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归
作者:文泽荆
文案:
我不用日月形容你,
我要将你比作风,
骤雨初歇,
我就看见了你。
年少时半陷于泥潭的邱归从不觉得自己能改变什么,同为不幸者,他只能匀出一点微光予人。但有一个人却被这微光长久吸引。
面对清白之年的无力,安定明想要和邱归一起寻求独立的自由,想在一无所有的年纪就拥有什么。却终究成了妄念。
他们都吃过世俗的苦,但绝不自己创造殊途。别离带走了一部分真实,留下了归处,也让两人与年少时的自己最终和解。
殊途同归,来日定明。
邱归X安定明
HE,主受视角,全文存稿,正常情况下日更~
一句话简介:他们只有一个不完整的秋冬。
标签:青春,HE,情投意合,原耽,伪破镜重圆
第1章 乱感
邱归骑着凤凰牌自行车穿过巷道,天色尚早,鱼鳞状的层云向碧空深处延展而去。
车篓里装着几本他帮人看书摊借来的旧书,他心情很好地拨动了两下车铃,发出的却是破锣般的声响。过了青石板接的路面,水泥地上没了青苔的束缚,车轮更是撒欢般地奔起来,几棵枯树静静伫立着,劲风过境也未能撼动它们分毫。
他在砖楼下停了车,又忐忑不安地望向楼上,仿佛方才的轻快心情只是笼中鸟的一时放纵,看着二楼窗户紧闭,邱归这才松了口气,慢悠悠地把车挪到楼梯间里,还顺手撕了几张乱贴的“狗皮膏药”。
不过随后他便捧着书匆匆上了楼,如获至宝,只有看书的时候他才能将一切抛诸脑后。这套房子是狭小的一室一厅,那有着好几处挂彩的“真皮”沙发就是他的居处,除此之外,他还拥有客厅的一方木桌和一张矮凳,那是他的书桌。
时间在书页轻响的摩挲声中一分一秒地溜走,邱归却浑然不觉,那股劲像是钻进了书里。直到锁孔转动的声音响起,他才如梦初醒般地想起自己还没来得及做饭,只顾得上跑到钟下一看,指针已经正正指向九点一刻。 “邱归!干什么去了?我供你吃穿连这些小事都做不好?”
面对女人的质问,邱归只是低垂着眉眼,等待着接下来的狂风暴雨。酒气萦绕在鼻尖,令他微微皱起眉,镜片划过一道微光。“对不起,姑姑。”邱归如往常一样地放低了姿态,希望对方自讨没趣地收敛,但显然事与愿违。
“啪!”旧书摔在地上,发出不堪重负的痛喊,泛黄的书页再也无力被线装承载,争先恐后地散落在他眼前。然后就是女人跌跌撞撞冲进厕所呕吐的声音。
他缓缓蹲下,不厌其烦地把书页一一规整,同时思考着向书摊老板解释的说辞。时针指到十点,发出一声沉闷的嗡鸣。
邱归把书本规整地放好,又把日历上开学的日期再次重重圈上,然后靠在沙发上,轻轻叹气。反正他的人生,已经不会更糟了。
邱归庆幸自己有着苦中作乐的心态,又目露挣扎地看着紧闭的房门。除此之外,没有再多的情绪,他知道,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上学的时候,邱归总是习惯比旁人早到半刻钟,趁着早上校园里的喧闹声还没响起的时候,他就已坐在角落里一边就着凉水啃馒头一边看书,等到班主任慢悠悠地晃到门口,他才慢条斯理地从旧布包里拿出课本。
在电子产品还不是太普及的年代,即使是在高中,近视者也不占多数,因此他们常常会收获四眼的称号。
这所中学在城里排不上号,班里的男生把体力都耗在了球场上,又把心思花在了游手好闲上。欺凌的事件屡见不鲜,纵容的态度愈发过分,如果老师有心整顿,那也不至于呆着这种学校混日子。
几个姗姗来迟的男生踱步走进教室,还未走近,为首的那人就开始发号施令了。“嘿!四眼乌龟,我让你带的包子呢?”邱归扫了一眼门外,班主任正站在走廊尽头吞云吐雾,完全注意不到教室内的光景。
他扶了下镜框,把包子扔在了桌上,“李哥,我怎么敢忘了呢?”邱归还十分配合地挤出一个讨好的笑容,把李然弄得一阵恶寒,“得了,今儿也不折腾你了。”他拿了包子又和那群哥们有说有笑地走去了后桌,那速度像是这里有多不干净似的。
邱归连声嗤笑都没分给他们,只是他那位后桌的清梦被扰,神色不虞地看着他。这也是位他招惹不起的主,连带着他脸上的笑容都少了几分敷衍。
“抱歉,吵到你了。”后者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多做停留。邱归耸了耸肩,面对这个学校最大的关系户——“安少爷”,他可不敢随意造次。
邻座的文亦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吭声,朝他桌子上扔了个面包。邱归对他感激一笑,幸好,这个班尚有好人在。
邱归的个子不算矮,一米七出头,整个人却瘦筋筋的,一副感觉下一秒就要咽气了的模样。不过这副死样倒也为他省去不少麻烦,最起码那群男生也不敢欺负他欺负得太狠,怕到时候邱归来一个碰瓷的操作。
所以他只多了个跑腿的任务,并且以一种很苟的态度在这些人中间周旋。但受压迫人民偶尔也是会反抗的,在被询问是喜欢“四眼”还是“乌龟”的外号时,他反抗的结果是两个一起连着叫。
班主任到底还是为了纪律采取了一些措施,分列排座并且把位置固定了下来。邱归因为有在课上偷偷看小说的前科而被安排在第一排靠墙角的位置,正好坐在那位安少爷的前面。
就这样他俩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安生了大半年,旁人只当他背后坐了尊瘟神,邱归却能安之若素。
至于安定明的背景,大多数人都只是道听途说,唯一板上钉钉的消息是他在中考成绩B减的情况下依旧进了正经高中,但他本人秉持着一种张扬的低调,谁的面子也不给。
对于这种十分臭屁且貌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邱归见得多了,他连李然那群人都能忍,相较之下,他还觉得安定明看着顺眼多了,虽然对方也许并不那么认为。
晚上九点多的时候下自习,邱归蹬着自行车却并不急着回家,他一般要在夜市帮人看一个多小时的书摊子,作为交换,他可以慢慢借阅书籍。他同时也很眼馋那些碟片,如果店主心情好的话,偶尔会用摊子旁的放映机给他放想看的影片。
不过他刚刚才弄坏了书,善于察言观色的邱归自然明白,自己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都得在店主手底下夹着尾巴做人。
店主去街对面跟狐朋狗友喝夜啤酒去了,邱归正惬意地享受着他的阅读时光,摊前摆着一盏小灯,它静静流淌着的白昼打在泛黄的书页上。
过了约莫一刻钟,远处人群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邱归也放下书开始寻找声源,却只看到了人头攒动。
不知道是不是又有喝酒打架的,他向人群里搜寻了一圈,没看到店主的身影,才又捧起了书,只是注意力不复先前集中。
第2章 瞬明
然后他看见人群开始向两侧分散,让出了一条道,只见一个青年推着摩托车走出来,嘴上叼着烟,含糊不清地在用手机打电话。
看来那人是个富二代,邱归忍不住多看了两眼那部手机,要知道这时候普通家庭都还在用笨重的座机。
“邱归。”不是问句,而是陈述句。摊位前冷不防地站了一个人,邱归的神思一下子就回笼了。“好巧啊,安少……定明。”安定明冷着一张脸,手里也捏着一部手机,邱归不禁在心里暗道这人既然见了自己就一副被欠了钱的模样,又为什么要来跟自己打招呼?
“这是你家的摊子?”“不是,我只是来打工的。”安定明没有再向他追问,反倒是先前那个青年叼着烟朝这边走过来,浓烈的烟味把邱归呛得一咳嗽。
“定明,走吧,哥送你回去。”青年穿着一身运动服,语气闲适地像是个刚赢了一场球赛的队员,某种意义上现实也和这差不离。
安定明没搭理他,看着店主骂骂咧咧地冲过来,脸上被人揍了好几拳,高高肿起一块,让人看着触目惊心。他戾气极重的步伐在看到青年的那一刻停了下来,同时止住了骂声。
邱归看得心里“咯噔”一下,再也无法若无其事地干站着,向安定明投去一个惊愕的眼神。“哥,他被你的人误伤了。”安平晦眯着眼打量了下店主,然后从皮包里抽出了几张红票子,“对不住啊,手底下兄弟不懂事。”语气敷衍,这面子明显是冲着安定明给的。
安定明熟练地跳上摩托车,看着依旧惊愕的邱归,他轻声说了句:“走了。”
摩托车疾驰而去的刺耳鸣叫刮过耳际,邱归看着数着钱立马笑出来的店主,心里感慨是段奇遇的同时又不禁浮想联翩,不愧是安少爷啊。今天才算是见到了他的身家背景的一角,只是不知道那句“走了”是对谁说的。
那天过后,两人在学校里依旧鲜有交集,安定明似乎也并不在意那天的事给他留下了何种印象,只是邱归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一举一动都充分诠释了底层人民的卑微。
平日里邱归看到试图挑衅安定明的李然等人,眼角直抽,都在心里给他们默默点蜡。邱归也下意识回避与安定明的接触,两个人确实不是一个圈子里的,而且他认为安定明应该也非常不待见自己这种姿态,至少这样自己还能安生过日子。
他倒是过了好一阵的平静生活,李然他们暂时也没想起邱归的存在,几个老大不小的男生东歪西拐地站在办公室外面,校长在那对着他们唾沫横飞。这学校乱是一回事,但溜出校去黑网吧公开被抓就是另一回事了。
校长本来和蔼虚伪的笑纹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横肉,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像是和人拼酒上了脸。
虽然不太会有人去找安定明的茬,但刚开始的时候李然的确带头挑了不少事,连带着后来和安定明小摩擦不断。说来也巧,这次一群人逃课上网正好被安平晦撞见了,身为“社会好公民”当然要让失足少年迷途知返,所以“请”人把他们送回了学校。
邱归得知后并没有多少幸灾乐祸的情绪,打从心里觉得他们可悲,归根结底还是本性如此,后来又想想平日里的自己也在被迫迎合他们,便将这点感慨抛诸脑后了。他是没有资格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只是没料到,这群人吃了教训,心里还窝藏着坏水。
某天,邱归任劳任怨地扛着一整箱矿泉水,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秋日里难得的烈阳喷涌而下,令人恍惚感觉到了仲夏的温度。
“四眼乌龟!这儿呢!人都要被你渴死了!”喊话的依旧是那群男生,他们穿着背心球衣,在烈阳底下打篮球。真是一群大猩猩,邱归暗想,手脚上的动作却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李然率先走过来,还顺手丢给他一串钥匙——虽然李然占着体育委员的名头,器材室却扔给了邱归管理。“你翻我包了?!”“翻你包咋了?我本来就是体委,用下钥匙而已,你以为我惦记你包里那几个臭钱?”
邱归忍下心中愤懑,勉力维持着面上的平静,脚底下却风风火火地赶回教室。
这天正值周五,大多数学生都已收拾好东西回家了,当他冲回教室时,人都已经走光了。邱归也没觉得奇怪,本来最后一节课就是体育,一个个的自然跑得比兔子还快。
只是他看到后座安定明的位置上,还保留着上节课的模样,书本都没来得及收拾一下。这个偶然的发现让他不得不产生了怀疑,他又从楼上张望操场上打篮球的那群人,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
“诶,李哥,你看到安定明了吗?”邱归左右张望,佯装寻找之态。“你找他干嘛?他欠你钱了?”李然不耐烦地招手敷衍他,表情上却又有几分神气,后面还有几个男的在起哄,这一切更加坐实了邱归的猜测。
闲事莫管哪,他强忍着转过身就离开的念头,用一贯讨好的语气说道:“这不是他哥来接他吗?教室里就我没走,他哥非要我把他带过去。”他看见这群半吊子露出了惊恐的表情,心里松了口气。
李然勉强维持住面上的淡定,“他呀,刚才去器材室还球了,不知道这么晚了,器材室那大爷锁门没有。”李然故作气定神闲,看出邱归应该猜出了个中端倪,又警告性地狠狠剜了他一眼,以示让他封口。
邱归的手心微微沁出汗来,暗叹开弓没有回头箭。“谢谢李哥提醒,主要是他哥太难搞了,不然,我也不想多跑这一趟。”余下的人也没了打球的兴致,纷纷打道回府,邱归看着他们离去,目光冰冷,又惩罚性地揪住自己的虎口。
他这会儿子再没了刚才云淡风轻的气度,疾步往器材室走去,趁着喘息的空挡,他已经开始想象安定明这少爷会被修理得多惨,说不定明天他那混社会的哥哥就把这群人一锅端了。
器材室坐落在一幢旧教学楼旁边,上面爬满了赭土色的爬山虎,楼外的水泥表层早已坑坑洼洼,显露出内里斑驳的红砖。
器材室是由原先的自行车棚改造的,空间不大,生锈的铜锁正歪着脸看向他。邱归急忙摸出钥匙,“吱呀”一声后,铁门被他打开了,里面静悄悄的,还因为临近傍晚,光线也昏暗下来。
他拐过墙角,走进内间,只见布满灰尘的木架倒塌下来,上面的球拍散落了一地,安定明靠在角落里,衣服上满是灰尘沾染的污渍,额角还在微微渗血,闻声后眼神恍惚地望向邱归。
第3章 代价
“安定明!”邱归快步上前,掐住他的虎口,其力道之大就差没给他两耳光让他清醒。安定明终于回了点神,向邱归颔首示意,“你叫魂呢?先把我弄出去。”
果真是少爷,邱归心中所想并不影响他实际动作的利索,别看他平时一副病秧子的模样,背起安定明的时候也没见他吃力。
“你手机呢?先告诉你哥吧。”“还在书包里,你……先放我下来。”邱归侧首想看看他会不会有恶心的表情,还作势要拍他的脸。“你既然这么想扇我两下,那你就不该来帮我。”
难为他一个伤患还说了这么多话,邱归讪讪地收回手,又把他放在椅子上靠着,自己返回教室去拿书包。
安定明靠在椅子上,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四周又归于平静,他艰难地调动思绪,好让自己保持清醒。
据他自己的了解,他家里也算不上什么大背景,只是十几年前靠着裙带关系受人提携才发了财,算是富而不贵的暴发户。听父母说当安平晦都有好几岁时,全家才过上真正意义上的富豪生活。
他哥就是老话里所说的“烂眼儿”,正事是指望不上他的,还是个愣头青的时候就跟着人混社会,这么多年也算混出了头。说是老大,只不过是挂了个名头被小弟们拎出来镇场子,出来混的人都得给他几分面子罢了。
安平晦自言年少轻狂的日子已经过去,提前过上养老生活的他开始经营自己的产业,父母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他能有什么作为。头胎是来讨债的,那二胎总该来送福吧。
安定明的确让父母看到了富门出贵子的希望,但在他衣食无忧的“包办”人生里,他做了件离经叛道的事,中考时故意漏写了题目。
这是对父母的反抗,他不想被送去国外读高中,如果他一直忍气吞声接受安排,那父母说不定现在连他生几个孩子、取什么名字、去哪里上学……都定好了。
这绝对是他这辈子最疯狂的决定之一,他妄图用前途来脱离掌控,逃出这以爱为名的囚笼。来到一所管理不再严格的学校,风气混乱,学生斗殴的场面每周都在上演。
这里的学生鲜少有几个怀有对未来的构想,他们把一腔少年意气给予了遍地横生的荆棘,在不自知间沉沦于深渊,
“我不知道怎么解锁手机,你快拿去。”邱归经历了几轮百米冲刺,现在的声音听着简直像是个行将就木之人。
“谢谢。”除却按键的声响,安定明不再多言,室内也恢复了一片缄默。邱归观察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更多的是挥之不去的倦意。让人想到了刚刚从暴风雨中逃离的飞鸟,他大概真的很累吧。虽然不知道具体内情,邱归也识趣地不再多问。
安定明挂断了那通简短的电话,干了的血痂粘连着额发,他却毫不在意地拨弄了几下。“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开了口。
面对这人很直接的发问,邱归只是摸了摸鼻头,“因为我是‘地下党’啊。”对面的少年突然愣住了,看着像是被磕坏了脑子。邱归笑着耸耸肩,颇有趣味地欣赏他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
事件的处理结果是安定明在医院里住了几天,李然等人被送回家思过一周,学校还给了他们记过的处分。这件事自然被安定明瞒了下来,若是让父母知道,那肯定当天就从千里之外赶着把他绑回去。
常言官大一级压死人,关系再多不压身,这些工作当然都是安平晦出面善后的,要不然怎么说校长不作为呢。
前无虎狼,后无少爷,邱归乐得日子清静,整个人看着气色好了不少。不过要说后悔也不是没有过,按理说一贯的忍让伏低早该让他把志气磨完了。
他从不觉得自己能代表什么道义,他只是个普通人,被迫混在泥沼中的普通人。作为一个“活在当下”派,邱归面对生活苦难时早已不痛不痒,他没觉得自己有多余的立场去怜悯他人,也未曾想过要去追逐光,成为光。
他只是想为自己的妥协作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反抗而已。
等到李然他们都回到学校的时候,安定明的位置依然空着,邱归过了好几天的安生日子,现下心里终于生出几分心神不宁。但他们倒是很老实地坐下了,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秋后算账的情景。
事出反常必有妖,饶是邱归这样心大的人都觉得不对劲。中午他去食堂取饭盒的时候这种感觉终于应验了——他的饭盒被人扫在了地上,上面还很恶劣地被溅了泥浆,这是给他来阴的呢。
他扯出一丝苦笑,食堂人来人往,行人无不好奇地探头,有几个和他同班的路过,知道个中缘由的人可能在心里怜悯了他一秒,然后在下一秒时又恢复了和同伴之间的嬉闹。
邱归只是安静地收好饭盒,安静地走出大门,又安静地坐在花坛边。若有旁人揣测他此时的心理,定言他悲愤交加,怨天尤人。
殊不知,邱归此时正想:果然,祸福相依,难怪自己早上出门捡了十块钱。他盯着手中的铝制饭盒,抽了张纸,慢条斯理地把弄脏的饭菜倒出去。
他不打算拿这十块钱再重买一份,邱归心里的账算得明白,再凑凑,他就能买下那套小说了。他没有杞人忧天地去想以后被针对的日子要怎么办,能在当下安之若素,这倒也不失为一种能力。
呸!他朝一边吐出谷壳,心道食堂的米越发地不靠谱了,他刚从饭菜中抬起头,就看见安定明提着饭盒站在不远处,两人目光相接的那一刹那,对方立刻迈出步子向他走近。
第4章 隐连
“安定明?”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那口糙饭咽下去,嗓子直发疼,却又忙不迭地开口询问。
“我听人说了,你吃我这份吧。”安定明把手中的饭盒揭开,最上面一层是蒸得香软但又粒粒分明的米饭,中间一层是香酥肉和醋溜白菜的双拼,饭盒剩下的容积都用来盛放鸡肉蘑菇汤,上面还明晃晃地飘着一层油膜。不锈钢材质的饭盒看起来很新,显然主人不常用它。
“那你呢?”“腻了,不想吃。”真是少爷脾气,这就是阶级差异啊,邱归暗想。算了,吃人嘴软。
他这时突然有了恶作剧的想法,用纸巾擦净了筷子,伸向饭盒。看他那要把香酥肉一锅端了的势头,安定明忍不住道:“你还真是不客气。”
伸出的筷子顿了一秒,然后邱归用筷子每样菜夹了一点,又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饭盒里倒了点鸡汤,弄成一盒汤泡饭。
“为什么要客气?见义勇为反被殃及池鱼,我多吃点也没关系吧,安少爷?”邱归故作天真地问他,心想自己一诈就诈出了这人的“反动本质”。
出乎意料的是,安定明的脸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怒色,只是微微惊愕。那声少爷并不带酸溜溜的艳羡,满是调笑。
安定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自己此举并不是雪中送炭,无论有他没他,眼前这人的想法都不会有丝毫的改变。 邱归倒不在意对方心中的弯弯绕绕,也不想纠结于动机,既然对方抛出了橄榄枝,他也没有却之不恭的道理,说到底,他还是在依附他人。
邱归思及此处,暗叹小人物的不易,又加快了干饭的速度,不再给安定明插嘴的机会。这世界上有的是凭着一身铮铮傲骨反抗得头破血流的人,可他空有一身排骨,连反抗都做不到,风波还未近身便先调转回了原先的方向。
两人所思并不相通,气氛却不约而同地压抑下来,刚才邱归的愣神被安定明尽收眼底,随即他又恢复了之前的那种神情,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镇定。
“对不起,我是在帮你,不是在谢你。‘’这话在邱归耳中听着倒像是官兵点灯,“所以,这有什么区别?”邱归没有发现,自己一贯的招牌笑容已经添了几分真意。船堪堪抵住风暴,倔强地开始往正轨上航行。
“没什么,只是你可能误会了,我并没有觉得你帮我是出于其他目的。”短暂的沉默后,邱归奋力消灭完饭菜,压抑的氛围顺势解放,“你说的对,我要想抱人大腿肯定直接去找你哥了。” 明明是自嘲的话语,安定明却听出了他的清醒。
一个习惯摸黑走夜路的人,路遇一迷路的提灯行人,将他送回人烟集聚之地,却觉得自己是为了借光走路而顺便行善。
“不用去找我哥了,不是叫我少爷么?那你来给我当长工就是了,不签卖身契的正经雇佣关系。”看样子自己说话的艺术已经被这人学去精髓了,估计那天自己打的哑迷他肯定回去苦想过。
想到这,邱归配合着说道:“得令,少爷对小的还有什么吩咐吗?”安定明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对这话很受用,却不知自己在邱归眼中就是只被顺了毛的猫。
他幽幽开口,给邱归扔下了一个重磅炸弹:“确实还有一件事没来得及说,你就是‘当归’吧?”面对自己舍弃已久的笔名,邱归镇定的面部表情终于裂开一条缝,羞耻感争先恐后地涌出来,他是怎么知道的?“哈哈……年少轻狂,您见笑了。”
安定明倒也没再抓着这个点不放,也没给他追问的机会,只是留下了还装着一大碗热汤的饭盒,然后非常有少爷风度般地潇洒离去。
邱归咬着筷子,回忆起和这个笔名有关的往事,他自己曾希冀于通过投稿杂志来赚取稿费,于是在初二时的暑假拿着自己当时引以为傲的作品去四处的青年报社投递,然后到处碰壁。
最后一家名不见经传且快要倒闭的本地杂志社采纳了他的稿子,还专门给他开了个版块以示欣赏(当然是因为在矮个儿里面挑高个儿),于是他在一年的时间里一直在为其供稿,还得到了一些作为报酬的旧书。
不过后来他忙着考高中,也就停了写作这事,据说那杂志还真在学生中间引起过小小的阅读轰动,但安定明看着也不像是会去看这种东西的人啊。
让他现在再回首自己写过的那些狗血爱情故事,又想到自己当初写信投稿还被错认为是女性的尴尬经历,不得不通过以头抢地的方式来减轻羞耻。
好巧不巧的是,自己的这段经历还被安定明知道了。他刚刚才为这位少爷对自己的理解而触动到,决定抛弃那些想法,真心实意地跟人交往,然后就出了这么一茬。
入夜后,安定明坐在床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搬出一堆旧杂志,封面因为经常翻阅而卷起了边,还有一些白色的折痕蔓延在纸页上。
他想起初中那段压抑的时期,父母对他的期望像是无休止的索求,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其实和安平晦比起来,他也没有多少天赋,无非就是规矩了一点,让父母看到了点希望,来慰藉他们那早已丢弃的自尊心。
明明没什么大能耐,却能凭借攀附发达。所以即便能够上位也架不住被人暗中戳脊梁骨,于是他们不仅要想办法给他镀金,还要让他自己本身就是块金子。
其实安定明没有享受过多少富家子弟世俗上的快乐,倒是把中国式家长的那一套尝了个遍。兄弟二人的感情也在这个时候闹得很僵,那时的他满是戾气,觉得是因为安平晦的不成器才导致父母执念深重,渐渐和哥哥离了心。
安平晦这个时候刚刚过了少年的浮躁期,已经收敛了不少,家庭本该更加融洽,可当他发现一向亲近自己的弟弟不再正眼看他的时候,才终于明白这个家压抑得可怕。
第5章 初解
于是他开始尝试重新亲近安定明,在对方被关在家里的时候往他的房门底缝里塞漫画书、杂志,甚至是游戏机。不过除了那一堆安定明后来指定要订阅的杂志,其他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让对方给退了回去。
安平晦松了口气,以为自己取得了最终的成效,但他隐隐觉得兄弟之间仍有界限,即使安定明后来中考闹出那种事时,自己选择了站在他那边,这种界限依旧没有消除。
对安定明来说,自己无非是比安平晦的耐力好了一些,才忍受住了这么多年以来的种种桎梏。
那些留下的杂志,他一开始也不曾问津,直到全都落了灰才捡起来翻阅。这个时候,他的能力体现了出来,他眼光独到,能够准确指出事物的优劣。
这种杂志一看就属于末流,很多文章根本连逻辑都经不起推敲,其余的也乏善可陈,但是他最后挑出了一篇看着还算顺眼的文章。
虽然情节狗血,好歹不算太雷人,而且文笔细致,字里行间也能看出作者丰富跳脱的想象力。
安定明并没有当过编辑的经验,却能笃定只要这个作者能再稍加磨炼文笔、扩大积累,必能写出精品。
他一连看了同系列的五本杂志,这作者笔下的文章都在同一专栏里面,署名“当归”,而且此人每次都必写出一大篇洋洋洒洒的创作谈,完整展现了作为一个少年人去看待世界的方式,同时还有对自己行事方式的调侃。
看到手头上最后一本杂志的时候,当归在后记里表达了自己想要搁笔的意愿,安定明这才发现此人是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学生,而且还不是女的。顿时,他脑中少女怀春有感而作的想象幻灭了。
后来当归果真停笔了,安定明也不再关注新出的杂志,只是会时不时把以前的拿出来翻看回味,期待能看到应归文字功底成长后发出的作品。
然后他开始作出反抗,留在了国内读书,安平晦负责照顾他,借这个机会让他脱离了父母的掌控,从此,这个家庭分居两地。
他来到了这个乌烟瘴气的学校,本就不觉得自己能和其他人产生什么交集,他也避免着招惹事端,其余人多多少少也听过传言,平日里也不敢触他的霉头,安定明也一直对他们持着冷眼旁观的态度。
他看着李然拉帮结派,前呼后应,还知道这群人时不时就在校外和社会上的混混“巷战”,就差没拿上刀去互砍,至于逃课上网、聚众看黄片、出入娱乐会所这些事对他们而言那更是家常便饭。
总而言之,就算是在这种牛鬼蛇神遍地都有的学校里,他都没觉得压抑,可能和他感受接近的,还有他的前桌邱归。不过这人明显卑微许多,邱归对于这群人的态度很让人瞧不上,甚至连霸凌者都很嫌弃。
安定明有时候也会想,这人怎么能如此窝囊,还能这般安于现状。
因此即便邱归是他的后桌,安定明也对其爱搭不理的。但后来有一天,班上的一个女生公开对李然的骚扰作出反抗,晚上放学的时候直接被李然一脚踹翻了桌子。
肇事者冷哼着扬长而去,其余人都唯恐避之不及,尤其是女生。安定明那时候正好收拾完东西,转过身就看见女生在低头啜泣,正想着要不要管这件事,就看到了趴在门框上探头探脑向外张望的邱归。
他在确认李然等人已经走远后,快步上前递给她一包纸巾,又帮助人家小姑娘拾捡了书本。
如果安定明之前是用依附于阴湿地面的苔藓来定义邱归,那他此刻所想应用此诗诠释:“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这是自己第一次判断失误,他理所当然地开始暗中观察邱归,这人大多数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看书上,也没有那么大的得失心,从来不抱怨自己吃过的小亏。身边较为亲近的也就只有他的邻桌文亦,不过安定明觉得那多半是出于同情心。
譬如那天的善行邱归偶尔为之,在更多的时候他都是班上透明人的存在。其他人提起他,大概也只会记得他戴着眼镜。
其实从表面的东西就能了解到一个人的很多,也会影响旁人对这个人的判断。
被李然他们算计的那个下午,自己原本趴在桌上假寐,随后听见了李然打开邱归布包不断翻找的声音,像是拿走了什么东西。
待李然走后,他睁开眼睛,把那人散落一地的本子捡了起来,又检查了一下布包,觉得没什么遗漏的东西。他的余光不经意间扫过本子的某页然后瞬间定格。
因为那上面写着当归最后一篇作品的结尾,还在右下角附上了完结日期,旁边的那页纸上分明是新墨迹,正是一篇刚刚开坑的新作。
一个人的文风是不会在短时期内发生变化的,果然,待他细细读完,一下就品出了熟悉的味道。安定明又回想起之前当归所写的后记,发现自己似乎可以理解一点对方的想法了。
不过那天邱归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还是不可置信,他觉得自己在邱归心里至少也落了个臭屁的印象。
所以,他更加想要深入了解邱归,毕竟没有人会生来就抱有活在当下的心态。
下午临上课的时候,安定明才从瞌睡中醒来,整个人还有些缓不过劲儿,然后就看见前桌的邱归侧着身子,显然一直在等他苏醒。这还是他第一次从这人脸上看到尴尬,他已经看出了邱归的意图。
“那个,少爷啊,看我准备坦白从宽的份上,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这事的吗?”邱归压低了声音,又不时向四周张望,唯恐有第三个人知道他的黑历史。
安定明觉得这样的他新奇又好笑,于是将原委简单叙述了一遍,略去了家庭的因素。邱归这下才定了心神,长舒一口气,还对自己的文章能够吸引到安定明这件事感到受宠若惊。
但接下来安定明说的话又差点让他听了之后撅过去。“拿来。”“拿什么?”“你后来写的小说啊,你不可能一直忍住不写的。”
这人笃定的语气让他无法反驳,自己确实不可能封笔,只是合着这人绕了这么一大圈结果是来催更的?
第5章 渐进
这天正好是不用上晚自习的周五,下午放学后,两人一同坐在花坛边上,安定明正在“斧正”邱归的小说,邱归在一旁扒拉着花花草草,杜鹃花的叶子都要被他给揪秃了,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小学生被老师面批作业的紧张之中。
安定明一下子合上笔记本,只觉得意犹未尽,“你很有进步。”“呃,谢谢。”邱归依然没从尴尬中缓过来,现在就像领导讲话时在台下附和鼓掌的背景板。
安定明继续自顾自地说:“文风还是变了些,是因为书看得更多了么……你都喜欢看些什么书?”
他以为自己会得到诸如武侠、科幻、刑侦之类的答案,结果这次换邱归给他扔了个重磅炸弹,“额,我看书看得很杂,不过我最喜欢看那种几个男女间的感情纠葛。”“啊,哦,挺好的。”
气氛一下子陷入了诡异的沉默,邱归在反省自己话题终结者般的行为,安定明在想果然艺术来源于生活阅历。
安定明还是决定通过多加接触来消除这人对自己的固有印象,于是主动邀约道:“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守书摊吗?”邱归没怎么考虑就点了头,自从给安定明加上读者滤镜,自己在他面前也没那么不自在了,而且在关于书的事情上,邱归一向不吝与人分享。
于是两人决定先解决晚饭的问题,在和安平晦通过电话后,安定明侧头问他:“你家里有座机吧,需要给家里打个电话吗?”“不用,在这种事情上,她向来不管我。”
察觉到邱归话里有话,安定明动了动嘴,还是没问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街上,推着自行车的邱归落在后面,看着安定明步履轻快地走在前面,好像没什么能阻挡他前进。
他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想法,这人过得很顺遂吗?如若不是,那就像是一个刚刚刑满释放的囚徒。
天空即使是被泼上靛蓝色,道路两旁的路灯也依旧处于沉睡状态,只有店铺混杂的灯光在谱写着繁华。这里远离市中心,却因为靠近城中村的繁华集市而像个不夜城。
邱归推着自行车小心地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有些无聊地拨响破旧车铃。安定明看见已然落后他一大截的邱归,勉力在人群中维持平衡,又奋力往回走,邱归也见缝插针地穿过人海,努力朝他靠近。
两人刚刚碰头,安定明就将自行车举起放在街边,因着人声的嘈杂,他不得不大声地和守车的大爷议价。
“邱归!我们沿着街边走,给,拿好。”他把一块系着红绳的小木牌放在邱归手里,那是寄车的凭证,然后又开始扯着邱归的衣袖把人往街边拖去。
邱归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安定明以为他是在看木牌,“别看了,你那破车就算不寄放也没人来偷。”这句话浇灭了邱归对这人刚刚产生的好感,他默默在心里吐槽:“唉,果然是‘何不食肉糜’的少爷啊……”
穿过街沿,两人在夜市门口的一家小排档外面落了座,这是邱归推荐的店。他起初还担心安定明会嫌弃这种地方,但却看见安定明娴熟地用开水烫洗了餐具,又放松地靠在塑料椅背上。
“你来过这种地方?”安定明瞥了他一眼,是时候解开这人对自己的误解了,“难不成我顿顿山珍海味,饭后还要用茶漱口?我哥经常带我来这儿下馆子。”“哦,这样啊。”
对话到这里没了下文,在等待上菜的途中邱归绞着手指,眼神放空地看着地面。
“你好像,对我误会还挺深的。“啊,怎么会,你想多了。”邱归的发呆被打断,脸上瞬间就带上了招牌笑容,安定明一看他那样,就知道这人肯定在心里吐槽他。这事急不得,得慢慢来,邱归就像一阵时远时近的风,让人捉摸不定。
炒河粉被端上了桌,喷香入鼻,卷心菜丝混着豆皮和细粉,入口回甘,咸度适中,两人各怀心事地大快朵颐。隔壁烧烤的味道窜了过来,混着人们大声的谈笑来代替他们的沉默。
简单解决过晚饭后,邱归领着安定明去了书摊,“就这儿了,你之前来过的。”邱归主动把有靠背的椅子让给他,还热心地帮他垫了张广告纸。
安定明没有安然受之,“你坐吧,我先看看这儿都有些什么书。”他细细浏览后,发现书的种类十分混杂,店主只是按书页的大小简单分类摆放,又把封面吸引人眼球的书放在最上面。
除了地摊上摆着的书,旁边还支了张桌子,上面摆着装有碟片的塑料筐。
见安定明一副被深深吸引的模样,邱归油然生出一种得意,仿佛坐拥这些书和碟片的是他一般。
“怎么样,要不要我给你推荐几本啊?”邱归弯腰从地摊上拾起几本书,一面兴冲冲地给他介绍,一面还不忘观察他的反应。
安定明发现,邱归在谈起书的时候,总是神采飞扬的。
“其实我看的书,一般的男生都是不会看的。”面对邱归的总结,安定明挑眉道:“一般的男生也不太会去看书。” 邱归闻言,很配合地大笑出声,“你这是刻板印象了啊,不过如果你指的是李然他们的话,那不能算作是一般的男生。”
到了这个时候,安定明才觉得对方在自己面前完全放松下来,莹润的光点在他眸中熠熠生辉。
今天书摊的生意并不好,所以两人才有更多时间就着渐浓的夜色,一说一笑地打趣聊天。
......
《容归》作者:文泽荆 全文免费观看_夸克网盘点击观看
继续浏览有关 bl 的文章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