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死遁(修)
窗外烈风卷席黄沙,从破碎的窗纸缝隙钻进来,发出呼啸的响声。
一片浓郁深邃的夜色笼罩了这个边陲小城,破败院落内外的十几个侍卫,明明一身铁衣,却仿佛要被吹得摇摇欲坠。
屋内昏黄烛光跳动的几乎要灭了去,屋中间跪着的那个,眯着眼睛看了看烛光。他一身破旧灰袍被泥泞染黑,头发纠缠脏污,身体委顿弓着脊背跪倒在冰凉的地砖上,足有二指宽的锁链紧紧缠绕着他。
左阳坐在主座上,也不知道捉到四年来一直想抓到的那个人,该是怎么样的表情。
“北千秋,你倒是也有沦落至今天的时候。”
“别光顾着耍帅,能给我个垫儿么,这地上太凉,还硌腚。”坐在地上的北千秋抬头,是个满口黄牙半边脸烫伤的中年男子:“就你底下那个布垫就不错,拿过来给我坐一坐。”
“你以为身处边塞之地,时逢战乱我便捉不到你么。膑刑残身,面目丑陋,我倒真想不到你还能落到何等地步。”左阳根本不管他的插科打诨,说道。“这次绝不会让你再逃了。”
“你是准备这词准备了四年,如今我怎么插嘴,你也强行装逼是吧。”北千秋无奈的摇了摇头,咳嗽两声:“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死就会再换身子附身,死了就是又跑了,你捉我何用。”
左阳听不太明白北千秋的几个用词,不过也习惯了,想也是这老贼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花样骂法,他知道面前的北千秋最擅长的便是借尸还魂,活了不知道多少年,杀了他,他便会立刻附身到他人身上。
只是这一次,左阳抓这鬼神乱力的老贼可是有备而来。
他自顾自的拿起桌面上的黒木小盒:“你可听闻西南蛊族有一物,名曰锁魂铃。其能束住人之魂灵,叫人永世不得超生,虽说不过是蛊族萨满所用的宗教诅咒之物,却对你这等精怪有奇效。束住你那魂魄,看你还可有法再借尸还魂自由来去!”
北千秋定神看去,那盒中软垫上,放有一铜绿圆铃,挂在铜环之上。旁边躺卧一半透明虫蛹。
“我是万分不信这等四旧产物,这个连内力都没有的年头,你弄个魔法杖来唬我都没用。”北千秋笑了,歪斜着嘴啐了一口。
左阳也感觉自己已经绷到极限了,为了捉到这让他家破人亡的老贼,他用了四年。得见一面强压着心里的愤恨与怒火,却只看到了一张老脸上的淡定无谓,以及那张嘴吐出的令人听不懂的讽刺之语。“如今再见到我,你只有这些屁话可说么!”他猛地站起来,身上的轻甲窸窣作响。
“你想让我说什么?好孙子,可曾想过爷爷?”北千秋笑的嘶哑难听:“小郡王,你的日子过得好好地,来找老夫作甚!”
他后牙咬的咯吱作响,忍不住一拳狠狠打在这老贼的脸上。
这一拳,左阳被北千秋瘦削的脸硌的指节发疼。
北千秋砰然倒地,滚了半圈,咳了半天只咳出血沫来,略显凄惨的顺着嘴角流下,哼哧几下却再爬不起来。
左郡王心里的怒火,却未能因为这消除半分。
左阳其母乃是当今皇上的亲姊——惠安长公主。长公主嫁给异姓郡王左安明,他是长公主膝下的第三子,这个郡王之位,本是如何都落不到他的头上的。
可四年前,左阳的家毁了一半。
长安经历十年内的第二场兵变,靖王攻城意图谋反,城破兵入,长安一片混乱,可在这场混乱中少不得要浑水摸鱼的人。左阳父亲南明王左安明被毒箭射杀,长兄惨死边关,幼妹不知所踪。而这些并不是正在逼宫的靖王手下人而为。
其母惠安长公主、四妹与他三人,则从长安无边的火海中被救出。
而这一场兵变、他的家破人亡,有太多的蹊跷,原因无不和面前这个老贼有关。
“使劲打啊。”黑色的长发贴在那面上,北千秋冷笑哼唧道:“照脸打啊……我这身子不过附身一年,却早有残疾,重病缠身,你若将我打死了,我倒是能赶紧换个好的,可真是要开心了。”
左阳却只这老贼一旦死遁到他人身上,在捉到却不知道要等几个四年,他不敢再下杀手,一把揪其北千秋的头发,蹲在地上目视他之前被暴打的肿起的脸,冷笑:“你若是真厌恶这身子,不如早自个儿了断,换个好的,何必还用一年。”
北千秋喘了几下,艰难开口道:“哼,我从不主动寻死,因为……我根本想不到下一个身子还能多烂。这街头遍地流民,你可知道我还曾附身成为过一个两条腿烂了被乌鸦啄食的小姑娘,动也动不得,只能躺在阴沟里……”
左阳愣了一下,微微松开手,却仍然拎着北千秋,强逼他抬起身来
。
“我多想死啊……可是倒在那沟里,我他妈连死的力气都没有,口渴了就微微侧脸喝一喝阴沟里的泥水,虫子钻进两臂化脓的皮肉里,就那样,我活了四日。”北千秋鼻嘴处流出潺潺鲜血:“小郡王,别矫情了行么,我已经不能过得更烂了,你现在要□□老子,老子都愿意主动脱裤子掰屁股,借你一瓶印度神油,你要是非要用那锁魂铃,我一点异议都没有。”
那露着精光的双眼带着几分讽刺直直的看着左阳,他心里头一颤,却松开手,任凭北千秋软倒在地,脑门磕在石砖上,过了好半天才骂道:“鬼才要□□你!”
北千秋竟然感觉这句话透着那么点傲娇,也不知道想着什么,在地上低声笑起来。
左阳权当没听见,他拍拍手,门外的护卫推门进来,他说道:“将谷銘请来。”
不过片刻,在千秋低着头嘟囔些乱七八糟的事时,一个长身玉立的碧衣男子走进来,他眉眼细长,瞳孔透着几分深邃的蓝色,面上却挂着笑意,联想他西南蛊族叛徒的身份,也不知那毫无意义的笑容背后有些什么腌臜过往。
可他看了一眼地上瘫软跪坐的人,面上却是表情大喜:“郡王可真将这人捉住了!没有错?!”
“那张破嘴,还有谁有这等尖牙利齿。这锁魂铃是你拿来的,也应当由你来用。小心着他,这老贼换了不知道多少身子,早已不知多少年岁了,心狠手辣武功惊人。”左阳将盒子递给谷铭。
谷铭是个南疆使毒好手,这些年一直低调,北千秋对他并无印象。而北千秋的大名,却在某部分人耳中如雷贯耳。
谷铭武功并不算多好,他生性就怂,离着北千秋老远绕了好几圈,轻声问左阳:“你确定这家伙的手腕被扭断了?听说他善用折扇杀人——”
“早搜过一遍了,我比你了解他的厉害,那几个护卫连他裤裆都摸过一圈,能当做武器的都拿走了。”左阳颇为无奈:“连个扣子也没留,你之前给的浑身发软的迷药也给他喂了好多,放心吧。”
谷铭抬起一个脚尖轻轻碰了碰北千秋,看着他低头似乎一副懒得搭理的样子,谷铭稍微大胆了些,伸手去捉住他的手腕,果真脱臼不能再动,握住脉搏,这老贼竟无比配合,过了好一会儿,谷铭沉吟道:“这身体内力全无,气虚体弱,看样子又关节浮肿多次受伤,这体质太弱,他恐怕承受不起锁魂铃的蛊母。”
“那你的意思是?”
“怎么也要调理将养几日,先将他这条命捡回来,拿着名贵药材喂饱了再说。现在把蛊母喂他,吸那么多血,他肯定撑不住就死了,你锁一个死人也没用。”谷铭松开手立刻退得半步远。
“你还真把他当爷爷孝敬着了?!再这么放着几天,说不定他就跑了。”左阳横眉竖眼。
“可他要是死了,那才是真跑了呢。他若是一死,天地之神也束不住那魂魄,你再找恐怕就不止一个四年了,我倒是无所谓,你自个儿决定吧。”谷铭坐的远远地说道。
这老贼不止关系到左阳一家灭门之事,更手握千万机密。北千秋不止换过多少身子,据左阳粗略了解,就足有十一二,其中更可能会有朝野重臣,宫内侍婢等等。而传言北千秋对长安各个氏族之间的机密摸得一清二楚,以此要挟各类权势长达十余年。由于这些机密,左阳是对于得到他势在必得,撬开他的嘴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不过谷铭都这般说了,左阳也不能让他死了。
一会儿他让谷铭出去弄补药了,自己则从袖口中拿出一青玉小瓶,倒出一颗白色糖丸来,左阳靠近北千秋,指如疾风的扣住他下巴,将那糖丸给他吞了下去。
北千秋含着那糖丸,正欲开口,却僵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悻悻道:“这味儿……放了四年就是不一样。”
左阳年纪不过二十出头,面上还有几分年轻盛意,但眉目间有几分复杂,低声说道:“那是不错。来人,将这残废的老贼放进大缸里,他如今腿虽然不管用了,谁知道会耍出什么招来。”没一会儿,护卫就扛来了一个及腰的大瓷缸,将北千秋放进了缸里,他坐在缸中,只能露个头顶出来。
“我知道你爱喝美酒,不如叫人多倒些让你尝尝。”说着就有四五人扛着木桶装烈酒进来,将那酒香醇厚的烈酒倒入缸中,堪堪没住他下巴尖,露出一张脸来。过一会儿谷铭准备好药材,尽数倒入那大缸之中。
这酒触碰到北千秋身上新旧伤痕,只怕是疼的深入骨髓,可他面上却没什么表情。
“你倒是知道孝顺我。”北千秋笑道。
“那我不介意在你这块泡菜上压块石头。”左阳本是个少话的,却被他激的一而再再而三出口。
待到他叫人看好,走出了房门,心里却是无论如何松不了一口气。
左阳回到屋内躺下,书童水云靠着屏风睡得冒出好几个口水泡泡。如今在西北盛朝与柔然的边关处,靠着关内还算安全。
而他这一出关,背后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猜测用意,自长安至此不过半月之路,他却被各种琐事缠身,昼夜不得安眠。而捉到北千秋,仿佛是他四年来终于能舒了半口气。
最难得已经做到了,那些隐匿在长安的腌臜事,也定能一件一件解决。左阳心里又仿佛多了几分气力,能让他坚持下来。
边陲之城户外风沙漫天,左阳今日抓捕北千秋也疲惫至极,倒头就睡,过了没几个时辰天还未亮就猛然听到了他所居住院落的一声震天巨响,左阳猛然弹起来,想起北千秋,披衣疾奔出屋!
待到走进那屋子所在院落,他只看见一片废墟,几名侍卫惊魂未定的站在院中,背后的天露出微微的亮色,晨光熹微,他只觉得自己脸都因为过度的震惊而微微发麻。
“这……”
“郡王!那老道所在的房屋年久失修,昨夜风沙又大,竟然房梁就这么断了!不过郡王放心,房梁全都砸了下来,那老贼也肯定活不了!”侍卫在左阳心上补了一刀。
左阳只感觉头顶青筋都在跳动。瓦砾之间,浓厚的酒味弥漫,刺激着他的鼻腔。
“他逃了……死了就是逃了!都这般抓到手了,他又逃了!”左阳哑声道。
死遁。这方法北千秋用了太多次了。
他紧紧握住了拳头,强撑着因为极度失望与恼恨而发软的双膝,恨恨的看着满地酒浆。
千里之外,长安宅府。水榭楼阁,回廊庭院。
清晨的日光照过清透的鲛纬纱,在牡丹园的花香中,一只黄猫立在了书案上,低低的叫声惊到了门外候着的丫鬟。十二三岁粉裙银钗少女连忙走进屋里,想抱那黄猫出去,莫要惊了屋内的妇人。一散发女子睡在榻上,纱帘在她美艳又年轻的面容上投下透明的阴影。
她皱了皱眉头,撑着手臂迷迷蒙蒙的睁开眼来,黑发如瀑,雪青色睡衣松散露出洁白美好的脖颈和一小片胸口。小丫鬟看了一眼妇人醒来,连忙过来打起帘子,美妇睫毛动了动,微微睁开眼来,双眸透着清澈,樱唇吐气如兰,她轻呵了一声。
“夫人,您这身子,真不用抓些药来么?”那小丫鬟端过茶碗来。“已经昏睡了好久了……”
那美妇抬头环视屋内精致的摆设,又瞧了一眼上好衣料的丫鬟,垂眸轻笑,声音娇软:“艹……真他妈是个有钱人了……老子终于转了运。”
“什么?”那丫鬟以为自个儿听错了,刚要问,却只看着妇人转身,再度昏睡了过去。
☆、第2章 府内
那小丫鬟满面通红:“夫人,奴做不得这档子事儿!您……您还带自己来。”
“棋玉,老……我今日睡麻了胳膊,眼见着腰膝酸软,让我自个儿弄这劳什子,我指不定就站不稳摔了,你可担得了责任?”北千秋倚在靠背上,在棋玉看来眼若秋波,娇倚靠背,慢声说话。
上身着一粉绣百合撒花齐胸襦裙,肩批酒红菱格描银软纱,若不是她将裙摆掀过脸前,两条光裸大腿露出,姿势猥琐至极,倒是一宅内美妇初醒惫懒模样。
棋玉红透了脸,手里拿着那洗净晒好的细棉布巾,伸手凑上前来,弄了好几圈给北千秋系在了腰上,又伸手将椅背上软绸裤拿来,伺候着她穿上。
北千秋倒是绝不会说,自个儿不会用这前绑绳后贴布捆的两腿动不住的姨妈巾。
“夫人,这几日也不得断了药,老夫人那边倒是先等着您的喜讯,过不多久郎君归来,您若是能有个身孕,这位子定是坐的牢牢的,也量不得旁人说些胡话。”棋玉这番话,倒是说出了这身子差不多的身份境遇,看来不过是个富贵人家身子有恙不得身孕的年轻少妇。
本该多问几句了解自己境况的北千秋却并不关心了。北千秋只在乎几个时辰前,左阳是如何寻到他的。可是有什么特殊的法子,按照他的计划,左阳绝不应该出现在西北边境。
而嘴里如今全是苦味,仿若是几个时辰前,废了双腿的北千秋嘴里细细品的那糖丸都不存在一样。左阳与北千秋的相遇,不论在谁的心情里都是一阵波澜难平。
棋玉还在那头叨念着,不过北千秋也没细想,他当女人,还是早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更何况那时候也活得不像个女人。那些宅院里七七八八什么姨娘什么婢的事儿,神他妈烦,她懒得想。她只关注这个“若能有个身孕”这几个字儿了。
呵,倒有人有胆儿让她生孩子了。
若这位即将归家的郎君,没有三指宽半尺长的器大,没有挑灯夜战八百回的活好,伺候的她这个多年不征战床场的老人家舒舒服服的,北千秋就能连针给他的玉柱上刺出十八朵梅花。
北千秋是这么想的。还想顺手找找这屋内是否有上好的绣花针备用。
可北千秋浪迹江湖多少年,竟小看了子宫内膜周期脱落带来的万剑穿逼之感。她还未来得及与那娇羞可爱的奴婢儿谈谈生理期发育护理,更未曾细数这家中摆设究竟能当几个银馃子,就疼得死去活来,倒在了褥上。
棋玉却慌了。
次次夫人来例假时,都痛的哭天喊地,美艳的面容也变了脸色,只死死揪住被褥,满头冷汗。可这次……不大一样。夫人昏睡刚醒来便发现来了例假,这会儿却直直的在床上……躺尸。
两腿叉的能在□□夹个西瓜,面无表情,直直望着床顶。
这样的夫人有些可怕。
那头却有人敲开院门,几个非近侍的丫鬟将走进门的婆子迎到屋前,棋玉打着帘子出去了,低声道:“夫人今日身子不适,清晨未能去见老夫人,还望老夫人见谅。”
“老夫人倒是关心,去请安倒不是什么打紧的,那边大夫给开的药可有按时喝了?”一个婆子声音听着和善。
“少奶奶若真是请老夫人见谅,何只叫你一个丫头片子出来。”还有个扮黑脸的婆子。
棋玉有几分战战兢兢:“自是喝了,夫人难受的厉害,在里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付嬷嬷若是有什么从老夫人那里传来的话,棋玉一定传到。”
“也没什么,只是老夫人那边得了消息,三郎已在赶回来的路上了,小夫妻两个也是没什么相逢日子,老夫人担忧着少奶奶的身子,又送些补品来。”付嬷嬷柔声道。
“三爷就要回来了?”棋玉大喜。
“是了,别到郎君回来的时候,少奶奶还这般病恹恹的,家宴上谁见了都多几分不开心。”婆子说道。
这话说得不好听,可棋玉哪里管得了这些,连忙称是,几个婆子想着毕竟是老夫人送来的东西,夫人听了这话,再不舒服也好歹该整理好仪容出来接东西了。
她们心里有几分不舒服,就要不管棋玉这丫头,掀开帘子入内,却听着里头猛一声响,似是一拳捶在了桌上,传来了女子的喊声。
“那个……棋什么玩意儿,叫你呢!”是少奶奶的声音。“让那两个婆子滚出去!”
棋玉连忙走进屋里,却看着北千秋紧皱着眉头,满头是汗苍白着脸,猛地掀开裙摆,伸手就朝自己亵裤里抓去!
“疼的要人血命还没完没了!老子给你堵上看你他妈还流不流!”
棋玉吓掉了魂,连忙扑上去,两个婆子倒是没听清北千秋喊的是什么,却一进屋,就看着了少奶奶掀开裙摆,伸手挠裆!
……这是疯了吧!
两个婆子手里东西也不顾了,连忙跑上去压住北千秋。
北千秋想起左阳之事本就烦躁,身子难过,又加上两个婆子在门口叽歪没完,心里头憋了几天的混账气全撒了出来,他自居强者,不屑于对两个院内老婆子动手,只怒骂道:“滚出去!本就身子不适,却在门口唧唧歪歪没了个完!老夫人的赏我自会谢过,却不必多你们两个在这里教训!”
两个婆子哪里见到往日病弱的少奶奶如此横眉冷眼,狭长双目中满是不屑,深红披纱更显肤色惨白,细弱手腕正拿着往日揣在袖中的锦缎折扇,扇尖指着其中一个婆子的双目之间,纵然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意,却呼吸平稳,指尖都不曾有半分抖。
老夫人身边主事的付嬷嬷忽然感觉膝下有几分微颤。她自是从宫里出来的,也少见得这样的情景,却仿佛知道那扇尖若再往前几分,便能轻易要了她性命。
北千秋细细瞧了那婆子一眼,似乎觉得有几分眼熟却想不起来,她收了几分手,说道:“付嬷嬷若无事可以将东西放下,退出去了。”
付嬷嬷心里一惊,却仍是站起身来微微行了个礼,由着几个丫鬟客客气气的扶着出去了。
“夫人……”棋玉合着两手不知该做什么好,刚刚的动作语气着实惊人。
北千秋并未打算在这宅府中待太久,左阳既有法子能找到他,自然也能再找到第二次。如今看着水榭楼阁也是远离西北之地,过几日在左阳追来之前逃了便是,他懒得再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也并未找理由搪塞那惊惶不安的小丫鬟,只翻身睡倒。
“夫人……夫人!莫不是夫人……”那个小丫鬟却要吓出眼泪了,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哭腔,伏在床头就去拽这少奶奶身子的手。
北千秋听不得小丫头哭哭啼啼,只得温声道:“本就难受,好不容易得睡一会儿,却遇了梦魇,那几个婆子说些胡话,将我吓着了。”
“啊……想也是那几个婆子可恶,奴婢知道夫人难受得紧!可要再喝点热茶?”棋玉便信了,连忙抹泪就要去端茶。
北千秋过了一会儿才轻笑一下:“不必,你且去歇了,莫要再让人来打扰我了。”
棋玉猛点头,抹着泪便走出去。
北千秋却不知这身子为何下腹如同火烧一般痛楚不堪,简直折磨的连他也有几分受不住,喉咙也是干痛,浑身提不起力气。他借尸还魂,能附身的便是刚死的身子,而这内府一直被呵护的少妇,恐怕则是病死的。
痛苦却延绵到了北千秋这里,他也是习惯了,过了一会儿便死死昏睡过去。
而付嬷嬷面无表情的快步走在长廊下,另个婆子连忙去扯她的袖口。“咱们怎么跟老夫人说去!”
付嬷嬷转过脸去看那婆子,带上几分冷笑:“少奶奶往日里口头上说着不若死了,这时候却是命硬。两年了也还见着她吊了半条命,昨日那副都吃了,今日还得这般活蹦乱跳,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
“老夫人的意思是那边三郎回来之前,就先让她死了,找个由头葬下,省得三郎归来之后再见尸身,察觉出不妥来,可现在……”那刚刚还一副强势的老婆子卑躬屈膝的跟在付嬷嬷身后说话。
付嬷嬷穿过回廊快步往里院走去:“三郎都没见过几次少奶奶,老夫人弄死她也就算了。可这回三郎信中提了句少奶奶的事,又是快马加鞭指不定几日回来——要不然就赶紧下狠手,要不然就留下半条命,还要看老夫人的意思。”
老婆子连忙点头:“少奶奶屋里还有几个健妇,她要是不愿意喝,就找人按着强喝下去——”
付嬷嬷只轻笑了一下,不痛不痒的赞扬了她几句,便往主屋里去了。
远在千里之外的左阳,远比刚刚发怒的北千秋更烦躁。
顺帝对于他出京一趟似乎有所探究,如今正是京中兵权分立之时,虽皇子年幼,可氏族朝堂格局却从未停息过。西北虽有战事,却非左阳带兵,如今他跑到西北去,也怨不得皇上生疑。正巧是太后生□□近,他也不得不要回京。
北千秋既已死遁,他留在西北也无用。北千秋借尸还魂之能,左阳并无什么应对的办法,只凭着对北千秋性子的了解,靠着猜测与情报,找到神似之人。
但左阳知道,世上有人掌握着随时随地找到北千秋的办法,只是具体方法与那人身份,他无法知道。
左阳心中不甘极了,北千秋此番之后必定小心翼翼,再找到他说不定不止四年了……
过了一会儿,车队中有一匹马靠近了过来,马蹄声靠近,一只带黑色手套的手伸进了车窗,跪在一边的水云连忙接过递过来的竹筒,指甲轻磕竹筒裂开,其间薄纸卷成筒,水云双手递给左阳。左阳眯着眼睛,看了看,面上的表情越变越差。
水云小心问道:“是跟京中太后寿辰有关,还是跟那老道有关?”
左阳脸色如同被按着头泡在了腌萝卜的咸水里,他手指一握,那纸条瞬间化作齑粉。水云立刻眼观鼻鼻观心的低头坐在一边沏茶,权当自己一个屁都没放。
“北千秋——!当年亲兵调往祁县的果然是他!用着老南明王的身子,倒是有本事了!凭着那身子的权威,南明王府上下不让他玩的跟狗一样?!”左阳一掌拍在榻边杌子上。
老南明王——那不就是左阳的爷爷么?水云心里默默的想。
那马车内的小矮桌猛然一塌,桌面上茶杯水壶折扇一并滚了下来,水云就跟没看见似的往窗外望去,恨不得撅着屁股把整个脑袋塞出车窗外。
嗯……今儿天气真好。
他看着车窗外谷铭也骑在马上,他依然是一身碧绿长衣,烈日当头,他跟个姑娘家似的也怕太阳,手里捏着折扇挡着,快马疾行,他还被颠的只哼唧。一队军士出身的侍卫中,就他最显眼。水云看他那娘炮样心里就不舒服,趁着左阳在马车里生闷气,他张口就把嘴里含着的梅子核往谷铭身上吐去。
谷铭正瞧着四周英武的侍卫骑在马上,宽肩窄臀,腰杆笔直,心里头享受。忽然就有个东西掉在他身上,他还以为是树上掉下来的鸟粪,惊得一夹马腹,差点颠着跑出去。
刚发现是个果核连忙拂去,才发现左阳的马车车窗处,窝着个十来岁的书童,眉眼细长,满脸嘲讽,朝他啐了一口!
谷铭真想给那小子两个鼻孔里塞满蜈蚣,却要顾着左阳的面子。他极其幼稚的骑在马上龇牙咧嘴一阵,妄图在表情上恐吓反击这个半大小子。
水云抽了抽嘴角,万没想到自己嘲讽了个傻叉,默默地缩回了头去。
然而车里的气氛依然难熬,他紧紧贴着车壁,尽量不去看左阳沉到极点的脸。
左阳只感觉自己内息都要走火入魔,那无明业火怎么都咽不下去了。
四年前,他才十九,其父左安明还在。在他爷爷去世的前小半年,性格陡然变了,家里人也有说神志不清疯癫的。左阳怎么都记得,那时候他那个老的两腿打颤,放屁崩尿,两眼昏花的爷爷,忽的就变了。变得……猥琐下流,好吃偷懒,调笑散漫,却也有趣极了。
左阳从小到大都是个挺闷的人,他十七岁出去当兵,十九岁那年腿脚受伤不得不回家养伤。他本以为自己可能这辈子腿脚就废了,其母惠安长公主伤心万分,甚至去宫内求了御医也只得将养着,能不能下地还是个事儿。
左阳真是觉得从小到大的日子就没有顺利过,眼见着还没弱冠腿都要废了,心中顿生几分绝望。
那时候他爷爷,扶着门框,叼着鸭腿满嘴流油,哆嗦着腿走进他院子里,看着左阳坐在窗边榻上,兀自望着房梁双目呆滞。
他爷爷——不,北千秋一屁股坐在他脚边,含混的含着鸡骨头说:“咄,臭小子。你这儿有没有小黄书,借爷爷两本。”
☆、第3章 流氓
老南明候人过中年便严肃克己,谨慎多疑,也不知是不是中年时期压抑的,等到老得再也没法端着木棍揍左阳的时候,反而有点返老还童的样子。老夫人倒是很淡定,说他爷爷年轻的时候是个混蛋二流子,后来建功立业不得不开始学会装逼,装了这么多年,在自家儿孙面前都端着架子,老了开始有些糊涂,自然开始端不住,年轻时候的样子就冒出来了。
就在他刚开始糊涂犯浑,家里人对于他老年微痴呆征兆,一天一个花样早就习惯的时候,北千秋附身了。或许是哪个深夜里,年轻时打仗导致老年病痛缠身的老南明王,在无人所知的夜晚悄悄死去,而北千秋的魂魄就用了这副身子。
左阳以及全家大部分人都没有怀疑过老南明王完全变成别人一事,而北千秋对左阳一家了解的事无巨细,几乎未曾露过破绽,也让人无法怀疑。
那时候还年轻稚嫩的左阳与北千秋的第一次见面,注定了今日俩人说话非蹭死对方不可的结局。
他愣了愣:“小黄书?”
北千秋一脸嫌弃,那张老脸上的褶子都气的抖了抖:“怪不得你娘急着给你找媳妇,不开窍的小子!就是一男一女光着身子滚在一起‘嗯嗯啊啊’的画本,有没有?!”
或许是北千秋用他爷爷的身子,那嗯嗯啊啊两声叫的太生动形象,左阳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他在宫中呆了五年,军营中混迹两年,除了小心翼翼过日子就是打仗,哪里懂这些。年轻的左阳耳朵一下子就红了:“我……我没有那东西!爷爷——你……”
爷爷啊奶奶还没走,而且身子硬朗打您八个都不费劲,您都这个身子还浪?
北千秋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坐在床脚不走了:“你可有个妾室什么的?下回实战的时候,叫着我,爷……爷我搬个凳子做你们窗户外头听一听也过过瘾。”北千秋那时候自称爷爷,也没现在这么顺口。
……左阳都被这老家伙弄得忘了自己为何感伤了。
“唉,您说说你,一看就知道偷偷抹眼泪了。爷爷我都没有伤感,你可知道每天早上就听着那堆丫鬟尖声在那里喊‘老爷子你怎么又尿了’‘老爷子手抖了热汤撒裆上了’‘老爷子您别站着尿了,我帮您拿着夜壶’,我这行将就木的才应该哭呢。”说着这一连串的话,北千秋顶着这身子,已经喘的不行。
他倒下来往左阳的榻上一趟,伸手往里推了推:“孙子,滚一点,给爷爷让点位置,妈了个蛋,年纪大了,啃个鸡腿都累得腰疼。”
左阳跟这老爷子其实并不算太亲,因为老南明王在他小时候太过严厉,左阳并没和他太过亲密,可这会儿爷爷要躺,他怎么能不让,一偏身子,他爷爷就挤了过来。明明说话都要抖三抖,抢床位上,这爷爷使出了年轻时候打仗的蛮力来,把左阳这个病人挤得半个身子都快趴在窗台上了。这老头子倒是一摊手,悠闲的躺着。
“这榻真舒服。你娘真是的,光想着儿子,也不知道孝敬老子。连点带油花的都不给吃。”他爷爷嘟囔着,从衣袖里拿出个鸡腿,慢条斯理的啃着,不但衣袖里满是油迹,甚至吃完了还拿左阳的床帐擦嘴。左阳嫌弃的直翻白眼,却谨记着孝道,给他爷爷端了碗茶。
等到这老爷子吃饱喝足了,缓缓舒了一口气:“唉,以前我就幻想着有了钱,不管我老成什么样子,身边躺着一个小美男。给我捏捏后背,做做大保健。唉……现在也算是某种意义上实现了。”
左阳心中不禁问,难道不是要美女?年纪大了老爷子反而觉醒了什么糟糕的趣味?
过了好一会儿,北千秋喘着气儿说道:“你这孩子别急,我看着你之前抹眼泪了。腿伤没有治不好的,老夫有个旧友,回头叫他来给你治,保准好。”
左阳闷闷的应了一声。
“你别不信我的,爷爷年轻的时候江湖上的朋友遍天下,只是老夫落难了,也看着这帮兔崽子只是围观而已。不过现在爷爷有钱了,只要有钱没有办不妥的事儿!”北千秋说道。
落难还围观的叫什么毛线朋友……左阳心中忍不住。
“乖孩子,叫声爷爷我来听听。”北千秋说道。
“爷爷。”左阳毫不犹豫。
那边沉默了好久,忽然传来一阵爆笑:“哈哈哈哈哈哈左阳你丫也有叫老子爷爷这一天!嗝——呜呜啊啊!”
左阳猛然撑着伤腿翻下床,猛推在床边翻着白眼抽搐吐白沫的爷爷。“来人啊!老爷子犯病了!老爷子犯病了!快来人啊!爷爷你是不是被鸡腿肉卡着了!爷爷!”
想着以前的事儿,左阳反倒忽然又怒又好像没那么怒了,他有点想笑。也唯有北千秋会那般大胆,他到现在还记着那家伙看也不看他的腿,就说一定能治好的自信样子。
然而北千秋也的确找人治好了他的腿……若是没有他,也没有现在能骑马作战,走路时英挺俊朗丝毫不让别人看出有过半分腿疾的左阳。
就在这次鸡腿事件没多久,北千秋依然过着喝茶打屁,吃着油腻食物,每日不曾运动的潇洒日子。惠安长公主有些看不下去,老是这般吃喝,对身体也是极其不好的,便合着家里几口子人一起劝说他稍微锻炼一下。老爷子也不像以前那般清晨练剑,而是满脸不高兴的绕着院子走步。
走步就走步吧,虽然懒了点,但想着年纪也大了,练剑莫再闪着腰,这好歹比吃完就往榻上一歇,撒尿都懒得自己脱裤子好啊。
每日清晨北千秋就起来晃着扇子走步,走完了整个王府的一大圈,老胳膊老腿晃荡差不多了,也就到了时辰叫左阳起床了。他真跟这是自个儿家似的闯进左阳屋里头,将闲出鸟来又无所事事的左阳从床上拔起来,指挥着丫鬟换衣,然后就拉着一瘸一拐的左阳走步。
看起来是多么爷孙同乐家庭和谐的一幕啊。
当年跟在老爷子身后的左阳还感慨着,多年不曾和家人团聚,如今老爷子还待他这般亲密。
如今他只想抽死天真的自己。
这么晃荡了几些日子,北千秋领来了一个男子。
左阳见到这个男子的时候,其母惠安也坐在主屋里,北千秋坐在主座上,那人坐在右首。年纪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皮肤苍白,嘴唇微微发紫,两眼下青灰,面无表情垂着眼,五官俊朗精致至极,可似乎被病痛折磨的没了几分英气,纵然这样也觉得气势逼人。
长发披肩只束发尾,墨绿色麻衣披身,内里穿着个浅青色宽袖长衣,手指交握在宽袖下,修长的指节仿佛是半透明般,身量比左阳还要高些。
惠安倒是面上大喜:“爹倒是何处请来的神仙,我托许多宫人打探消息,也未曾寻到过曲先生。”
北千秋装模作样点头,只说:“老夫活了几十年,倒也有些人脉。曲先生也有些年不曾出山了。”
“是了,最早听闻曲先生,还是皇上初登基时身患急症,得蒙曲先生搭救。”惠安毕竟爱子心切,看到了这位自是觉得左阳的腿必定是能治好的。“也有七年未见过曲先生了罢,上次见还是在内司姑姑府里。”
“不必称先生,单名若,叫曲若便是。”曲若转过脸来看向左阳,却并不是看他的腿,而是表情沉沉的盯着那张脸,带着凉意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圈后,才幽幽道:“治腿一事,还需要些时间,劳烦王爷备间房给曲某。”
左阳让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曲若与老爷子说话倒是有几分熟悉,对他却并不客气。
接连几日便是治腿,曲若期间几乎不和左阳说话,有些必要的话,也尽量让丫鬟传达,他甚至眼神都不再往左阳的脸上多看一眼。治腿虽痛苦,左阳倒是也安心。
皇上登基时不过十七八岁,身患恶疾太医束手无策,宫人中有人请来了曲若。曲若在江湖上并无名号,却也是那宫中之人以性命担保,另皇上病情恶化至极,才让曲若入宫行医。不过几日便救回了这条命,曲若之名在长安世族之间也是如雷贯耳,只可惜皇上想要封赏,也没能机会赏他,隐姓埋名云游四处,也不知他究竟住在哪里。
这样一个人,左阳自然信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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