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微服下江南,偶遇一位术师。
他一语叫破父皇身份,又留下一则预言:
「乱我朝天下者,即在君侧。」
可他直到被父皇杖毙,都不肯说出乱臣是谁。
于是我宠冠六宫的母妃,就被残暴多疑的父皇,赐了一碗鹤顶红。
在她死后,他还命人将她头发披在脸上,嘴里塞满米糠,好叫她的魂魄也无颜见人,有口难言。
只因那日陪在父皇身侧的,仅有母妃一人。
但父皇他不知道。
年方九岁的我,躲在帷幕后面,也听到了这一切。
1
母妃甚至连皇陵都没有入。
她被埋在江南的一处荒山上。
没有墓碑,没有树。
只有一个做了标记的小土坟。
我在瑶华宫里的床上抱膝坐着,听母妃的心腹大宫女,含泪跟我说着母妃的身后事:「公主,娘娘她走得太惨,也太冤了。我听说……」
火烛下帘影晃动,映出一角衣袍。
女子略带呜咽的低语被我扬声打断:「挽秋,你莫哭了。母妃她感染时疫,病重不治。
「要怨,也只能怨命。」
她惊愕地抬头看我,我用眼神示意她隔墙有耳。
挽秋不是笨人,立刻住了口。
「我儿真通透,不愧是净安师太的弟子。」
父皇凉凉地笑了一声,掀帘而入。他盯着我的脸,像要穿透我的眼睛,看到我的内心。
我努力控制心底的恐惧,不闪不避:「师太说,人的一生自有定数。生老病死,谁也躲不过。」
父皇冷哼:「话是这么说,但那毕竟是你的母妃。你小小年纪,也未免太过冷情。
「我看,都是这些贱婢,把你教坏了。」
帝王阴寒的目光扫过挽秋,然后像捏死蚊虫一样:「把她拉下去,杖毙。」
挽秋身子发抖,却咬紧了唇,没有出声求饶。
我跳下床,拿起一旁的画卷:
「父皇,一个婢子,死便死了。只她有个旁人没有的长处,那一手丹青,乃是母妃亲手所教。
「父皇能否容她,替我画完这卷母妃小像再死?」
父皇愣了一下,从我手里拿过画卷。
画上的母妃栩栩如生。
他眸底闪过复杂的情绪,合上画卷,沉声道:
「那就赐一碗药,毒哑了吧。」
父皇走后,我略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挽秋哑了,但总算保住了我俩的命。
自父皇回宫,宫里便流言四起。
宠冠六宫的宁妃娘娘突然死在江南,还就地埋了,连棺椁都不曾带回。
背后原因,难免惹人猜疑。
挽秋没有跟着去江南,又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来,情急之下,就被有心人盯上了。
我望着烛火出神。
两天前,我刚在这上面烧掉一张纸条:【皇帝不喜宫中谈论你娘死因,小柳儿务必谨慎。】
上面的字迹,跟我回宫前被人塞入掌心的那张,一模一样。
那一张上写的是:
【小柳儿,皇帝多疑嗜杀。无论谁跟你说什么,你娘都是感染时疫,病重不治。切记!
【你要活下去,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我叫萧令仪,大梁安平公主。
小柳儿,是一个只有我和母妃才知道的乳名。
2
父皇没有让我从瑶华宫里搬出去,仍让我在母妃的正殿住着,又指了侧殿的良贵人照看我。
良贵人承过母妃的恩德,很念旧情。加上她也一贯无宠,倒是一心一意,拿我当自己的女儿抚养。
而父皇就好像是忘了我的存在,再也不曾踏足瑶华宫一步。
一晃几年,良贵人说我出落得越来越像母妃。
十四岁生辰那天,我收到了一份神秘贺礼。
一盆妖红似火的赤色莲花,和一张熟悉的纸条。
纸条上说这花叫曼珠沙华,细细地写了种养之法。
最后祝我:
【小柳儿,愿你无病无灾,喜乐一生。】
我刚烧掉纸条,父皇的内侍就来了。他说钦天监近日发现,有彗星流入太微,危及帝星。
父皇召所有皇子皇女,前往乾清宫觐见。
我心头猛地一跳。
借口要更衣,匆匆放飞了笼中的翠鸟。
又让挽秋替我化了一个肖似母妃的落梅妆,再插上母妃生前最爱的杨柳簪。
赶到乾清宫时,两位皇兄已经跪在那里。
父皇子嗣不丰,膝下仅有二子一女。
大皇兄是柳淑妃所出,舅家乃是江南士族之首。
二皇兄为中宫嫡出,舅家是河西门阀郑氏。
钦天监监正坐在父皇下首,手执星盘,运笔如飞。
抬眼看到我的脸,父皇微微有些愣神。
我只作不知,低头在二皇兄身侧跪好。
「安平,今日可是你的生辰?」
父皇的声音自上首响起,我点头称是。
「宁妃生你时早产,痛足一日,颇为不易。你今日且要记得,替她上一炷香。」
我恭恭敬敬地,给父皇磕了三个头:「父皇与母妃的生养之恩,儿臣一日不敢忘。」
他点点头,又问张监正:「怎么样,算好了吗?」
张监正抬头,一一扫过我和两位皇兄的脸,神色间有些举棋不定。
「陛下,三位殿下的命格,都有些特殊。尤其是二殿下和三公主,尚未完全长成,面相犹有可变之处。」
父皇有些不耐烦:「那就以今日面相论事。」
张监正不敢再犹豫:「臣以为,二殿下和三公主的命盘,皆有危及帝星的可能。但三公主目前的面相,又似于陛下无碍。」
我垂下眼去,耳观鼻,鼻观心。眉心贴的梅花钿,恰好挡住我额间的红痣。
二皇兄腾地直起身:「狗官!你到底受哪个奸人指使?竟敢妖言惑君,谋害皇室血脉!」
玉石镇纸自上首狠狠砸来。
二皇兄不敢闪避,镇纸的尖角划破他的脸颊,留下一道可怖的血痕。
「张监正听令于朕,你说是哪个奸人指使?」
父皇语气森然,阴沉的脸上酝酿着狂暴的风雨。
二皇兄身子微微发抖,目光四下乱扫,看到我时,就像抓住了浮木一般,阴恻恻地问道:
「三妹妹这么繁复的妆容,还看得清面相吗?
「父皇何不让她卸掉妆面,再令张监正细观?」
他额间青筋凸起,面目狠戾,衬得血痕越发狰狞。
我别开眼,仰头对上父皇有些怀疑的双眸:
「二皇兄如此疑我,儿臣自要卸妆自证!」
3
说着,我又看向一旁的张监正:
「只是父皇刚也说了,母妃当年痛足一日,到得子时,方才生下儿臣。
「儿臣幼时,母妃也曾请净安师太批命。师太说,子时不批命,批也批不准。
「不知监正大人,对此怎么看?」
张监正顿时冷汗涔涔:
「净安师太是得道高人。她说的,自然是没错的。
「臣也说了,三公主命格特殊。确实生于早子时和生于晚子时,日干完全不同,命格也大不一样。」
我继续追问:「那大人方才说,可能危及帝星的命盘,到底是早子时,还是晚子时呢?」
张监正在纸上反复确认后,方才小心翼翼地作答:
「臣替三公主取的,是晚子时。」
我长出一口气,冲父皇朗声而道:
「当年因师太不肯替儿臣批命,母妃特意找到接生的稳婆,多方确证,最终给出的乃是早子时。
「此事师太与稳婆皆知,父皇尽可遣人一问。」
父皇侧目看向张监正。
老大人擦了擦额间的冷汗,跪下请罪:
「臣失职!臣确实只按惯例取了晚子时,并不知三公主其实生于早子时。」
父皇轻哼了一声:「我看你真是越老越糊涂,自己去领五十杖吧。」
满头白发的张监正,讷讷称是而去。也不知这五十杖下去,会不会要了他的命。
父皇的目光又转向一侧的二皇兄,阴湿滑腻,像一条毒蛇一样,爬过二皇兄的脸。
二皇兄抖如筛糠,却死死抓住浮木不放:
「三妹妹,你怎么还不卸妆?」
我朝他微微一笑,先拔下了杨柳簪,满头乌发倾泻而下,看得父皇又怔了神。
然后我转头向内侍道:「劳烦大官取盆水来。」
内侍请了父皇的首肯,正要领命而去。
就有一声尖细的通传,自厚重的殿门外响起:
「太傅柳容与大人到——」
4
吱呀一声,殿门洞开。
近午的日光照进来,拉出一条斜长的光柱。
一个颀长的身影穿过光柱,走了进来。
玄衣冠冕,凛然有度。
他冲父皇拱手行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河西惊现灵龟洛书,此乃无上祥瑞。」
父皇不喜反怒:「为何是河西?」
柳容与长身立于殿中,语气不急不缓:「河西是中宫故里。凤巢有喜,想必是天意。」
父皇嗤笑:「太傅就不替你柳家着急?」
「柳家圣眷隆重,臣没有什么可着急的。」
父皇又看向大皇兄:「你呢?你也不急?」
自我进殿后,一直沉默的大皇兄直起身来:「父皇春秋鼎盛,儿臣自有父皇庇荫。」
父皇朗声大笑,连道了三声「好」,然后又阴恻恻地看向二皇兄:
「朕还没老,你们就急了。河西郑氏,该死!」
二皇兄自柳容与进来禀告河西惊现祥瑞之时,面上就已血色全无。
此时只来得及喊一声「母后救我——」,就被父皇命人堵上嘴,拖了下去。
我把指间遇水即化的遮瑕丸,悄悄拢回袖中,暗自松了一口气。
幸好柳容与他及时赶到。不然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能不露痕迹地遮掉红痣。
母妃向来了解父皇。预言一出,她便知难逃一死。
在父皇命人拷打术师之时,母妃就以身体不适为由,离席寻到我,匆匆交代后事。
她嘱我日后有难,便附信放走瑶华宫中的翠鸟。
终于揪出了危害帝星的祸端,父皇也高兴起来,笑着跟柳容与说:「今日就不留你下棋了,你去后头看看淑妃吧。」
柳容与谢了恩,带着大皇兄往淑妃的明华宫而去。
殿中一时只剩下我。
父皇又有些出神,怔怔地看了我半晌,喃喃自语:
「像阿珠,真像……」
母妃出自南疆守将岑家,闺名曼珠。
我没有躲开父皇的目光,只是在袖中攥紧了拳,一直攥到心口都发疼。
父皇才终于挥手让我离开。
还命人去我的瑶华宫中,将挽秋所画的宁妃小像,悉数取来。
踏出乾清宫的那一刻,日已正午。
我眯起眼,望向殿外的晷表。
光阴荏苒。
一晃,母妃已经离开我四年有余。
我好想她。
5
回去瑶华宫的路上,我特意绕了个弯,打听了张监正的情况。
父皇实在凉薄,张监正这样的自己人,五十杖也打得毫不客气。
只留了一口气,令他不死而已。可内里的肺腑,大概都伤透了。也不知还有几年好活。
回到瑶华宫中,翠鸟已先我一步回来,正在挽秋的手上,悠闲啄食。
这翠鸟本有一对,另一只被母妃带去了江南。
母妃死后,随行侍女遍寻不见,都说这翠鸟大抵是有灵性,随主人芳魂而去了。
见我进来,挽秋冲我比了个手势,表示几卷母妃的小像,都已被父皇的人取走。
我提笔写了张纸条:【我要给张监正送药。】
就从挽秋手里接过翠鸟,绑上纸条,再次放飞。
到了晚间,一个不起眼的内侍悄悄站到我身边:「公主,您的药可以给我。」
我抬眼看了看内侍的脸,平平无奇,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可他的前襟有刺绣,显然也不是新人。
柳容与的本事,比我想的还要大。
我命挽秋寻出护心丸,又嘱咐内侍替我带话:
「服了这药,再大的内伤也能护住心脉,可以慢慢医治,不致有性命之忧。安平不得已才挑破子时一事,还望老大人见谅。」
南疆多有奇花异草,珍禽灵兽。连带着那里的医术药物,也与中土大有不同。
而岑家世代镇守南疆,早与当地融为一体。
这护心丸和遮瑕丸,都是母妃从南疆带来的。她人虽然不在了,可留下的东西仍在保护我,帮助我。
我鼻子一酸,又将泪意硬生生地压了回去。
郑重看向眼前的内侍:「再告诉你家大人,我也想进弘文馆。」
弘文馆是大梁皇子的学习之处。他们在那里学习帝王之道,驭人之术。最后胜出者,就能坐上龙椅。
内侍替我送了药,却没有带回柳容与的答复。
三天后,我被郑皇后传召去了凤藻宫。
并因为对皇后不敬,被掌脸一百下,又被罚在正午的毒日下,顶着大青砖,跪足两个时辰。
好端端的二皇子突然暴毙,郑皇后也不是傻子。她不敢对父皇如何,只能拿我撒气。
我一整日水米未进,终是在烈日之下昏了过去。
在瑶华宫熟悉的榻上醒来时,我总觉得,自己在昏昏沉沉间,听到过柳容与的叹息。
5
等我病好之后,就听说郑皇后因为丧子痛极,无法再理宫事。凤印被父皇交予柳淑妃代为执掌。
钦天监的张监正也因年迈体弱,向父皇提出告老还乡。父皇允他一年后辞官,但须提前选好继任者。
于是,钦天监大张皇榜,广纳天下奇人异士。一时间,京城挤满了方士术师。
又有柳太傅向父皇进言,说帝室血脉珍贵,公主也当好好教养,与皇子一同进学。
父皇也允准了。
于是我进了弘文馆,与大皇兄一起学习。给我们授课的老师,正是太傅柳容与。
一连数月,柳容与都没有丝毫敷衍,毫无保留地教我驭人之术。
等到大皇兄被派去接待北燕来使,没来上课的那一日,我便在散学之后,假装弄丢了耳环,故意在馆中逗留寻找。
柳容与也折回来寻我:「公主在找何物?」
我直起身,冲他粲然一笑:「在找柳大人。」
他有些无奈:「公主找臣,又有何事?」
「太傅大人终于肯亲自教我。」
闻言,柳容与眸中有些怅惘:「臣只求公主无病无灾,喜乐一生。可公主的命格实在太凶了,不多学点本事,怕是连命都保不住。」
我敛容正色,屈膝向他行了一礼:「这一礼,是小柳儿谢过太傅大人的。」
柳容与哑然失笑:「也是。小柳儿这般聪慧,自是从翠鸟求救那一日,便已猜到是我了。」
说着,他也有些好奇:「小柳儿就不问,我和你娘是什么关系吗?」
我摇头,一双酷似母妃的杏眼,认真看进他眼底:
「你是母妃最信任的人,就也是我最信任的人。」
柳容与的眼里,似有水光一闪而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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