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广苑》秦宁、陆坦
作者:四润
简介:
秦宁 x 陆坦
这天地首先要大,其次要广,至于是方还是圆,又有什么要紧
友提:晦涩寡淡,谨慎阅读
楔子
旧年某月,在中原一带,有这么一方热土,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各路枭雄无不想收入囊中,一时间纷争四起,百姓饱受战乱之苦。后平地一声惊雷,天降一李氏杰出青年,为当地宗族子弟,文武兼修智勇双全,带领一众热血志士浴血奋战,平定四方,终成一番大业。
遂奉天承运皇帝召曰,建国号「塘」,广纳八方贤士,入朝六部,为国效力,自此百废俱兴,大塘国运蒸蒸日上…
斗转星移,昔日叱咤风云的开国帝王垂垂老矣,退居二线成了太上皇。时至深秋,太上皇偶感风寒,缠绵不愈,龙体日渐沉重,自觉大限将至。这一日,太上皇召皇帝和太子及两位皇子入室,缓缓道,“寡人少时征战十余载,年三十六面南称孤,不舍昼夜,一片丹心为天下子民,年六十禅位于皇帝,这些年来皇帝也算尽心为国尽力为民,颇为勤谨…”
老皇帝话音未落,当朝皇帝李鍪咣当一个响头闷到了底:“谢父皇!父皇谬赞了!”
惊得太上皇白胡子一颤,嗔道,“一惊一乍!成何体统!”
李鍪正襟危坐,眉宇间恢复一片淡然。太上皇痰嗽两声,肃声道,“皇帝也到了知天命之年,这把年纪,尚有为父在,也算是福分…”
父子情深,接下来的谈话暂避君臣,空气中弥漫开来的仿佛不是龙涎香,而是浅浅的哀伤。李鍪上前拉住了老父亲的手:“父皇福泽绵长,定能康复如初,万寿无疆…”
太上皇豁达,当即颁下遗诏,主旨有三:
一保国本。我大塘的塘里有个土字,足见这国土是保本之重,农耕畜牧皆为福祉,不能舍弃分毫;
二保国士。为国捐躯摩顶的功臣之后不可轻慢,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勾当我李氏宗族成就霸业之前就甚为不齿;
三保龙子。这其实也是太上皇担忧的重点。皇帝是马上太子,少时厉兵秣马,跟随太上皇南征北战,算是吃过点小苦,到了现任太子李垚这里,皇家气派就渐盛了。
太上皇一声轻叹:“寻常人家有云,「富不过三代」,尔等肩负一国之托,切记兄友弟恭,不可争权夺势祸国殃民…”
是夜,北风嘶吼,百草凋零,太上皇龙归碧海溘然长逝,陛下大恸,举国丧百日…
时至末七,宫墙外,太庙里,丧钟长鸣。
祭奠之礼过后,宗亲臣子徐徐散去,皇帝信步于后宫长廊散心。他自幼被先皇养育在身侧,行军时住马背,安营时住大帐,名字里的「鍪」字,就是出生时先皇沙场凯旋,甲胄都顾不上换,匆匆赶去军中后帐看望母后与他。
片片薄雪绕过华盖,落在陛下的面庞,难辨是悲切的泪,还是融化成水滴的雪。
正在当朝国君沉湎于丧父之痛难以纾解之际,一墙之隔拱门外头的御花园里,一声少女尖叫呼号而出,硬生生地将灰蒙的空气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破死鱼眼珠子谁稀罕!白送本宫都不要!不过是个马夫家养出来的贱婢!配给了个泥腿子家的小子!命那么硬!小小年纪就把亲娘克死了!神气什么!呸!”
自古谁人不挨骂,自古谁人不骂人。
骂人绝对是人类语言进化史的高阶体现,也是日常生活必须,但要分场合看气氛,注意措辞讲究分寸。且不说今日是先帝头七,在帝王之家的花园子里,就算在未称王之前的宗亲李家,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宜骂得如此泼皮。
太祖煞费苦心,于文,集天下大儒于太学,毕恭毕敬地供养,成日家给你们这帮龙子龙孙讲经布道;于武,费心劳力北上遍寻草原骑射高手进宫执教,以求续写李塘家族的马上荣光。
对女子的教养用心更甚,翻山越岭远渡重洋一掷千金去西梁女国找了几个女太师,专门教导闺门礼仪。要知道这几个女外教多难请,让她们来男女同处的大塘简直是逆天行道…
总之一切为了皇子,力求子弟们知书达礼,贵气翩翩。
这可倒好,太祖尸骨未寒,尔等竟公然在御花园出言不逊,你们就是这样报答列祖列宗的?!
不消看人,只需听音便知,骂人的是二公主李淇。陛下执政勤勉,不喜后宫太过充盈,另一方面也防外戚专权祸起宫闱,膝下统共才出了四位皇子三位公主。
东宫太子李垚为孙皇后嫡出,年二十有四,敦厚仁孝,人品贵重。
二皇子是郑贵妃所出,长到六七岁染时疫夭折,郑贵妃悲痛欲绝,后来又诞下二公主才有所好转。失而复得不利于教养婴孩,郑贵妃对二公主实在宠溺了些。
三皇子李岘是周淑妃所出,幼年早产先天不足,颇为羸弱,虽年已二十,诗书功课尚可,武却不能骑射。
四皇子李岭年十二,其母魏才人。
长公主李思年方二八,蕙质兰心,一如其母吴贤妃,已经向皇帝请旨,来年的状元郎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二公主李淇年十四,慢慢地长成了今天这个骄纵不可一世的骂人精。
小公主李玖,年九岁,其母冯贤妃,也是兵部尚书冯大人的幺妹。
但凡诞下皇子的都封了妃位,只有四皇子之母魏才人是个例外。因其身份着实低微,乃御膳房的一个小宫女,祖上贱籍,才人的封号于她都是逾矩了。
四皇子名义上是太后亲自养育,如此一来长大后身份能尊贵些,实则一直养在生母魏才人身侧。这种「千金不换娘亲」的朴素表达,一方面赢得了父皇的赞赏,另一方面基本上没了夺嫡的可能,长远看来有利于他日后的宫廷生活。
眼前,最小的三公主李玖惊得忘了低头,遮住她刚掉下来还未长出来的两颗乳牙豁子,目瞪口呆地听完二皇姐骂人又六神无主地看着父皇面沉似水踱步而来。连她这个老幺都能听出来,二姐骂得实在是太难听了。
一
「不过是个马夫家养出来的贱婢…」,「命那么硬!小小年纪就把亲妈克死了!」
挨骂的是安邦侯家的嫡长女秦宁,年将十五,尚未及笄。侯爷的原配夫人成婚多年无所出,三十出头快要张罗着给夫君纳妾时忽然有了动静。之后又是沉寂多年,生次子秦靖时已年近四十,高龄产子后恶露淋漓不止,没熬过孩子百天便油尽灯枯,留下一双儿女撒手人寰。
秦宁的祖父老安邦侯爷,本是北夷草原上的牧场主。先祖北征时马失前蹄,险些落马重伤,幸得她祖父出手相救,转危为安。
没战死疆场,差点落马魂断于自家铁蹄之下,这叫什么事儿。先祖大怒,欲严惩御马司,危难之际老安邦侯找出了事故原因——陛下胯下宝驹遭人暗算,被敌军淬了毒的微针射中了面门,越勒缰绳扎得越深,应对之法也简单,只需将战马护甲加长即可。
几经深谈,淳朴的牧场主被先祖招至麾下,被御马司众人推举为大司马,凭着对草原北疆地理优劣的详细认知,助先祖大业终成,荣膺「安邦侯」,赐汉姓「秦」。
先祖遗训刚说过要爱护国士,你个无知小儿就骂人家开国元勋的祖宗是弼马温。这还不是最恶劣的,你皇兄夭折的事你母妃撕心裂肺念叨了多少年,你现在居然拿幼年丧母这一茬去刺激人家,成何体统。
「配给了个泥腿子家的小子…」
这段捎上了工部陆尚书及其长子——工部员外郎陆坦。
老安邦侯住了半辈子的草原帐包,定居都城后眼前一抹黑。禹州陆氏深得百工要领,陆坦的祖父于开国时应诏进京于工部任职,看着老安邦侯进城之后无所适从的样子,自告奋勇帮他筹建了府邸。
一工一农,一来二去,缘起于此。安居乐业之后自然就是生儿育女,两家便定下了娃娃亲。不过事不凑巧,到了第三代才有了陆坦和秦宁这俩相对适龄的男女成行。
陆坦年十九,自幼聪慧过人,虽比太子李垚小五岁,但功课上旗鼓相当,开蒙半年后就任太子伴读行走于东宫。年初,陆坦向朝廷请命:甘愿随镇远大将军吴缜离京戍边,沿途加盖整修边疆瞭望塔。
都是王孙贵戚世家子弟,陆少卿舍小家为大家弃锦衣玉食奔赴那苦寒之地保家卫国,养尊处优的皇家小公主却在冷嘲热讽人家工种不体面。此刻,先祖的训诫飘过陛下脑海:富不过三代~
此时正值大塘元宝初年,风调雨顺,百业俱兴,边塞偶有蛮夷挑衅,并无重大战事。举国上下埋头苦干勤耕不辍,力争早日吃穿不愁。期间坊间野史铭记的大事件有二:一是先祖驾崩,改年号天顺为元宝;另一件事关宫廷秘辛,陛下与皇后携手整肃了后宫。
皇帝与孙皇后向来妇唱夫随琴瑟和鸣,从东宫一路走到太和殿,共谱了一段宫墙佳话。陛下圣明,把后宫的分支机构弄得并不复杂,孙皇后颇为欣慰,但郑贵妃的摘月宫一直不太平。
二皇子刚殁了那两年,孙皇后体恤郑贵妃痛失爱子,任她哭天抢地抄起什么砸什么也并未降罪,砸了多少还照原样给她补回去以示抚恤。
可是时光流转数载过去,摘月宫还在砸,这回不是大人,换成了孩童——淇儿那脾气蛮横得很,跟旧时少年持重的二皇子虽一母所出,但秉性毫不相像。孙皇后不但三天两头要批摘月宫重办家什的条子,还要安抚挨了打的宫人。
本想着这二公主长大点就懂事了,可是谁知她光长个头儿,性子变本加厉地跋扈,隔三岔五就会弄残弄废几个侍从。现在后宫都传开了:最差的入职部门不是浣衣局也不是冷宫,而是郑贵妃的摘月宫,毕竟冷宫现在也没啥人,太祖的历史遗留要么殉葬要么发落了。
因为这对老大难母女,孙皇后很是烦恼,左思右想难以下手。跟皇帝夫君诉诉苦吧,显得无能,就会打小报告,自己狠下心撕破脸吧,那宅心仁厚的人设可能就要崩了。
人就是这样,某些上佳形象比如慈悲为怀一旦立住了,首先不忍心摧毁的是自己,皇后这人中龙凤也不例外。正在为难,淇丫头自己点好了一个大火盆端上来了。
孩子们骂战的起因,是二公主瞧上了秦宁胞弟秦靖身上系的一颗悬珠,一开始纯纯就是好奇,“你这颗珠子真是又大又圆,放我们摘月宫正好应了那个「月」字,拿来给我!”
若是她最后那几字说的是“拿来给我可好?”,秦宁肯定当场就让弟弟送她了,毕竟人家是皇帝的女儿,追求的又是情怀,不好得罪。可她上来就对她年仅六岁的弟弟颐指气使,话音未落还直接要上手抢,凭啥?
秦宁比淇公主大一岁,打小吃羊肉喝羊奶,身量不宽却凿实,脚下生根往那儿一站,比淇公主高出大半头。虽作低眉顺眼状 ,但下巴颏儿就杵在二公主脑门儿上,鼻孔怒张着,一膀子横在了胞弟身前,怎么推搡都休想过去,二公主怒火攻心,就口不择言了。
据说那日皇后的凤仪宫分外安静,肃穆之中隐隐听闻环佩碰撞叮当作响。这富贵之音来自二公主李淇的腰间——淇公主一改往日的跋扈,正在瑟瑟发抖。
母妃说过,她是真命天女,在人前怎样不拘小节并无大碍,只要在父皇面前乖巧就行。这句金玉良言她牢记在心并身体力行了十几年,分外好用,连皇后娘娘也顶多是叹两口气。
可是今天这阵仗她也知道,不好收场。
这一串的珠翠叮当,不亚于火上浇油,陛下听闻越发火冒三丈。先祖刚刚驾鹤西去,那登仙之鹤尚未飞出大塘国界,这小妮子腰间竟挂了五六个玉佩香囊,没簪一头的牡丹花,真真对得起祖宗了。
陛下当场于凤仪宫前作了一首「念先帝赋」,吟到情深之处不由潸然泪下,颂到澎湃之间也将这不肖子孙骂得对仗工整。一番悲愤发泄过后,陛下略感宽怀,当即下旨:
二公主殿前失仪,有悖祖训,即日起发往北郊皇陵守灵一年不得有误;郑贵妃教子无方枉为人母,褫夺贵妃封号降为德妃,太庙罚跪三个月;孙皇后母仪天下力度不够,罚俸一个月,抄「地藏经」百遍以儆效尤…
有责罚就有抚恤,陛下刚进中殿就叫趴在地上的秦宁姐弟两个平身,柔声与他们唠了两句家常:“宁儿何时及笄?可有了字?”秦宁垂首回话:“回陛下,民女下个月将满十五,祖父已赐字「遇安」”。
见姐弟两个收到钦赐的安抚,陛下略感宽怀,转身就开始了上述发飙。姐弟恭恭敬敬地聆听完陛下的教训后,接旨:安邦侯府嫡女秦宁正身立本,知书达理,赐金盆银碗红玛瑙玉如意若干…
旨意尚未宣读完毕,却见秦氏长女匍匐在地,山呼万岁:“遇安另有不情之请!请陛下恩准!”
二
大太监福似海宣旨时,虽被安邦府的这小娘子骤然打断,可他却并不介怀。浅浅地后退半步,默然侍立在了一边。以他多年来从事这种高危服务行业的丰富经验,敢在宣旨时嚎一嗓子的,都不是一般人,最后往往都能全身而退且顺理成章地抗旨不遵。
只是他不太明白,陛下这道旨意对秦氏姐弟处处有利,有什么可抗的。
安邦府虽也算高门大户,但毕竟是外邦人士,在朝中根基不深。秦侯爷为亡妻守丧三载,又要忙于朝廷政务,又要照顾老夫人,内宅事务冗杂,分身乏术,大前年又续了弦。新侯夫人婚前也是个传奇,进门一年就诞下了一对龙凤胎。
虽然侯府并未传出继母苛待前夫人儿女的传闻,但常言道,有后娘就有后爹,这事儿谁说得准。有陛下那些真金白银的赏赐傍身,再怎么说都不是件吃亏的事,不知秦宁唱这一出所谓何故。
一连串的疑问使然,接下来他尤其仔细地听了听秦家大小姐的诉求。听话听音儿,这小娘子的台词和潜台词一出来,福似海心下了然。
每个站到皇城塔尖儿上的内侍,心里都有会有个花名册,上头有个小红榜和小黑榜。
上了红榜的十有八九都是个或即将会是个人物,要么手眼通天,要么身手斐然,要么才智过人。黑榜顾名思义,本事虽有但心狠手辣翻脸无情,见到谨言慎行绕着走就是了。这秦小姐虽年少,定是个红榜苗子。
但见她匍匐在地,声音钻入凤仪宫地上的金砖再钻出来,透着一万分的诚恳,“陛下,单丝不线,今日之事遇安和胞弟的言行大有不妥。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二公主殿下慧眼识珠,遇安理应立刻将悬珠双手奉上才是。”
谁听不出来,这孩子句句透着弦外之音,也不是什么善茬:「你李塘堂堂帝王之家,全天下的金银财宝都被你们搜罗走了,一破珠子还跟我们小门小户抢,丢不丢人?」
“遇安绝非心有不舍,只是胞弟体质异于常人,打小便饱受蚊虫困扰,入了夏更甚,药膏、药囊皆无用处,只有佩戴这悬珠方可规避一二。”说着将钱靖的胳膊袖子一撸,好家伙,大大小小半胳膊的蚊子包印儿。
——「成天标榜自己爱民如子一心为民,我弟都被咬成这样了,带个驱蚊珠,你闺女还不依不饶地抢,能不能行。」
“二公主殿下和遇安年龄相仿,今日只是无心快语,并非恶意中伤,他日定能冰释前嫌…”
——「都跟我一样大了还这么不懂事,说话也不过脑子,今天也就是您及时出现,要不然会不会打起来还真不好说。」
“不过是一场误会,长姐如母,遇安也是一时糊涂。皇陵偏远,公主乃金枝玉叶,万不可让二公主去啊!”
总之本来事后郑贵妃过来找皇帝哭一哭,估计李淇还能落个缓期执行,再另寻机会减刑,这下子路被彻底堵死,必须立刻发办。
“皇后娘娘慈悲为怀,宫中众多御猫多亏了千岁娘娘的照拂,遇安在宫外便有所耳闻。娘娘普惠子民,拯救苍生,若因遇安之失损了娘娘的威仪,遇安罪该万死!请万岁三思!”
养猫的最好哄,甭管身份多尊贵她也是个猫奴,夸她的猫就是了。其实这关人家孙皇后什么事,这么多年皇后为了后宫维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强行套上一个连带责任已经算受了委屈。
福似海余光探过去,孙皇后眉梢微展,轻到他人不可察,心说妥了,接下来甭管要什么,只要不太出格,从皇后这儿来说,都准了。
皇后那是缺钱的人吗,她会在意拿那几个俸禄?她的亲爹孙国丈贵为礼部尚书,胞弟孙国舅乃官盐二把手。有钱人在乎的是名节,被人从整个事件中择干净出来,然后闭着眼睛夸她「关爱生灵」美名远扬,孙皇后受用得紧。
其实就算秦宁不主动投诚,她也没打算怪罪,陛下那是不知道淇儿她娘儿两个背地里多让她头疼。
只是安邦府长女这一番铺垫大费周章,也让皇后娘娘提起了好奇:这小娘子到底想求什么?莫非是对跟那泥腿子陆员外郎的亲事不满?
和孙皇后一样好奇的除了福似海还有皇帝,他的恩准阈值也被拉得非常高。所以众人听秦宁说并不想要那一大堆金银财宝,只想要西郊那个大广苑时,纷纷泄了气,就这?
秦宁口中的大广苑,现在就是一片荒山野岭,且追本溯源的话,应该算是老安邦侯的私产。
大广苑位置偏远,几乎快要出了京都。太祖大军进京时,途经西郊屏泉山,安邦侯左看右看相中了这座山头,先祖毫不吝啬,大手一挥赏了封地。
建邦大业初成,先祖为将皇族的骑士精神发扬光大,在东郊坝上修建了围场,与此同时安邦侯的大广苑也现了雏形。
许是青山绿水养出来的大树有些的招风,朝中莫名传出风言风语,说屏泉山地势险要实为京都要塞,划为一府私有,大为不妥,于国有安全隐患云云。歪风吹到了老安邦侯那里,草原汉子颇有些豪气,挥毫奏上一本到了御书房案前:甘愿将屏泉山大广苑献出供朝廷所用,并勾画出了围猎路线若干…
就算不献出去,先祖也未必当真,毕竟他用人不疑,但同为马背勇士,臣子将精心规划的围场拿出来分享,先祖乐享其成。
可没去几次,平原先祖就感觉到了与跑马地汉子的差距——这苑子怪石林立,虫蛇重生,过于原生态根本不适合骑猎。终于在当时还是太子的李鍪被蟒蛇攻击后,太后大怒,降一道懿旨直接关了大广苑。
开始宫里还安排人轮流值守,后来人越来越少,一个个都成了熊罴的盘中餐,直至片甲不留。自此大广园无人问津,渐渐融入屏泉山的漫漫绿野。
三
所以当秦宁冷不丁提起「大广苑」,陛下一时竟没想起来在哪儿,「哦」了一声拉了个长音过后,方才找回些印象。
昔年他位居东宫,抽空深耕过那个山头几回,结论是:其战略意义远没有传言中的深远。
首先地势就不怎么讨喜。屏泉山横贯东西,高不过二十丈,北麓是大片草甸,十月份刚过便开始积雪,南麓是一片咸水湖。湖水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一眼便能望穿,莫说战船,渔船也难行一只,随便一支急行军就趟过去了,战马都不用费几匹,没看出易守难攻在哪儿。
往山上走,乱石参差树影摇曳,诡异阴森,横竖看着像民间的乱坟岗。不由得让人怀疑当年老安邦侯要下这块地想打猎纯粹就是个噱头,就是为了天儿好时裹着山羊皮袄歪在北边儿的山坡上,吐纳着草皮甘洌清甜的气息放马发呆。
送礼的人最喜欢礼看起来贵重实则不费银子但显得情谊很重,那么一坨无人问津的荒山包比起真金白银来,性价比高低立现。 陛下侧身询问皇后:“梓童,先帝是不是早就将大广苑赐给安邦侯府了?”
孙皇后恭顺颔首,“回陛下,正是,先祖天顺元年就下旨了。”
秦宁心尖儿上暗暗冒起一股小黑烟儿——装什么代代相传的假大方,后来还不是又要回去了。
可心里再不老实,五体还是很恭顺地又投了一地:“陛下,大广苑与祖父有些渊源,遇安斗胆相求,聊以追思先人。求陛下恩典!”
提及追思先人,皇帝不由得想起了老父亲,心下黯然。但离开凤仪宫摆驾御书房时,陛下心情还是比来时舒畅了些许,这份舒畅的表现形式也很直接,令宦官首席福似海送秦家姐弟俩出宫。
宫里的青石板路静谧而悠长,福似海这趟差办得恭敬,因他已经把安邦府的这位大小姐直接从他小本本里的红榜预备役,挪到了正主儿名单。
一番真情流露,秦宁所求之事顺利达成,临了还有一「不情之请」,孙皇后兴致又起,她来了她来了她是不是终于要悔婚了?孰知这小娘子只是恳切道:“求陛下百忙拨冗御笔亲题大广苑匾额”。
是皇帝就喜欢到处御批以显示自己内外兼修的业务水平,要不某些盛世皇帝也不会把自己个儿的印章盖成文物界的牛皮癣。面对豆蔻少女凭空创造出来的炫技机会,陛下那自然是当仁不让,挥毫泼墨,「大广苑」三个大字一气呵成,呵完了自己先独自赏析了半刻,嗯~白璧微瑕,提笔重来,才郑重赐下墨宝。
都是马屁精,但求拍得不做作且有意境,福似海心下啧啧。眼看宫门越来越近,秦大小姐牵着弟弟停住了脚步,低声道:“多谢老丈相送,车驾就在宫门外,您请回吧。”
「老丈」这一称呼一出来,福似海的拂尘一滞。
平凡人最盼望的自在,大概就是活在人世有一种不被视为异类的融入感。行走于天地之间,做什么都不会引起他人多余的好奇,去哪儿都不会招人审视,和芸芸众生无异。
宦官福似海做梦都想和其他凡夫俗子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胡子拉碴一身臭汗地从田间地头返家,路过村口的市集,称上满满一荷叶的酱肉,到家和自家婆娘围坐在桌案上,慢慢悠悠儿地吃一口喝一口。
金榜题名马上封侯这些人生大幸事,他想都不敢想,那些是正常男人才能肖想的事。做到御前内侍如何,休沐之日私服回他京西的那个宅子,一路上还不是会被人似有似无地多看几眼——终日点头哈腰从来都绷不直的脊背,跟身形年岁不相称的光溜溜的面皮。
没人知道他的本名是「胡四海」——老胡家多了一个纵横四海的真汉子。刑余之人,不配再叫这么英武的名字,他被抹去了真姓,成了为主子招财纳福的奴才。
这些年,他从别人口中的「小福」变成了「福爷」,手底下的孩子们尊他一声「福公」,但殊不知正这个「福」字,桎梏他一生。
偏偏这安邦府的小娘子,素昧平生的,坦然喊他了声「老丈」,如同遇到了市井中一寻常长者。
秋风瑟瑟,夕阳给宫门刷上了金灿灿的一道线。福似海深深一揖,跟秦家姐弟作别,“大小姐折煞老奴了。”
秦宁躬了躬身子,“老丈不必客气,今儿要不是先祖末七,我们姐弟也轻易不敢进宫。喏,”,她将一直握在手里的那颗悬珠塞进了福似海的袖兜,“夜里当值,这珠子戴在身上可避蚊虫,十分暗处还可将就照明。”
福似海一惊,连连退后,“这万万使不得!此乃小公子心爱之物,老奴岂敢擅专!”
秦宁用袖口一挡,“不必推辞,这玩意儿靖儿多得是…”若有若无地,福似海竟听出了一分不屑,话音未落,秦靖还挺配合,一口气噼里啪啦地从两边裤兜里头掏出了仨~
福似海三条抬头纹垂下了脑门儿,敢情当真不是什么稀罕物,但就是吞不下那口气,不乐意给二公主。秦宁轻声细语道,“这深宫大院,承蒙老丈一路照拂,聊表一谢。”
日落余晖越过高墙,将姐弟俩的背影打在青砖上。捏着袖兜里的珠子,福似海隐隐有感,来日方长,这秦家的小娘子不简单,以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过得简单。
次日一大清早,一个小太监捧着个匣子奔奔波波地跑到了福似海跟前,“爷爷,这是安邦府上的小厮送过来的,说是烦请受累呈到凤仪宫去。”福似海接过来一掂,嘴角不经意一掀。
孙皇后翻着案头上整整齐齐地一摞蝇头小楷,还有那封罪己书,笑道,“这安邦府的小娘子诚然有趣,做戏做全套,一宿的功夫一百遍地藏经抄完了。”嘴上戏谑,心里还是赏了个好评。
福似海专门跑过来办了这趟差,皇帝皇后就都知道了:你们家二公主当众撒泼那点事儿我们安邦府全部代为受过了,以后可别记恨我们啊。
孙皇后啜了口香茶,眉峰微挑,跟左右近侍闲聊道,“你说那她要那座荒山做什么,我还以为她会求陛下重新赐婚呢。”
四
也不能怪皇后一直将这闲话家常往悔婚那头引,二公主的话说得是欠委婉,但是没说错,工部员外郎陆坦,他确实是个泥腿子。
陆公子自幼聪颖好学,在朝堂中任意谋个一官半职不在话下,可他醉心百工之术,整日要么扎在林间树丛找木材,要么泡在采石场找石材,成天研习些个木作石作瓦作,本来一个玉树临风的倜傥公子,成天弄得灰头土脸一腿泥。
陆坦出仕之后,一门心思想投身他亲爹陆尚书麾下的工部,不愿去其他部门任职,但朝廷又不可能让工部办成陆家的家族企业,现在小陆郎君这个六品「员外郎」,已然是陛下法外开恩硬塞进去得了。
工部位列六部之末,耗时费力没油水,同样是京官,见人自动低三级,更何况陆员外郎这样升职无望的编外人员。许多以诰命夫人为毕生奋斗目标的高门贵女自动屏蔽了工部郎君,秦宁这种娃娃亲却不好反悔。这马上就要及笄了,趁着万岁好说话,求陛下换一门好姻亲也不是不行。
可她居然没提。
七八日之后,千里之外的边陲要塞栌镇,镇远大将军吴缜月下秉烛,一改平日的沉稳,将一封家书念得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地在太师椅上简直要坐不住。
他的外甥女大公主李思自开蒙起,便开始代他的胞姐吴贤妃给他写家书。随着年龄的增长,写字对大公主不再是难事,渐渐格外喜欢和这位颇见过些世面的舅舅传书写信。
深宫大内里的天不过井口大,国丧之时更显肃杀,这种深灰色的基调下,秦氏姐弟俩在御花园和殿上所遇之事,于李思而言简直就是活话本子。惟妙惟肖地跟舅舅还原了当日的种种,大公主慨叹:这几乎是淇妹妹长这么大第一回折戟沉沙!秦家的小娘子当庭抗旨,居然成了!母后娘娘和母妃都以为她要悔婚,孰知她居然只求了个荒山头回去…
字里行间处处透着「这厮骁勇」!
吴缜折起信笺,将它和平日里的大将军之威一齐暂且投进了信封,抄起桌上的酒樽,跟对面的公子打趣道:“阔然,现在京里头都在议论,说你个泥腿子配不上人家侯府千金呢。”
胡天八月即飞雪。 一轮冰盘高悬于雪后墨蓝的天空,月光和夜光杯里的酒一样清澈甘洌。墨色的狐裘挂在少年郎君的肩之上,夜色模糊了他的表情,昂首望月,英挺的鼻梁缓缓呼出一道薄雾。
下个月,他那个命中注定了两辈子的准夫人就及笄了,母亲早已嘱咐他择期回京赴侯府下聘,大有干脆将大礼一并了成之意。
对于伊人,他没什么意见,甚至没什么印象。上一次见她还是在她胞弟的周岁宴,侯府夫人新丧,宴席并未大操大办,只请了至亲。他一生下来就是两家定好的夫婿,必然要去。
那时她不过十一,身量虽然长高了些,但身形还是条直线,眉间稚气未脱,大部分时间目光都盯在胞弟身上,有人稍微抱时候长一点,就会被她找个由头要回去。
彼时他已是个十六岁的少年,若那时他们并肩而立,仿佛隔着辈份,他们当然不可能并肩,且要开始避嫌。再往后,豆蔻少女开始被养在深闺,他就算去侯府,也不再踏足内宅,对秦宁的印象就是个单薄的女童…
行走于嚣嚣红尘,总是要成亲,既然大家都乐见其成,他也不反对。
现如今,奔波在外一年有余,没了宫中规矩家中条框,陆员外郎浑身上下由内及外的通透舒展。他的乐趣,在于沿着边塞展开拳脚,一丝不苟地盖碉楼修瞭望塔。按照规划,他应随吴将军一起沿国境线移防,只需三四年,便能建成北疆最强韧坚实的防线。
此时回京,成不成亲的另谈,祖母大人若看到如今的他这般黝黑精瘦,定然会一把抱住涕泪滂沱满口的心肝宝贝不准他再赴这荒蛮之地。
倒是有个现成的借口拖延,先祖驾崩,臣子的红事理应暂缓,但拖一拖的区别也就是初一到十五。思忖至此陆坦不由一声长叹,“她若真弃了我这泥腿子,倒也是件美事”,一垂眼皮,看到杯中映出那双明眸,“可惜我这般灿若星辰皎如玉树,世间女子又如何肯轻易将我抛却?”
噫~吴大将军一口酒险些呛到,转身一通寻摸:我那柄淬了毒的镇山伏虎刀呢~
再三日之后,两人两马一前一后,不徐不疾地离开了栌镇,打马南下。
若依吴将军,陆坦大可不必这么早启程,区区三千里路,挑选几匹上马,途中驿站备好接应,马踏飞燕,五日之内进京绰绰有余。
陆坦站在廊下揣着手手,看着打小就跟着他的书童兼保镖陆不急打包行李备马,答曰,“在下小小一工部员外郎,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休想让我用半年的俸禄来替大将军养马~”
吴大将军背起手来呵呵三声,“陆阔然,你何时能改改这一毛不拔锱铢必较的臭毛病,忒小家子气!这要是回京了还不让你家新夫人看笑话。”
陆坦剑眉一挑,“话别说早,万一人家比我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秋天到了,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工字,一会儿排成人字。塞北高高的白云天下,云破之处,陆公子迎风矗立,眼望大千世界,眉间自有河山,“兄台请放心,多则月余,少则二十日,小弟必回归履职,定不负所期。”
闻听此言,吴缜顿时眉舒目展。世家子弟之中,博闻强记又不纸上谈兵,精于算学又懂得精打细算,肯走出琼楼玉宇到偏远塞上踏踏实实配合他做实事,性子还不骄纵,难得有一个陆坦,将军心里着实不舍。
三千里路云和月,不急陪着他家陆大公子足足行了一个月有余。
所行之处,大公子一会儿刨一下地,一会儿舀一瓢水,路过城乡村镇,驿馆那是绝对不会去住的,仗着两人都长得面善,专挑老实人家借宿。进了人家陆公子却十分不老实,从厅堂到厨房再到庭院甚至茅厕,都要细细考量一番。
行为诡异,搞得不急十分尴尬,可偏偏他家公子却神色自若。
不急也不敢抱怨,只跟在后面陪一串笑脸留一路的住宿费伙食钱。他自幼跟随少爷左右,深知他的性情,小陆郎君向来宽于待人,可你但凡对他的「匠人精神」稍稍露出一点不耐烦,他立马找一片青山绿水,一屁股坐下来,语重心长地开始规劝你要学会「见山看骨」。
山峦要看脊背,河流要看走形,房屋要看地基梁栋…说得口干舌燥了舀一瓢清泉牛饮完了再接着掰扯,直到你心服口服为止。
所以一看到遥遥而立的京都城北大门,不急如释重负:“公子!咱们到家了!”
五
也谈不上近乡情怯,就是兴致缺缺。这意味着接下来小陆郎君的日程安排会脚不沾地异常繁忙,而那些大多都是人际往来的瞎忙,虚掷光阴。
于公,他得先进宫向陛下述职,再去东宫向太子殿下述职,最后去工部向尚书父亲大人述职;
于私,他须再进宫给吴贤妃问安并转交吴将军托他带回来的塞北特产及家书,在此之前不能僭越,要先去凤仪宫给皇后娘娘请安…
回府之后要抽空和各路同道同窗小聚叙旧聊天,看谁把牛皮吹上天…还有再忙也不能忘了祖母和母亲,每日要定省晨昏…
如此晕头转向地熬了十余日,终于得了半日清闲。
京都的深秋堪称四季大美之首,银杏叶蝴蝶般飘洒,满城披金甲。陆坦难得赋闲在家,歇在廊下看书,抬头忽见父亲大人和母亲盛装归来,“您二老这是进宫去了?”
但见母亲喜气洋洋面露九春,嗔道,“跟你说了多少回了,今儿是宁儿及笄,我和你爹前去观礼了。”
男人不容易心生烦恼一天到晚就知道呵呵傻笑的主要原因,就是他会选择性接收信息,想听的事情才能被听到,不想听的自动滤过,权当耳边一阵风。
陆坦这才忆起,啊对,这才是他此行归来的主要目的。不消说,今日母亲所见到的秦大小姐,应该是姿容婀娜仪态万千十分称心了。
娃娃亲,纳彩问名这些流程早在多少年前就走过了。下一步,就是马不停蹄地纳吉纳征恨不得直接送入洞房。这两家联姻也是颇为有趣,主角无须发表意见,甚至不用出现,服从安排即可,理由只一个——天作之合。
夜幕低垂。此时的安邦侯府,秦宁洗去铅华,卸掉钗环,歪在罗汉床上闭目养神。这一天的繁文缛节走下来浑身酸痛,冬葵说是去端一碗安神汤也不知端到哪里去了。
入夜并无秋风,榻上那一排香烛却忽地一下全灭了。秦宁心头一凛,倏然坐起,听到对面一团黑影的声音,她悬起来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遇安莫慌,在下陆坦。”
秦宁收起刚刚炸起来的肩,身子骨儿堪堪又歪了下去,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着还算周正,幽幽道,“员外郎这是闹哪样啊?”
陆坦环顾四周,倒也不见外,大剌剌地在她对面落座,“后日你我便要定亲,提前过来与你说说话。”
那小娘子半阖上了眼皮,“有话明日天光大亮时,约个茶楼再说岂不更好,这乌漆嘛黑的如何说得清楚。”大塘民风并不拘谨,女子抛头露面不算什么大逆不道,妙龄男女也不单是上元灯会才能相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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