾寰所言,于五日后开拔,齐昭昀也随行。

出乎顾寰的意料,他身边只带着顾寰见过的那个小童,和几个赶车的人,异常简素,其余的下人都被遣散,留在江东了。顾寰虽然早知道这个动静,但却没来得及过问,等到临行前安排齐昭昀的时候才问他一句。

“故土难离,何况新都路远,”齐昭昀神情平静,言简意赅:“不如就留在江东,与家人团聚。”

齐昭昀微微一笑,抬眼看着顾寰,十分信任的样子:“将军身负重任,一定能照顾好在下。”

顾寰难得的觉得他和善又温缓,自己反而有些惊诧和始料未及:“……好。既然都督信得过,我一定会让都督平平安安抵达新都。”

他倒不是觉得齐昭昀冷淡,而是心知肚明这个人近来心情低沉,因此对他的周到与隐忍感到惊讶而已。齐昭昀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修养又好,对并不熟悉的顾寰保持风度似乎也不值得大惊小怪,但顾寰毕竟是第一次与这种风流人物接触,难免新鲜。

二人原本对立,但眼下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顾寰不是记仇的人,又存了几分对此人风度的欣赏之意,更加愿意照应他,于是将自己的亲兵分派过去几十人护卫齐昭昀,既可以和他的车夫轮换赶车,又能帮助小童照顾齐昭昀的起居。

这次行军虽然时间上并不紧迫,但还是越快越好,他们还带着刘荣,这个人远比齐昭昀重要,尽早到京,确定他的身份才能让大局落定。

江东并不是所有人都如齐昭昀一样轻易接受了现状,路上未必不会出意外,以防万一,顾寰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不知为何,他对齐昭昀反而很放心,并不觉得这人会使自己为难,甚至也不担心他要见刘荣——他和刘荣毕竟情分不止君臣,又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当下不见面是最好的。

于齐昭昀的前程而言,自然从此之后和刘朝旧事旧人一点关系也没有是最好的。他的出身是他的长处,也是他要命的缺点,终生无法抛却,但态度仍然很重要。

顾寰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未免挂心得不同寻常,但商王确实有许多言外之意需要他自己领会实行,最难的是把握微妙的度,不过于亲近,又处处周到。

这些年来他屡战屡胜,年纪轻轻就威名赫赫,靠的可不是揣摩上意和裙带关系,于此道并不精通,只好多和幕僚商议。

幕僚都说他把齐昭昀看得太重,或许是起了爱才之心,或者为他所折服。

事实或许如此,又或者不止这么简单。

像顾寰这样看起来简单的人,其实未必没有复杂的心。他已经告诉过齐昭昀一点了,关于他的出身,和他对时世如轮的看法,只是还没有机会评价齐昭昀本人而已。

乱世最可恨的并非战争,而是它让一切有价值的都贬值,礼崩乐坏只是最终结果,而非原因。倘若没有战争,齐昭昀不会是这样,顾寰也不会是这样。天下既然没有分崩离析,就不需要人去匡扶,一切还原本来的模样,唯一无法改变的大概是巫烛的去向。

他来之前就听过很多齐昭昀的事。比如他父亲在朝在野都盛名蜚著,曾经退而著述教学,广收弟子,不少人在战乱中死去,不少人也飞黄腾达。那时候江东尚未与西南巫国交战,凭借天险立于不败之地,广袤富庶,安乐悠闲,简直是乱世的桃花源。

然而时移世易,不过两年之后,齐昭昀的父亲仓促领兵抵抗巫国的入侵,商王赵朔也会师南下,趁火打劫,江东刘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日薄西山。

齐昭昀原本有一个大家族,然而叔伯都相继病死,战死,被俘,也有穷困潦倒。

他跟在父亲身边,母亲与姐妹们避居乡下,那里曾经是他父亲隐居的地方,疫病之后他母亲携着幸存的孩子们前往旧都,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到了之后没有几年,幼妹相继夭折。他父亲在任上屡次出战,遭受巫女诅咒,又受了重伤,最终郁郁而终。

再过几年,就是家亡,国破,说是齐家只有齐昭昀一个人了,也不为过。

顾寰本以为命如草芥兴许只是平头百姓的命,却不料倘若真有神明,其实对齐昭昀这种人也照样残酷,甚至更加残酷。凡是你呕心沥血维护的,祂就毁灭,凡是你想要留存的,祂使之消亡,厄运永无止境。

千古流芳在这等厄运之前,也不算过分的嘉奖,只是令人觉得算是安慰。

他未曾将这番感慨说出口,是因为和齐昭昀交好未必是一件好事,在他人口中与齐昭昀过从甚密,更未必是对齐昭昀的好。路途遥远,他有的是办法照顾他,更有的是时间继续观察他,何必把所有心事都说出来给别人听?

齐昭昀对江东告别之决绝,反倒令顾寰担心他难以割舍旧情,积郁成疾。众所周知,并非只有迈不开脚步才是恋恋不舍。

然而大军启程之后,他也没有听到齐昭昀有异常的举动。他照常起居,对派来照顾他的兵士彬彬有礼,也骑马,也坐车,闲暇时候多数都在看书,连几个幕僚慕名拜会过他之后,也渐渐不再劝阻顾寰去多和他接近了。

顾寰却没有什么机会去。

领军出征不管忙不忙,该做的事情是少不了的,他还要写几篇奏章,斟酌词句。同时还要往京中去信,他离家总有大半年,翘首以盼音信的人不少。

他觉得暂时还是不见齐昭昀的好。饱受磨砺,遭遇苦难且越发平静隐忍的人身上都有一种隐晦的力量,能让所有人都觉得,人世还不够好,或者再也不会好了,否则何以如此。

正好顾寰也是其中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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