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升天录》作者:恺撒月
文案:
天下战乱,苍生流离。百鬼横行,魑魅魍魉意图祸乱上京。
当是时,一位名叫陆升的英雄横空出世,斩妖除魔,连破疑难悬案,护国佑民。
故事由此展开——
陆升:什么鬼!
将军:加油,你的工作就是搞清楚什么鬼。
谢公子:把衣服脱了,我就告诉你什么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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龟毛病娇法术高强美人贵公子x阳光正直偶尔犯二羽林卫又名《除我以外、全员BE》
内容标签:恐怖 幻想空间 宫廷侯爵
搜索关键字:主角:陆升,谢瑢 ┃ 配角:各路神仙鬼怪,街坊邻居 ┃ 其它:走近科学;特别事件处理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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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佛杀生(一)
建邺外城以北,白沙洲白水巷一处杜姓人家的五进宅院,遭羽林军封锁已有两日。
晨曦初露,然而深冬夜长,四下里仍是一片漆黑,唯有那宅邸中灯火通明,赤幘玄衣的羽林卫守在宅邸前后门口,个个神色肃杀,令得晨起挑水砍柴的居民、走街串巷的小贩们纷纷退避三舍,远远避了开去。
巷口有个卖汤面的小贩,平日里卯正便摆开桌椅,和面生火,忙忙碌碌做起了生意。眼下那小贩却嗅着半里外仍旧未散的血腥味道,望着毫无人迹的街道,不觉叹口气,却又不甘心就此收了摊子空手而归。只得笼着袖子坐在墙角,心中企求待羽林卫们差事一了,早早撤离了白水巷,他便还能做上几笔买卖。
那小贩正愁眉苦脸,为生计发愁,忽然听得一人道:“这位老丈,劳烦上碗热汤面。”竟是位羽林卫立在他的面摊跟前。
适逢旭日东升,阴沉冬日里难得有个晴天,阳光明媚和暖,金灿灿落在绣着虎豹流云纹的玄金两色袴褶上,更衬得这年纪轻轻的羽林郎眉鬓如刀,丰神俊朗,小贩只觉眼神恍惚,一时间竟分不清那金光是霞光映照还是那少年郎本身耀眼所致。
羽林卫自前汉创立以来,历朝历代专司天子禁卫、京师治保之职责,无愧于其“为国羽翼,如林之盛”的美誉。如今时局虽乱,但自大名鼎鼎的卫苏将军担任羽林左监以来,治下甚严,羽林卫在百姓当中更是风评日上。这羽林郎又笑容可掬,分毫不摆架子,反倒是如同邻家子一般和蔼,叫人如沐春风,平白便生出几分好感。
故而这小贩堆起满面笑容,忙起身应道:“这便来!军爷请坐,我家的豚骨浓汤可是城中一绝,保管让军爷不虚此行!”
一个露天小面摊能有多少斤两可称一绝,顾客不过是图个便宜饱腹罢了。然而这羽林郎却笑得愈发愉快,只道“那我可等着了。”一面施施然坐在方桌一侧。
那小贩十分利索,不过片刻便上了碗热腾腾的汤面,汤汁酽白香浓,韭菜叶粗细的面片色泽油亮可口,几片翠绿的菜叶上撒着葱花,淋着金澄澄的蒜油与香油,再浇一勺熬得焦香可口的肉酱,端得是色香味俱全,引人食指大动。
那年轻的羽林郎本就忙碌半宿,饿得饥肠辘辘,此时下著极快,吃得如风卷残云,豪迈利落,连豚骨浓汤也喝得干干净净,直达碗底,扬眉笑道:“好汤,好面,再来一碗。”那小贩见他吃得欢喜,自然也喜笑颜开,颇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急忙应了诺,又煮一碗面送上来。
他见那羽林卫年纪轻轻,又和蔼可亲,终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大着胆子问道:“军爷,容老汉斗胆说一句,那杜府上……”
那羽林卫仍是笑道:“我姓陆,是清明署中一名功曹,老丈唤我陆功曹便是。”
那小贩五十出头,只因生活困苦,满面沧桑,望着倒似年过花甲,他连道不敢,又迟疑道:“陆功曹,老汉不敢胡言乱语,只是,那家杜氏府上,只怕又是菩萨显灵了……”
陆功曹姓陆名升,才及弱冠便已任了功曹,乃是个从六品的武官。他虽是寒族出身,然则自幼文从水月先生,武从卫苏将军,非但身手了得,眼界见识,也同样不输高门士族的子弟。
如今天下动荡,战乱频起,百姓便愈发爱言怪力乱神,他心中不以为然,面上却仍是亲和笑道:“老丈何出此言?杜家惨遭灭门,一家五口全部殒命,如今传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若说是妖魔作祟倒也罢了,绝人门户,这却是哪路神佛的手段?”
那小贩满面慎重之色,才道:“陆功曹有所不知……”
他才要同陆升分说清楚,另一张方桌旁又坐下一位客人,摘了帷帽,同背上斜背的一个深青色长条包裹一道,小心地横在桌上,露出一颗光秃秃的脑袋来,竟是个僧人。
那僧人侧对陆升坐下,样貌极是年轻,一身青色的厚棉布僧袍洗得发白,穿在他身上却格外整洁飘逸。他眉目俊朗,五官尤为深邃,眼眸颜色浅淡,此皆蛮夷血统的特征。
然而僧人神色祥和,唇角含笑,令人如见佛陀拈花,竟有几分宝相庄严、慈航普度的高洁清净。
小贩不禁连嗓音也愈发恭敬起来,上前躬身道:“敢问这位……大师,有何指教?”
那年轻僧人伸出修长莹白的手指,在桌上徐徐布下五枚铜钱,方才道:“不敢当大师之称,请店家上一碗素面。”
因他相貌并非中原人,又是僧侣装扮,那小贩原本有几分担心是来化缘的,此时见了铜钱也就打消疑虑,立时抬手往桌面一抹,收下铜钱,为那僧人煮了碗素面。
佛门清净,忌食荤腥,除了酒肉,是连着气味浓郁的调料也一道戒了的,谓之忌五辛,香葱蒜蓉断不可用,那小贩只得往面碗中多加几片新鲜青菜,淋上芝麻香油,撒一点盐,淋一些醋,盛在清汤里送上了桌。
那僧人道声谢,取了竹筷吃面,一只手优美皙长,举止从容,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吃面竟也吃出参禅礼佛的意境来。
陆升也不避嫌,盯着那僧人举止瞧得仔细,若有所思。直到那小贩折回来时才收回目光,那小贩一面拿抹布擦桌,一面低声同陆升说起近日的坊间传言来。
建邺城西外的十里坡上有座破旧小庙,供的是药王菩萨。因战火纷乱,僧人逃离,到如今已废弃了数十年,只余下半个殿堂,断壁乱瓦,佛像残缺。但附近村民偶尔会往庙中上香,求个心安。
四个月前,城西乌浜村中一家富户失窃,丢了祖传的金香炉。失主一口咬定是同村的赵老汉潜入家中偷了香炉,为的是换些银钱为家中老妻治病。赵老汉是个老实人,虽然穷困却一身清白,如何肯认?却不料那富户买通了村正,将赵老汉关在祠堂里用了私刑,赵老汉却因年老体衰,禁不住用刑,被活活打死。
赵老太本就病入膏肓,得知赵老汉死讯后急怒攻心,也跟着撒手人寰。
可怜那赵老汉一家便只剩个十四岁的孤女,如今乍失怙恃,正惶恐不安之际,却仍被富户一家追咬,要她父债女偿,赔偿金香炉,若是赔不出来,就以身抵债,做那富户家儿子的小妾。
那孤女申冤无门,连夜逃出了乌浜村,在那药王菩萨跟前上了香烛供品,哭诉冤情后,自觉无能为父母报仇,索性一低头,打算撞死在香案跟前,不料一阵香风拂过,她便眼前一黑,不省人事。
待那孤女再醒转时,却见自己躺在庙门外,天色大亮,奉上的香烛早已燃尽,当做供品的米饼也不知所踪。
而乌浜村中那富户一家三口同村正,一共四人皆被斩首,尸身横七竖八堆在村外晒谷场上,满地鲜血,血腥味经过三日方才消散。
消息传开之后,众人皆道是药王菩萨显灵,惩治了恶人,一时间香客蜂拥而至,很是热闹了几日。然而从此后却再无动静,破庙便恢复了冷清。
陆升听闻到此处,不觉沉吟,乌浜村那命案他也有所耳闻,新任村正上报乃是流匪所为。
杜氏一家五口同样惨遭斩首,满地的头颅与血水,惨不忍睹。伤口切面平整光滑,可见下手之人腕力极强、手法精妙,乃是个中高手。眼下看来,乌浜村、白沙洲两起命案,只怕是同一人、或同几人所为。
那小贩见他沉吟,又道:“若单是这一起案子便也罢了,半月前,桐花坊有位柳姓书生状告坊中恶霸欺凌邻里、霸占他人私产,反被那恶霸打成重伤,抬回去不过两日便一命呜呼。那柳书生的遗孀一纸诉状上告京兆尹,要为相公伸冤。”
陆升道:“萧大人刚正不阿,嫉恶如仇,自然能为这书生伸冤。”
那小贩叹息道:“萧大人自然公正,怎奈人力有穷时,那恶霸手段高明,同无赖们沆瀣一气,打死书生时并无外人瞧见。既无人证、又无物证,萧大人秉公断案,只得将那恶霸无罪释放。柳家寡妇不甘心,便效法赵家孤女,带了供品香烛上药王庙,陈诉冤情,而后撞死在香案下。三日后,那恶霸同手下两个帮凶便横死在桐花坊一处后巷中,人人身首异处。”
陆升终于动容,将竹筷放下,凝神听那小贩讲得绘声绘色。
那小贩神色愈发恭敬,肃容道:“菩萨显灵,哪里是这等容易?必是有天大的冤屈、必死的决心。”
陆升道:“若这两者缺一不可,杜氏灭门的根由,必然也有个苦主才是。”
那小贩叹息一声,续道:“自然是有的。”
杜氏以经营食肆为生,在这白水巷中算一户殷实人家,家中老娘过世后,便只余下杜大、杜二兄弟两家人。
杜大善钻营,将食肆经营得有声有色,杜二一家却俱是老实人。自父母过世,杜大当家,大房便日益生了独吞食肆的野心,对二房百般苛待,终将杜二夫妇磋磨至死,只留下一个孤儿名唤杜高,苦苦度日。众街坊虽有诸多不满,却只是有心无力,哪怕徒劳劝慰几句,也被杜大娘子尖牙利齿反驳回去,只落得满腹埋怨而已。
约莫两日前,杜高便失去了行踪,众人原本猜测,也不知是那小子是丢了性命,亦或被杜大一家发卖到了外乡,如今看来,只怕是杜高去了药王庙,以性命献祭,为父母报仇。
不过两日,药王菩萨果然再度显灵,杜大夫妇与其膝下两子一女,尽遭处罚,丢了性命。
那小贩讲完,又是一声喟然长叹,语调中竟有了几分欣慰之意,“总算菩萨有灵,不叫恶人逍遥法外。”
陆升却只是屈指轻敲桌面,一双剑眉渐渐愈皱愈深,他终是忍耐不住,笑道:“我观兴善寺的僧人常将渡化世人、劝导向善挂在嘴边,想来佛门慈悲,不会轻易夺人性命才是。老丈,这等杀人恶行,非神佛所为,亦非善行,莫要被其蒙蔽。”
那小贩闻言脸色巨变,朝着头顶双手合十,连道罪过,“陆功曹、陆功曹,千万、千万慎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啊……”
陆升知他纯然一片好心,待要出言安抚,不料一声琴声寂然响起,如风过林梢,雨打芭蕉,便打消念头,同那小贩一道往琴音起处望去。
第2章 佛杀生(二)
琴音琮琮,如泣如诉,继而渐轻渐疾,如乱玉击碎冰,长枪挑箭林,叫人于清净宁和之中,不免生出些许胆战心惊来。
桌旁那僧人解开了狭长包裹,露出一把漆黑的桐木琴,此时正将琴横在膝上,腕悬空,指如钩,在琴弦上轻轻拨出清越声韵。
来往行人也不禁驻足倾听,更有一辆挂着羊角琉璃灯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柳树下,青色细竹帘将车内人遮挡得严严实实,车夫着褚石色衫,侍从着靛青袴褶,佩鱼皮腰刀,站如松木挺拔,显然世家出身。故而行人皆远远避了开去。
一曲奏毕,那僧人方才抬头,见陆升看得目不转睛,便露出个清静如莲的笑容,道:“曲名安魂,小僧既然听闻惨案,只得以一点微末小技告慰亡魂。”
陆升便离了座,对那僧人一施礼,笑道:“你这和尚倒也有趣,不为死者诵《往生咒》,却以抚琴安魂,倒叫陆某一饱耳福。在下陆升,敢问大师名讳?”
那僧人合十回礼,答道:“小僧法号耀叶,徐州竹林寺云游僧,资质驽钝,尚未学会往生咒,非但有愧佛祖,也叫功曹大人见笑了。”
耀叶嗓音轻柔和煦,语调不疾不徐,令人肃然起敬,他却不愿同旁人多加言辞,将桐木琴收回囊中,又戴上帷帽,便同陆升与小贩告辞。
陆升目送他身影转入前头街道转角后方才收回眼神,对那小贩拱手道:“老丈,敢问那药王菩萨庙在何处?”
小贩忙回了一礼,同他分说清楚那破庙地址。陆升又道声谢,方才转身,却见先前停在不远处柳树下的侍卫匆匆赶来,同他一拱手道:“功曹大人请留步,我家主人请大人移步一叙。”
他见陆升沉吟,又补充道:“我家主人姓谢。”
王谢庾桓,皆是大姓,那贵人要同陆升见面,却连名字身份也不肯透露,傲慢如斯,令人厌烦。陆升身为庶族,却不能轻易开罪,只得随那侍卫往马车行去。
侍卫通报一声,马车垂下的青竹帘缝中伸出两只白皙的女子手掌,将竹帘挑高挂上,露出一个穿着杏黄绸衫的侍女来。那侍女年纪不过十二三岁,面容秀美,跪在车厢中,身后却又挂了一道绣着梅兰竹菊的鸭蛋青细葛布帷幕,只隐隐约约露出后头两道人影来。
杏黄衫侍女同陆升福了一礼,柔声道:“婢女若蝶,见过陆功曹,我家主人只因有事请教,冒昧打扰,望功曹大人海涵。”
那名唤若蝶的侍女笑容明朗,嗓音如黄鹂婉转动人,帷幕后头的身影虽然影影绰绰,却别有一番风华,隐隐有清冽熏香味传来,想来这贵人只怕是位千金小姐,自然不便与他通报闺名,亦不便露面,却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拦他一个陌生男子,也算是胆大妄为。
陆升忙拱手道:“不敢当,不知贵人有何事相询?”
帘后人影微动,少顷便有个温婉女声在帘后响起:“我家主人请教大人,那僧人所持的琴长几何?”
陆升眉头微蹙,初时只腹诽这千金委实闲极无聊,随即却突然心中一动,凝神回忆起来。
他既然在水月先生门下求学,君子六艺均有涉猎,时人制琴,皆有定式,通常琴长三尺六寸五分,以合周天之数。耀叶身姿颀长,远胜中原百姓,对比之下,倒令人忽略了那桐木琴不合理之处。
陆升沉吟道:“那桐木琴……长四尺有余。”
若蝶闻言,讶然瞪圆双眼,却不言语,只转头看向幕后,幕后布料窸窣晃动,温婉女声又响起,问道:“敢问功曹大人,那琴形制如何?可有断纹?可曾安焦尾?可曾见到琴底纹样?”
陆升忆起那僧人执箸的手稳如泰山,能将四尺长琴置于膝上,于陋鄙之地酣然成曲,心性澄澈、指法精熟,绝非常人可比。
他便随口答道:“夫子制式,并无协腰,有岳无焦尾,肩垂而阔……并无断纹。至于其余,恕陆某眼拙,难以分辨。”
那温婉女声过了片刻,方才为主人传音道:“功曹大人目光如炬,婢女代主人谢过。我家主人有一言相赠,那僧人琴中藏有煞气,并非良善之辈,大人要当心此人。”
又是怪力乱神之说,陆升俱一笑置之,仍是同对待那小贩一般,拱手道谢。
若蝶笑容可掬,又朝陆升福了一福,脆生生道:“功曹大人,后会有期。”便垂下了青竹布帘。车夫同侍卫亦是端庄行礼,驱车告辞。
陆升耽搁了这些时候,才往白水巷行去,当是时,巷中匆匆跑来两名年青的羽林卫士,皆身着玄色袴褶,一人高壮黝黑,一人中等身材,白净清秀,同朝陆升抱拳道:“陆功曹。”
陆升手握鱼皮镶嵌的玄色剑柄,沉声道:“来得好,姬冲,你速回北营寻刘师爷,请他查一查两桩旧案。其一是四月前,乌浜村断头案,其二是半月前,桐花坊断头案。”
“遵命。”那白净军士眉头一挑,突然满脸神秘之色,凑向前低声道:“陆大哥,桐花坊断头案我也有所闻,那恶霸横死后巷,众邻里奔走相告,只差放鞭炮烧高香庆贺……”
陆升柔和笑道:“季守,快去。”
姬冲不过十七岁年纪,生性活泼,一时忘形,被陆升唤了表字,方觉失态,不免面色微赧,抱拳道:“属下、属下领命。”
见他灵活身影匆匆穿过白水巷,上马去了,陆升方才颔首,转而同那黝黑高大的军士笑道:“百里霄,你同我一道去拜药王菩萨。”
那军士名唤百里霄,生得魁梧如铁塔,实则也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沉默寡言,故而显得比实际年龄更为稳重,此时亦是抱拳,简单应道:“属下领命。”
二人便往城西十里坡去了。
因往寺庙去,百里霄便委婉劝告,只道“便是寻常做客,空手亦不妥”,陆升失笑,便顺路在香烛店里买了些香烛,一路马蹄得得,出城到了十里坡。
深冬时节,江南天色阴霾,不过日上三竿,昏暗得犹若暮色初起,待二人抵达山脚时,已经下起绵绵阴雨来。
上山的小道渐渐泥泞,二人便下了马,牵马而行。不过里许,便见道旁一片草地上停着辆悬挂羊角琉璃灯的青帷布马车,草地一片枯黄。陆升正觉眼熟,便见马夫同旁边的一名侍卫默不作声朝他拱手行礼。
青色竹布帘一挑,又露出侍女若蝶那宜喜宜嗔的面容来,娇俏笑道:“功曹大人,当真巧遇,大人莫非也是去拜显灵菩萨的?”
这侍女年幼,嗓音婉转,笑吟吟望着陆升,眼神清澈无瑕,一派天真烂漫,陆升对她多有好感,便抱拳道:“陆某正是要上山,不想又遇到贵人。”
若蝶忙回礼,“不敢当,我家主人上山了,不如……”她眼珠一转,见陆升二人牵着马匹,颇为不便,又道:“山道崎岖,大人若不嫌弃,将马匹寄存此处,免得多添累赘。我家主人姓谢,就住在城北竹节巷,落马桥附近便是。”
竹节巷寸土寸金,所住皆是显贵,想来这谢氏虽是分支,却也有些分量,难怪连个深闺千金行事也如此张狂。
陆升本不愿同士族之人多加往来,然而更不愿在这点小事上计较,便颔首应下,命百里霄将两匹马牵至马夫手中,才道:“如此,便叨扰贵人。”
二人步行上山,好在他选了百里霄同行,若是换成姬冲,只怕早已聒噪起来。
百里霄却终究也不过十八,见陆升气定神闲往山上去,仍是小声问道:“陆大哥,有贵人也去庙里,若是冲撞到了……”
历朝以来,门阀森严,士族矜贵,显贵者几同宗室比肩。先帝与今上开明,力排众议启用寒门子弟入仕,然而,士族同寒门行不同路、坐不同席的风气终究是积习难改。
陆升却悠然道:“有贵人上山?我不曾听闻。那马车不过郊游避雨,偶然同我们碰上罢了。”
百里霄一愣,竟不知如何应对。
陆升脚步稳健,笑容如春阳一般和煦,语重心长道:“我们在查案,不必陪同甚么深闺千金胡闹,若是遇上了,只做不知。”
百里霄愈发怔然,喃喃道:“竟、竟是位小姐?”
陆升却突然停步,面色亦是骤然一沉,百里霄跟在身后才要发问,却嗅到阴冷风中传来一点血腥气。
二人不再言语,只各自握住腰间兵器,骤然加快步伐朝山顶冲去。蒙蒙如雾的细雨当中,两道身影仿佛惊鸿掠地,直溅起一片泥泞声响。
数十息功夫,便见一间破庙出现在眼前,屋顶塌了半边,庙门亦是不知所踪,宛若一头奄奄一息的老兽,张着黑洞洞的无牙秃口,正欲择人而噬。
血腥气愈发浓了,大敞门户的破庙中,隐隐约约似有人影晃动。
二人如电光般冲入庙中,陆升大喝道:“羽林卫查案,任何人不得妄动!”
铛铛两声震响,金铁交鸣,却是刹那间自墙后窜出个侍卫装扮的男子,横枪挑开了二人的兵器。
陆升用剑,百里使刀,一先一后,气势做得十足,却只为震慑,并非有心伤人,故而只用了三分力道。饶是如此,陆升却仍被那一枪震得兵器险些脱手,虎口手臂阵阵发麻,他立时心生警惕,收剑做起手式,同百里霄彼此掩护,踩着满地杂草泥块再朝那人当胸刺去。
剑光森寒闪过,犹如阴雨天里割开乌云层的万钧雷光,那侍卫却一味横枪守卫,扬声道:“功曹大人!切莫动手,这是误会!”
陆升一愣,方才认出这侍卫衣着长相,却是先前在白水巷前见过的,陆升暗道一声糟糕,同百里霄使个眼色,收了长剑入鞘,方才问道:“出了何事?”
那侍卫相貌堂堂,约莫二十出头模样,穿一身靛青袴褶,腰间垂着黑漆腰牌,神色镇定地同陆升行礼道:“在下严修,我家主人就在后头……有两具尸首。”
陆升闻言就是脸色一沉,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便朝破庙深处走去。那破庙前头塌了,满地瓦砾,连泥塑的佛像经历风吹日晒,漆色剥落,连头、手同座下莲台也不见了大半,只隐约看得出个趺坐的形状来。阴雨一淋,浅棕泥色便渐渐化作深褐,几如有阴影缓慢笼罩在佛像上一般。
百里霄记挂着佛像后头有女子,拦也不是,跟也不妥,只在原地手足无措,又好奇那侍卫为何半句话不曾阻挡,又记挂半路扔掉了香烛,索性两手合什,向菩萨告个罪,旋即细细查探起庙中各处的线索来。
那破庙十分逼仄,佛像后头不过寻常人家半间房大小,铺地的灰石板高低不平,裂开许多缝隙,长满杂草。地上纵横躺着两具尸首,一男一女,皆尚未成年,穿着粗布衣,是寻常农家装扮。
这对少年男女头颅歪斜,各自露出深及半个颈项的恐怖伤口,鲜血淋漓染满衣衫,地面、香案溅满鲜血。
陆升不及细看,便见视野余光中,一尾玄黑绣银的衣角自庙后头半扇破旧门边稍纵即逝,他立时喝道:“什么人!”拔出长剑,冲出门外。
那破庙位于十里坡山腰一片平地处,庙后门外便是齐腰的杂草,其间一条若隐若现的小路蜿蜒通向茂密的槐树林,那人影行动迅疾如电光,已没入林中。叫陆升大吃一惊,这等轻身的功夫,便是在羽林卫中也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不敢托大,高声唤了百里霄,脚下却不停步,朝那身影穷追不舍,冲入槐树林中。
第3章 佛杀生(三)
那槐树林鲜有人迹,棕黑树枝纵横交错,那形如鬼魅的身影一路畅通,前方接连传来枝干折断声响,反倒便宜了陆升,只需顺着前人闯出的枝叶前行即是。他眼角又瞥到一根坚韧枝条上挂着个深色物事,抄在手中一看,却是枚墨玉制的玉佩,方整扁长,玉质细腻,色泽匀称,黑中隐约透着玄青之色。一面光滑无瑕疵,另一面却以蚀刻之法,刻有一头单足的仙鹤,怪异至极。
悬吊的玄色丝绦被挣断,想来就是前头那人遗落之物,陆升将玉佩塞入怀中,仍旧紧追而上,不过半盏茶功夫,便听闻左前方传来一阵激烈相搏、金铁交鸣之声。陆升加速追上,便见两道身影,一青一玄,在半空树影间对撞,旋即分开,青衣者落在地面,手中一口宝剑,长近四尺,寒光慑人。他正反手杵剑,气息凌乱,左肩头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斜斜划至右边肋下,鲜血飞速渗透洗得发白的青色僧袍,好似披上一条红绸带一般。
陆升见了他的相貌,不禁微微一惊,这人却是清晨在面摊有过一面之缘的游方僧耀叶。
此时耀叶面色苍白,双目中却精光夺目,哪里还有半分坐莲抚琴的宝相,分明狰狞得宛若修罗,嘴边亦是鲜血淋漓,嘶哑冷笑道:“趁人之危,阁下当真好算计!”
那玄衣人却立在一株树枝上,风吹叶摇,他却稳得仿佛生根在树枝上了。身着玄黑深衣,外罩银灰半袖,也不知是什么材质,袍袖衣摆随风招摇,银螭龙纹样栩栩如生,仿佛活过来似的张牙舞爪,那衣衫在昏暗中犹若会自生光一般,素雅到极致,却又华美异常。
看年纪亦不过二十出头,气度却沉稳雍容,足下踩着摇摇欲坠的槐树枝纹丝不动,他相貌俊美非常,一头浓黑长发只以丝绳束在脑后,身形高大,容色风华无双,竟是个世间罕有的美男子,若非他眉宇间酷烈嘲讽的神色一览无遗,多添了些许人气,倒叫人怀疑是什么天仙神明降临于世了。
那玄衣青年右手中持有一柄不过两尺的玄黑短剑,材质竟似石制,黯淡无光,平凡无奇,他正以冷冽目光垂目打量耀叶,嘴角一勾,讥诮之色愈见鲜明,语调却悠然得仿佛品茶一般,“琴藏凶煞,剑斩无辜,你这恶灵,不好生在地狱忏悔罪业,竟回阳世作恶多端……倒也罢了,与我无关。将手中凶剑留下,饶你不死。”
耀叶又咳嗽一声,喷出满口鲜血,被雨水一冲,淋漓滴落满地。他却不管不顾,指节用力,将长剑牢牢握紧,直指苍穹,随即后背笔挺,傲然道:“此剑名悬壶,乃济世救人、慈悲仁爱之器,怎可落入你这等卑劣小人手中!欲夺此剑,先取我命!”
话音未落,耀叶已拔地而起,整个人仿佛化作一道凄厉电光,剑尖直指玄衣青年。那青年却不闪不避,仍是冷笑一声,欺身而上,短剑仿佛玄黑雾气一般融在雨雾之中,旋即响起一阵叮叮当当的金铁交鸣。
那二人短短一句不合,又互斗起来,你来我往间撞得枯枝落了满地,就连绵绵细雨也在二人劲道激荡下化作万千暗器,扑簌簌打进周遭的树干中。习武者常言:一寸长,一寸强。耀叶那柄利剑比玄衣青年的玄色短剑长了两尺,却困于槐树林中树木密集,反倒施展不开,处处掣肘,不过几息功夫便落了下风。
陆升终究经验浅薄,见那玄衣青年招式狠辣,又眼见耀叶不支,情急之下只得自树后跳出来喝道:“住手!羽林卫……”
他后半句话未出口,玄衣青年已然大怒,斥责道:“愚不可及!”布满银色螭龙纹的深袖一扫,身形仿若墨蝶翩然而起,一把抓住陆升后颈衣领,如惊鸿一般自原地弹起,远远闪避开去。
一道惨白电光自阴云中劈下,先前二人争斗之处却发出隆隆巨响,惊天动地中,地面塌陷,连同其上的槐树接连倒伏,乍看竟似那道电光将这山腰突出的一块硬生生劈斩下去。
泥土、岩石与树木发出轰然响声,那一整块山体自主体脱离,在骤然加大的急雨中崩塌坠落,耀叶依然手握长剑,面色如金纸一般,却对着陆升宛然一笑,只摊开手脚,同那些岩石碎块、树木残骸一道陨落。
陆升跌坐悬崖边缘,兀自惊魂未定,又眼见那玄衣青年身形一动,竟似要追着落石一道跳崖,他不假思索扑上去,自背后将那青年拦腰死死抱住,不准他往前再多行半步。
那玄衣青年愈发大怒,又不愿碰他沾了污泥的双手,顿时连腰身也僵直,只得阴沉喝道:“放手!”
陆升被雨淋得目不能视物,索性埋头贴上那青年的银纹半袖,将脸上雨水蹭了个干净,方才道:“公子!莫要轻生!在下是羽林卫十二营清明署司民功曹陆升,我怀疑你同十里坡药王菩萨庙里那两具尸首有干系,且先随我回营,问询清楚再跳崖不迟。”
那玄衣青年素来洁癖,又不喜生人靠近,在马车中时连开口询问陆升几句也觉厌恶,要身边的侍女传话。如今被陆升弄得一身污泥,更被他肆无忌惮将衣衫当做了擦脸巾,饶是平日里再如何地气度高华、恬淡无欲,也一样被气得三尸神暴跳,若非顾虑他羽林卫的身份,早就一剑斩了下去。
如今听他一通胡言乱语,不禁冷笑道:“陆升,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陆升道:“公子身怀绝技,杀我易如反掌。不过羽林左监卫苏将军是在下恩师,若他的徒弟不争气被人杀了,恩师掘地三尺也要追查个水落石出,看看是何方神圣所为。公子纵使系出名门,只怕也少不了一番麻烦。”
那玄衣青年面色愈发黑沉,一则委实嫌弃麻烦,二则却是被陆升口中“系出名门”四字触了怒鳞,将手中绝世神兵一抛,再不顾泥泞,反手去抓陆升手腕。
陆升却好似游鱼一般,手腕灵活一翻,自他擒拿爪下挣脱出来,仍是抓住青年银螭龙纹绣的腰带不放。青年脚下又一个发力,竟带着陆升一路后退,硬生生撞断了一株碗口大的槐树。
陆升被撞得后背剧痛,胸口血气翻腾,急忙伸脚勾住那青年套着鹿皮靴的小腿,竟是扑通一声,将他绊在原地。二人在密集雨帘中纠缠不休,冷雨湿透衣衫,泥泞溅满袍摆,狼狈不堪,最终跌在泥浆之中。
陆升体力耗尽,终究被挣脱了开去,那青年满身泥泞,湿漉漉长发如海藻般自肩头披散而下,一张面容俊绝清雅,双目如明月映在寒潭,分明是狼狈不堪,雨水划过他面容时,竟有几分似水中龙神、池里芙蕖,陆升一时失神,不禁脱口道:“你长得这般好看,何苦要轻生?跌下山崖必定血肉模糊,丑得很,倒辜负了上天一番心意。”
那青年本半跪起身,攥着陆升衣襟将他提将起来,闻言微微错愕,高高扬起的右手却停在了半空。
二人僵持时,突然一声惊呼响起,“公子!”却是那侍卫严修的嗓音,那侍卫原本是个沉稳持重的人,眼下却惊恐莫名,几欲昏厥一般,慌慌张张道:“公子怎的……”
随即百里霄亦是唤道:“陆大哥!”
自陆升追出庙门,至耀叶坠崖、二人近身厮打,说来话长,实则不过短短数十息,这二人听闻陆升厉喝,便立时追了上来,却被先前山体震动耽误了少顷,故而眼下方才抵达。
百里霄见到陆升泥人一般,倒也处变不惊,只担忧陆升受伤,见他被另一个泥人制住,便拔刀相胁,怒道:“住手!”
反倒严修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扑跪在泥泞中,对着那青年抱拳低头,颤声道:“公子……公子可曾受伤?卑职救护不及,求公子降罪!”
那青年本就迟疑,如今便顺势松手,徐徐站起身来,道:“无事,我同这小兄弟切磋武艺罢了。”
深冬冷雨,荒山野岭,不在庙中避雨,却同个羽林卫在泥中打滚,切磋的是哪门子的武艺?
然而严修却仍旧半信半疑,只因他家这主人性情最是乖戾,又素来厌恶生人,在白水巷外同陆升问话时,连面也不露,并无半分交情。若说是在息事宁人,包庇陆升,未免太匪夷所思。
陆升亦是翻身而起,愕然道:“这位公子,是你家主人?”
严修瞥一眼那青年脸色,方才道:“正是,我家主人姓谢,单名一个瑢字。”
陆升不禁喃喃失语道:“原来这位便是谢家小姐。”
他只因那马车主人不同他开口只叫下人传话,故而先入为主,误以为是个千金,故而初见这谢公子,便疑心这人是掳走谢小姐的贼人,却又不知为何同耀叶和尚打了起来。如今看来,却全是误会。
谢瑢严厉扫那口无遮拦的年青羽林卫一眼,只是眼下满身污泥,不愿再多同污浊俗人同在一处,只道:“回府。”便迈步朝山下马车停处行去。
严修急忙抱拳同两位羽林卫告辞,拾回乌黑短剑,随即跟了上去,撑开油纸伞为谢公子挡雨。
陆升也只得抹一把满脸泥水,同百里霄跟在他身后一道前去取马,扬声道:“谢公子,多有得罪!只是庙中尸首之事尚有疑问,明日还请公子到我羽林十二营一趟,叙叙旧。”
那公子头也不回,陆升想一想又道:“公子若是不方便,明日在下造访府邸也是一样,我知道公子住在城北竹节巷,落马桥附近。”
谢瑢闻言一怔,随即怒道:“若蝶那小东西,要将我住址嚷得满城皆知不成?回去定要打她板子!”大步迈走,愈发去得远了。
严修后背一冷,不敢应声,只是更尽心尽力撑着油纸伞,分毫不敢怠慢。
陆升同百里霄领回马匹,急忙下山报信,不料才走到山脚下,就见一群村民撑着伞跪在地上,对着半山腰俯首跪拜,念念有词。
他二人循着村民跪拜的视线望去,却见半山腰上坍塌了一大片土石,露出赤褐色的岩层,被雨水淋得湿透的岩层上,却浮现出一尊硕大无比的佛像影子来。
第4章 佛杀生(四)
山崖之下,呼声此起彼伏。
一时是:“药王菩萨显灵了!”
一时是:“求药王菩萨保佑我孩儿早些痊愈,不受病痛折磨。”
一时是:“求药王菩萨为草民伸冤哪!”
一时又是:“求药王菩萨保佑,叫北夷蛮人莫再起兵,朝廷莫再征夫加税。”
更有人道:“求药王菩萨垂怜,赐我个美貌又会持家的婆娘。”
林林总总,所求之物无所不有、无所不包。
陆升冷得嘴唇青紫,将马匹侧的行囊中藏的一件狼皮大氅披在身上,眉峰紧锁,望向那朦胧佛影,心头也难免升起几丝困惑。
倒是百里霄单纯,低声道:“莫非……当真是菩萨显灵?那城中多起断头案,莫非也是……”
陆升一张英俊面容却渐渐自犹豫之中,透出坚毅之色,决然道:“杀人偿命,神佛也好,妖魔也罢,都要将其缉拿归案。”
他身后车轮粼粼碾过碎石路,那谢公子声音响了起来,笑意满盈,却仍是饱含讥诮,“陆功曹志气不小,只可惜遇到妖魔就要丢了性命。”
陆升转头,见那车窗竹帘终于卷了起来,谢瑢长发湿漉漉披散,已换下了被泥水渗透的玄色外衫,正披着一件雪白毛皮的披风,撑着下颚,神态雍容,倒真当得起美人二字。
只是言辞,未免太刻薄了些。
陆升只笑道:“谢公子,恕陆某冒昧进言,千金之子不垂堂,公子往后莫再牵涉到命案中来了。”
谢瑢冷冷哂笑,却不同他计较,一双狭长星目转而打量那山崖间的佛像,听得村民们念念有词拜着菩萨,将香烛也摆了出来,搭了临时的棚子燃香祷告,不觉笑得愈发畅快,他又道:“陆升,你可知那庙里的泥像、这山腰的佛影究竟是哪尊神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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