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世子他为何如此黏人
本书作者: 摘一朵影子
晋江VIP2035-10-5完结
总书评数:435 当前被收藏数:4185 营养液数:745 文章积分:42,475,350
文案:
打江南来投奔亲戚的柳娘子在京城西街巷支起了个水豆腐摊子。
她每日坐在摊子前,一根荆钗松松挽着乌发,撑腮垂眸闲闲拨弄算盘,烟青色的袖子滑到肘部,露出一段霜雪似的皓腕。
上至王公贵戚,下至贩夫走卒,常有人来她的摊子买豆腐脑吃。
街坊邻里都说柳娘子行为放浪,不知检点,情郎多得能从西街排到东街。
柳娘子却从不在意这些难听的闲话,甚至不惮于坐实。
永安巷定国公府家的世子宋砚人如其名,端方如砚,知节守礼,未至弱冠便名冠京华,是梅尖新雪般干净剔透的人物。
两人本该毫无交集。
直到某日清早,马车停在西街巷,宋砚掀帘往外看时,恰看到说着一口吴侬软语,旋着一握柔媚腰肢迎来送往的柳娘子。
少年心动,如春雨绵绵,浸润墙缝,滋生出大片大片见不得光的阴湿苔藓。
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从此柳娘子的水豆腐摊前,多了位会捏紧折扇扇骨,红着耳朵问她要一碗甜豆腐脑的少年。
再后来,这位白日里看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的少年,会黏腻地埋进她的颈窝,眨动微潮的眼睫,低低地央问:“就要我一个情郎,好不好?”
*成长文,仿明架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甜文 日常 忠犬
搜索关键字:主角:柳筝 ┃ 配角:宋砚 ┃ 其它:完结文《小狼奴》专栏可见~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会撒娇的小狗有糖吃
立意:热爱生活
第1章
五更时分,四下还是黑洞洞一片,定国公府各处却已点满了灯。秦老太太在方氏和沈氏的搀扶下走出内室,于堂中主位上缓缓坐下。
府内六房人皆已恭立多时,乌泱泱的,把碧霞阁内外挤得满满当当,却无一丝杂音,偶有个咳嗽的,也把动静压得极低。秦老太太面带微笑,抬头时最先看到身着绯袍的长子定国侯宋津和他侧后方穿一袭青袍朝服的嫡孙宋砚。少年未至弱冠,个头却已赶上了他的父亲,立在幢幢灯影中更显身姿如鹤。
秦老太太的目光在他胸前绣着鹭鸶的团纹补子上定了片刻,脸色微沉。这孩子,放着中军都督府正四品的都督佥事不做,非要去刑部领那什么六品的主事当,早知道他考进士为的是这个,几月前就该把他捆牢了关起来。离了都督府,进了六部,往后就是他父亲,也再难事事管着他了……偏偏这还是吏部禀了圣上钦定的,他是铁了心要跟这一大家子分心。
“老太太,您用茶。”二夫人方氏弯身将茶奉上,秦老太太接过,听底下的小辈们一一请过安,才着人伺候他们入座。
搁下茶,秦老太太朝宋砚招招手,宋砚恭顺上前,行礼后在婢女搬来的锦杌上坐下。一举一动皆有章程,连落座时撩袍的力道与幅度也掌控得宜,秦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
她拿了他的手放在掌心里拍了拍,于灯下细瞧他的眉眼。少年的长相大半随了他的父亲,剑眉英挺,鼻正唇薄,不论在哪,总是人群里最显眼的那一个。但与宋津的健谈不同的是,他总习惯沉默,不语时眸也微敛着,气质里便少了武官的凌厉粗犷,多了几分文质彬彬。尤其是此刻一袭青袍角带在身,样子乖巧干净,让人难以回想起他十四岁时就一举中了武举魁首的过往。
秦老太太想到这儿又要叹气,眼中结了愁怨,苦口婆心道:“阿墨,今日是你头回进刑部办差,那可不比你父亲和几个叔叔所在的都督府、都指挥使司和兵马司,真有什么事,没人能挡在你前头护着!想想这些年,你在我膝下长大,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我比你自己还清楚。那些个文官玩的勾心斗角,你不卷进去就罢,一旦入了局,凭你这连掉到脚边的鸟儿都不忍心踩一下的性子,玩得过哪个?”
宋砚点头,却不言语。
秦老太太抿唇,语气硬了许多:“你现在不觉得有什么,办几次差就知道了!”
坐在左下首的宋津瞥了眼外头的天色,笑道:“母亲,让他历练历练,也是好事。”
其他几房的人跟着附和,三夫人沈氏玩笑着叫她宽心。
宋砚仍不说话,眨眼时睫影跟着颤动,看着还和小时候一样乖得令人不忍心苛责。秦老太太问了方氏时辰,得知已经寅时五刻了,便命各房散去,又叫沈氏安排布菜,拉了宋津宋砚与她一起用饭。
照理说其实满府上下只有几个儿子孙子需要每日卯时前赶到午门参与朝会,不必所有人早起,秦老太太却自有一套治家的法子,说只要不分家,除非太年幼或生了病的,不论是哪房哪个,都得跟着起来请安,这是传了几十年的家规,不得违抗。定国公府礼教规矩森严,秦老太太治家有方,这些年来满府六房人竟无一人有怨言,每日风雨无阻,必会齐聚碧霞阁,听她训话叮咛。
“别光拣眼前的吃。来,把这盐酥饼吃了。”秦老太太亲自夹了块放到宋砚碗里,宋砚看了一眼,乖顺地一口一口吃下。秦老太太唇角微扬,她知道他素来不爱这咸干口的吃食,但只要她开口,他没有不依的。
席上再无话,待宋砚漱了口,秦老太太又劝他几句,嘱咐他若做不习惯刑部的差事,不必多等,直接写了折子递上去请辞回都督府都使得,咱们定国公府在圣上面前还是有几分脸面在的。
宋砚只在起身离开前脸上露出个浅淡的笑,说句“阿墨知晓了”便先宋津一步出了碧霞阁。
秦老太太看着他渐渐消失于微白天色中的背影,长叹一声,似在自言自语:“……他是胆子愈发大了,脾性也越来越大。我们宋家累代功勋,哪用得着他又是武举又是科举地往上爬!”
“母亲不必忧心,刑部侍郎孟博瀚那我已打过招呼了,阿墨这回担的是刑部湖广清吏司主事一职,免不得要见点血光。”宋津起身理了理襟口袖口,轻笑道,“等撞了南墙,他自然会知道回头。”
想到宋砚打小那毛病,秦老太太眉头松开了:“也别把他吓得太狠。行了,你也快些去吧,办完差晚间莫要随人在外逗留,早些归家。”
“好,儿子谨记。”
仲夏时节,道旁草木上都淋了露水。宋砚坐上马车,靠在窗旁轻轻闭上眼。跟在马车旁边的冯策等马车驶出永安巷后才低声道:“世子爷,今早庄子上的人传回来话,说侯夫人情况好转许多,肯吃药了。”
宋砚睁眸,“嗯”了声。
“只怕老夫人和侯爷察觉出什么……这么些年了,他们还看您看得这么紧,您要调去刑部的消息一出,咱院里就多了好几个眼生的面孔。可要找什么借口送回去?”
“杀了吧。收拾得干净些。”
良久冯策才有些迟疑地问:“那要是被问起来……”
“既是眼生的,必然图谋不轨,杀便杀了。”
“是。”
冯策折身招来一护卫吩咐,忽地前头一阵吹打鼓噪,马夫一拉缰绳,马车在路口处急停下来。
马夫回身禀道:“世子爷,崇北坊那拐来一队送葬的,路给堵了。往紫禁城去就这条路最近,要是左拐穿西街巷,得绕至少……”
“废什么话,先避让开,等人家过了再走就是。”冯策说着上去拉了缰绳,将马车牵进西街巷内一僻静处。
马夫想说爷头天去刑部上值就遇上白事,还挺吉利,见棺升官嘛,可是见冯策这黑脸煞神的凶冷模样就不敢多言语了,立即把话咽了回去。
宋砚拿折扇挑了帘子,于一片静默中目送盛大肃穆的送葬队伍穿过,黄白纸钱纷飞,黑棺在后徐行,披麻戴孝的人哭嚎不已,声音却都被唢呐声压得死死的。
出殡的队伍走远了好一会儿,那高亢压抑的吹打声还犹在耳畔。
正要命人重新调转车头,西街巷那头的晨雾里却传来了渺远的卖花声:“卖——榴花哩,娇艳艳的石榴花哟——”
宋砚移目望去,看到那担上一簇簇烈火般的榴花在青白色的雾里一颠一颤,越来越近,连带着街旁锅灶上、蒸笼上升腾的烟气水汽,行人混杂不清的说笑声、商贩的叫卖声,一并朝他涌来,和车前那才洒满了纸钱的街道仿若两个世界。
卖花声停了,那榴花跟着停在了一处摊子前,摊后的铺子里走出一个手持细口花瓶的少女。她裹着一身烟青色的衫裙,一头乌发松松挽起,脸上带着笑,捧过榴花同花农说着什么。鱼肚白的天际泻出点点曦光,把这条拥挤的巷子照得明艳。
花农重新挑起担子走了,宋砚的视线仍停在少女发间的榴花上,心尖好似涌起了一抹热烈的感触。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碎语——
“瞧见没?天天买花,谁晓得她哪来这样多的闲钱。”
“人家生意可好着呢,卖个豆腐脑,比你起早贪黑揉包子、擀面皮卖几样吃食挣得都多!”
“嘁,得了吧!儒哥儿他娘一家子卖的是真真切切的白面馒头,她么,卖的是白脸皮子还是白花身子,俺们就不清楚啰。”
紧接着是一阵不加掩饰的讥笑。
冯策提醒道:“爷,咱能过去了。”
宋砚望向搁下了花瓶,一勺一勺盛又一碗一碗送豆腐脑的少女,她掩在缭绕着的烟气之后,有些瞧不真切。宋砚放下帘子,却听见方才窝在早食铺里的几个妇人又起了话头。
“我说曾婆,你就省些功夫同俺们玩笑吧,你家安哥儿这俩月没少往柳娘子那跑哟!”
“是哟,昨儿还送去了一块猪后蹄吧?对我说是卖完了,转头给提人家铺子上了,殷勤着呢。”
曾婆脸上难看起来,两手一拍大腿站起身,咬牙切齿道:“我说怎么账都对不上了,轻狂蹄子,勾引男人勾到我孙儿身上来了,看我怎么收拾她!”
身形臃肿的老妇人风风火火地朝那一头莽去,宋砚皱眉,拦下了欲要下令调转马车的冯策。
冯策诧异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不远处的柳氏水豆腐铺,便见那老妇人在摊前坐下,点了碗豆腐脑,自己打翻碗后撒泼似的喊叫起来,硬说自己被柳娘子故意烫伤了。
摊上的客人都端碗起身围着瞧热闹,宋砚看不见那头簪榴花的少女是何神情。
柳筝见曾婆在众目睽睽之下拍着大腿哭喊,不给人留一点话缝解释,干脆也不解释了,朝隔壁蔡家面馆的小虎使了个眼色后就站在一旁跟人群一起看她哭。这已不是第一回 有人来她的摊子前闹事儿了,别说搬来京城的这两三个月间,就是从前在苏州府的时候她和姥姥都没少遇见,她心里清楚这种人最怕什么。
曾婆干嚎了足有半刻钟,没人递口水来喝不说,连个劝架的也无,气得她嗓子眼里能喷出火来。趁她连咽口水的时机,柳筝笑盈盈地开口道:“婆婆,您哭得委屈,我也冤得委屈。碗是我好端端搁在桌上的,您自己碰翻了,怨天怨地都行,怨到我头上却是没一点道理。千句话万句言都扯不清楚,不如随我见官去,如何?”
“你,你把我老婆子烫坏了,还敢叫我去见官?!街坊邻居们,你们评评理啊!”
曾婆哭得如丧考妣,终于引得先前与她闲话的陈嫂帮忙说话了:“柳娘子啊,不是我说,你也体谅体谅她老人家,年纪大了,哪能说是都像你这般手脚伶俐牙尖嘴利的?你自个儿家里也有老人,难道就不怕她在外头也受这般羞辱?”
陈嫂是对门陈家早食铺的,柳筝和姥姥搬来之前,在西街巷上他们生意最好。不同于曾婆惹人嫌的名声,陈嫂人缘一向很好,和谁都能说上两句,是以她一开口,人便都觉得曾婆占了三分理,开始有应和的了。
柳筝仍是笑:“我只提了句去见官,嫂嫂就赶忙扣了个欺辱老人的罪名来,真叫人承受不起。难道在嫂嫂眼里,官爷们都是只会逮着老人欺负的糊涂蛋吗?”
“谁说官爷糊涂了我是说你——”陈嫂惊觉自己被她的话绕进去了,天子脚下多大的胆敢说官爷们的不是?她立刻改口,“再怎么说,人是在你摊子上出的事,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五六十岁的老婆子趴在地上哭?亏得人家孙儿又是给你送猪蹄,又是给你送羊腿的,再没心肝的人也做不出为着一碗豆腐脑为难人家亲奶奶的事儿吧?”
想到曾安送出去的那些东西,曾婆顿时觉得自己真受了天大的委屈,呜咽起来,人群看向柳筝的眼神就多了几分微妙。
一个十六七岁的弱质女子,身边只一个年迈病弱的姥姥,几月前租下了这条街上位置最好的铺子不说,还整天抛头露面地卖豆腐,对什么男的都摆笑脸,谁知道卖的是哪门子豆腐?
一个个明里暗里地谴责起柳筝来。
冯策嗤笑:“市井闲人便是如此,没一点分辨是非的能力。世子爷,咱们走吧。”
“事情经过,你都看见了?是旁人烫的她,还是她自己烫的自己?”
“爷,属下看得清清楚楚,她压根没被烫着!反倒摔烂了人家的好碗。”
宋砚点头:“那就不能眼看无辜之人受屈。”
冯策没想到世子爷要管这点闲事,不过并不多言,点头应下后立刻朝人群走去,打算帮忙断断案。
这时却有一孩子先他一步拉着一个身材高壮的青年挤了过去,瞧见来人,曾婆的哭声更大了,却更显得柳筝嗓音清冷:“曾安,我几次从你这买肉,有哪一回漏了给你的银钱吗?”
曾安黝黑的脸腾地红了,他抬手用力一拉,硬是把躺地上不肯起来的曾婆拽起来了,先低斥了她一句“你还嫌不够丢人”,又憨笑着对柳筝赔罪:“没有,我倒希望你柳娘子能甭那么客气,承承我的意。”
柳筝似笑非笑地看着灰头土脸,一声都不敢多辩的曾婆:“这我哪承得起。曾大哥,你铺上要忙生意,我这的客人也等着用早食,就不留你和婆婆喝茶了,别又被好端端放稳了在桌上的茶水烫着。”
曾安更加羞窘,瞪了一眼在自己面前老实得跟鹌鹑似的曾婆,扯着她离开了。
见这茬事儿就要这么不咸不淡地揭过去了,陈嫂不甘心地想添把火:“曾大郎,你奶奶受了委屈,你怎么还帮着外人说话呐?”
“是啊是啊!胳膊肘尽往外拐了!”
曾安头也不回:“闭上你们的嘴吧,长舌妇!”
陈嫂一噎,恼怒地跺脚:“不识好人心的驴羔子!”
接着瞥了眼收拾碗碟继续招呼客人的柳筝,咕哝着骂:“不知检点的狐狸精!”
冯策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往摊上随便找个位置大喇喇地坐下,准备点两碗豆腐脑尝尝,却听见柳筝对众人道:“今天的都卖完了,各位明日再来吧。”
柳筝朝冯策歉意地笑了笑。冯策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冲她微笑点头。
摊上大半都是住在附近的坊民,男人居多,见柳筝一桌挨一桌地收拾起来,他们目光流着涎,盯着她细白的手腕笑道:“怎么每回就卖这么点?够你租这铺子的吗?爷爷们有的是钱,多吃几碗也使得。”
“两文钱一碗的东西就别说得跟买金子似的了吧,充什么胖子!”小虎劈手夺过那人手里的空碗,娴熟地替柳筝摞起来。
“小虎!回来!”隔壁蔡嫂咬着牙低斥一声,小虎回头扮个鬼脸,还要继续帮忙。
见柳筝不应话,摊上还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瞧着凶神恶煞的家伙,余下几人自觉没趣,搁下几文钱走了。
柳筝接过小虎手里的碗,一一放进热水里泡着,转身拿出一包芝麻花生糖装进他的荷包里,小虎流着口水连连拒绝:“不要不要,我长大了,我不爱吃糖!”
“都是姥姥亲手做的,带回去和妹妹一起吃。姐姐谢谢你今天又帮了我个大忙,一会儿我去洗衣裳,还要劳烦你帮忙照看照看铺子,姥姥在楼上睡觉呢。”
小虎这才勉强收下糖,拍着胸脯保证:“一定给你看得好好的!谁来捣乱我打谁!放心吧!”
柳筝提桶上楼拿了脏衣服,带上皂荚捣衣杵,锁上门一径往两条街后的清溪河去了。
冯策已回到了路口,把方才的所见所闻告诉给宋砚知道。宋砚始终透过车窗往巷内默默看着,猝不及防看见青衣青裙的少女提着东西朝这个方向走来了,她发上的榴花在还没完全亮透的天色下艳得像误落砚中的一滴朱砂。
视线就快要交汇的那一刻,他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轻轻放下帘子,直到她清浅的脚步声靠近又渐远。冯策不明所以地问怎么了,宋砚只抬手让他调车离开。
身后突然响起一阵辘辘马车声,柳筝侧头看了一眼,才发现这角落里竟不知何时停了辆青帷挂绸的华贵马车。马车旁还跟着方才那位瞧着就很不好惹的军爷。
她立刻停步往道旁避让,马车路过,微风卷起车帘一角,柳筝低垂的视线里一瞬间闪过车内一只红透的耳朵。
第2章
到了清溪河畔,柳筝四顾看了看,河岸已有几个姑娘媳妇捶着捣衣杵洗衣了。她就近找块溪石板,挽了袖子裙角,撑开小杌扎坐下,把木桶里的衣裳倒出来,一件一件过水捶洗。
初夏还未被日头烤晒过的溪水还有些冰,不过柳筝习惯早起做豆腐,两手常在水里泡,倒不觉得有什么,边洗边在心里算着账目。
来京城前,她们将家里的八亩薄田和一间豆腐铺子都变卖为银了,只留下一间老屋。一亩地六两三钱银子,铺子地段一般,卖了五十两,除却契税,拢共换了一百两银子。她和姥姥两人十几年来种桑养蚕、做豆腐卖豆腐,还清所有债后拢共攒了八百五十两。一路北上,走了一个半月,因为水土不服,姥姥病到现在,途中吃喝、开药买药,林林总总花费了四五十两。到京城后,挑铺子、买铺子,那铺子不但地段好,还分上下两层,带一个小院子,下面做生意,上面能住人,花了她们三百八十两银子。
这铺子原先是卖瓷碗瓷盆的,倒也干净,柳筝找人里外重新刷了一层粉,简单收拾一番,便打通了一楼前后两间屋,放上磨盘、豆腐架子等一类东西,专用来做豆腐。其后采买锅碗瓢盆、请人打桌椅板凳,糟七糟八不胜枚举,又是四五十两下去。至此还剩下四百七十两。
在吴江县的时候,她们一大碗豆腐脑只卖一文钱,到了京城,柳筝特地往各个街市观察过,卖一文两文三文的都有,因为见对门早食铺卖的那个豆汁儿两文一碗,于是也干脆定价两文一碗。毕竟京城这什么东西都比南边儿贵,连铜板也是。京城用的都是又厚又重的黄钱,七百文就能换一两纹银,她们用的皮钱一千文才能换得一两。她们那米价低,黄豆价更低,到这来都要贵个两三成。
不过好在她们生意不错,每天泡四十斤黄豆,能做出一百七八十斤水豆腐,整整两大桶,基本都能卖完。从二月初开张,到如今五月份,平均一个月要用掉五石豆子,一石八钱银子,成本就是四两银,比从前稍多点。但涨价到两文一碗后,利润就相当可观了,按一天一百碗算,扣除成本和商税,纯利有四十四两。惊喜的是,许是因为京城的豆子都是从北边几个州府进的,那里晴天多雨水少,出的黄豆品质比她们从前买到的都要好,颗粒饱满滚圆,还不容易生霉生芽。
要说有什么弊处么,就是这的气候和苏州府实在相差太大,浸泡豆子的时间、点卤点脑的温度都很不好把控……
还是找人在院子里打口井吧。这不像吴江县桥比路多,出门就是河,现在洗个衣裳都费劲,平时用水还得花钱同人买。费几个钱不算什么,主要是太麻烦,每天光是泡豆子就得用掉至少一缸的水,几个大缸摆在院子里又占地方又碍眼。
小虎说的那个井匠住哪来着……
“柳姑娘,早好呀。”
柳筝回头一看,是同条街上住的何家媳妇。她把东西往旁边挪了挪,何家媳妇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何嫂子早好,善哥儿去学堂了?”
“才去,推了他好久才肯起身。天冷的时候怕冷,天热了又怕热,不知长到几岁才能出息点……”
对岸方才还哗哗不停的水声在柳筝同何家媳妇说话时小了许多,几个年长的妇人不住地拿眼觑着她们。
“我说吧,你们想想,跟何家那个处得好的,能是啥好货色?”
“她俩聊啥呢?”
“俩人做派一样一样的!头不好好梳,手腕子都露在外面,生怕别人瞧不见。何家媳妇你们是知道的,行院人家出身,骨子里的骚媚劲儿!”
“还能聊什么,传授传授怎么靠那本事养活一大家子呗。诶,你们说,她俩会不会换着情郎玩呢?”
“还真保不齐哦!”
“这不该问我们呀,应当问问三娘!三娘,你哥刚才差点为柳娘子当街打你奶了,你晓得不晓得?”
曾三娘埋着头搓洗衣裳,闻言动作一停,抬头瞪了一眼对岸正温声软语说笑着的两人。
刚提起她的妇人见状大笑起来,又道:“你回去问问你哥,柳娘子有没有叫他夜里别宿她那了,去探探何家媳妇的时候?”
曾三娘把手头的衣裳往水里甩动几下涤干净,捞起来用力一拧,水花子噼啪噼啪四散开来,淋在了几个妇人的头上脸上。她把衣裳往桶里一扔,提起就走:“嘴巴放干净点!我们曾家人可做不出那种不干不净的事儿!一个个的管好你们自家男人儿子,别什么屎尿都凑上去咬一口,连带着你们也脏得恶心人,臭死了。”
“嘿,她说我们恶心?!”
“三娘,你别好赖不识!当心你哥染上脏病,没得治哦!”
曾三娘心里窝着一团火,脚下走得能生风。那老太婆又给他们丢人现眼了,大哥也是个糊涂东西,整天围着那狐媚东西转悠,也不嫌丢人!
走到水岸这头,曾三娘停下脚步。柳筝还在与何家媳妇唠着家常,似乎对旁人的编排一无所觉。
曾三娘一肚子火气没处发,忽起了教训教训她的念头。打她一来西街巷,前后几条街的男人都跟没了魂似的,就连先前常和她说话的陈儒都一门心思只盯她了。她就有那么好看吗?
曾三娘捏紧了手里的捣衣杵,心里不服气得很。恰这时一阵风过,撩动了溪石板上青裙少女额前的几绺碎发。
她侧过脸,抬起湿淋淋、白生生的手背擦额头,刚爬出云边的太阳把细碎的光都撒在了清澈的水面和她带笑的眼睛里,映得她粉白.粉白的脸上也波光粼粼。曾三娘呼吸一滞,一瞬间脑子里闪过凌雪开的白梅,闪过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中盛开的菡萏,甚至闪过了上元节时看到的站在花灯船上游街的神仙娘娘。
柳筝把散发别到耳后,起身拧衣裳,曾三娘的视线不自觉地下移,看到她皓颈下半掩的锁骨,纤美的腰肢上健康饱满的弧度,还有撩起的裙角下一双欲露不露的纤白脚踝。曾三娘竟就这么站了半天。
柳筝洗完衣服同何家媳妇道别,甩着手上的水往岸上走,走了没两步,抬头看见正盯着自己瞧的曾三娘。柳筝立刻停步,抱歉道:“不好意思,方才没瞧见你……”
曾三娘感觉到不慎甩落到自己脸上的细小水珠才回过神来,羞恼之间狠瞪了她一眼,抱着东西匆匆离开了。
柳筝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计较,回家先把衣服晾上。
王初翠已经睡醒起身了,正一边喝粥一边拿豆皮卷炸油果吃。
“听小虎说,屠户家的那个老婆子今天来闹事了?”
“没闹起来,曾安把她拉扯走了。”
“哼,要不是我身子病乏,铁定一棍子把她打出去!”
柳筝晾完衣裳开始洗碗筷,来回涤三遍,又倒开水烫了烫,不到三刻钟就都洗好收拾齐整了。见王初翠吃完了早食,柳筝把煨在煤炉上的药给她端了来,一边守着她吃药,一边拿来账本算盘记账。
昨儿买了五石豆子回来,连带请人搬运的钱一共花了四两三钱银子。今早上她起得有些晚,又没有姥姥帮忙,磨浆、滤浆效率很慢,只做出来一桶,卖出五十三碗,入账一百零六文。这六文钱留下来买水,一百文放进钱箱里存着。家里油盐快吃完了,柴薪也不够了,再支二十文出来零用吧。哦对,今早还花两文钱买了花呢……算算总钱,共存有五百五十八两七钱银子了。
“姥姥,我们在院里打个井吧,”柳筝指指阳光通透的院落,“就打在左手边。”
“嗯,我早先就说过打一个的好,省得你绕路洗衣服,还得看人脸色。这几个闲得没事儿干的,尽编瞎话侮辱人……”
“管他们作什么,不妨碍我们过自己的日子。”柳筝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拨着算盘,“打个井好贵呢,没二十两恐怕下不来。”
“说是这么说,可我们千里迢迢过来,又不是为着受这委屈的。你也别舍不得那几个钱,说白了要想找到你舅舅,不靠这十几二十两的。”
柳筝当然明白这点,前些年光在南直隶境内托人找就已花了三五百两银子,却只得出个人早被转卖到京城来了的消息。京城这么大,当年十二岁的孩子,今年算算该有二十四了,是否还在人世都是个问题,否则怎么会不想着回家呢……
柳筝想到了自己来京城要找的另外一个人。若是他肯动动手指派人去找,恐怕一个日夜间把全城翻个遍都不成问题。可她并不情愿找他帮忙。她心里恨着他,虽然连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都不清楚。
今日圣上又没能亲临奉天门御门听政,只传了内阁三位阁臣到皇极殿商议国事。宋砚出了午门,坐上轿子去了刑部。
刑部侍郎孟博瀚亲自带他见过各位官吏,告诉他清吏司主要负责的事务,最后领他进了刑部监。
“这几个是去年中秋前后从湖广押运来的,犯的是匪盗罪,你应该有所听闻。”孟博瀚指了指阴湿牢房内三个浑身血污的囚犯,“审了大半年了,迟迟结不了案,大理寺那复审了两回,都打了回来。上一任的两位主事便因此被革了职。具体情形,卷宗上都写得清楚明白,我就不多说了。这案子再审不出来,就得会同三法司共审了。”
宋砚接过司狱司递来的卷宗,大致扫了一遍。
孟博瀚意味不明地看着他,笑道:“先前我便听闻,定国侯家的世子是个小神仙般的人物,能文能武,难得的是有一颗慈悲心,打人不愿见血,翻书不愿见污秽事。今日到这般地方,不会觉得委屈吗?”
空气中弥漫着酸腐刺鼻的气息,有老鼠爬上囚犯的脖子啃咬他们的下巴和两耳,有恶虫钻进他们长年累月不见愈合的伤口里产下一串一串的白色虫卵,呕吐物和排泄物混在一起,蝇蚊嗡嗡。青袍少年立在一线天光之下,眉目坦然,与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宋砚收起卷宗,扫向那目露不屑的三人,平淡道:“平冤理事,是下官职责所在,孟侍郎玩笑了。”
孟博瀚盯了他两息,又看了看那三个浑身上下不剩一块好肉的囚犯。不是说,他见腌臜之物便会犯恶心,闻见血腥味就会眼前发昏吗?
“哈哈哈,世子年轻有为,办事负责,真乃我刑部之幸。”孟博瀚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不过,实在难忍之时,也不必强撑。在一个不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努力只会更加束缚自己的手脚。”
宋砚沉默以对。
宋砚命人把那三人都提到了刑房,孟博瀚在司狱司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看他能怎么审。
这案子是荆州府枝江县的县令越级状告直接押进京来的,声称湖广有几个府州县的官员和山匪勾结,他在当地已收集到许多证据,然而抚按两院的大小官吏尸位素餐,推诿扯皮,告上去无人受理,他实在没了法子,这才携全家老小将状纸投进了通政司。就这样这状纸都差点递不上来,若非章阁老拦下了首辅刘炳留中不发的奏章,这事根本入不得天眼。
可怜那枝江县的县令,勉强躲过当地官员的围追堵截,到京时已经奄奄一息,还要为越诉挨五十杖的笞刑。刑未受完,便在午门前一命呜呼了,家人不知所踪,所谓证据更是无从取得。圣上大怒,下令彻查,可这唯一的线索就剩此刻刑部大牢里关押着的三个囚犯了。
这三个匪徒也是嘴硬,进来快有一年了,什么火鞭铁锤的刑都受过,愣是没吐出他们匪寨究竟跟什么人什么官有来往,偶尔报出几个地名人名,也是真假参半,令人无从下手。
明眼人都知道,此事牵连甚广,往小了说恐怕整个湖广地的官员都没人逃得掉嫌疑,往大了说,这内阁与司礼监能否与此事完全洗脱干净都是个问题。是以此案一直有人在审,却一直没人审得出结果。
孟博瀚知道,宋砚曾师从于章阁老受过教诲,章阁老与定国侯府关系非同一般。章鹤一直决心彻查此案,却受多方阻挠,尤其是东厂和锦衣卫,他们几次想将囚犯押送进诏狱审问,都被章鹤拦了下来。如今宋砚由都督府的四品武官迁任为刑部六品主事,难免要接办此案,很难说不是章鹤等人有意为之。
定国侯不愿宋砚牵扯进太多朝堂纷争,几日前还找过孟博瀚,托他想个法子令宋砚知难而退。其实孟博瀚觉得根本无需刻意为之,谁不知道宋家在整个都督府都是如鱼得水,而宋砚年纪轻轻就以一身好功夫扬名京城内外了呢?他本就不是个来六部九卿做文官的料子。而且听说他素来爱洁怕血,受不了一点脏污,这刑部大牢他待一日没事,那一个月、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呢?
方想到这,孟博瀚看见宋砚命人端来了一盆刚烧化的铁水。铁水烧得红通通的,盛在大石盆里,端着的两个小吏气都不敢多出一下。众人顿时觉得刑房里更加闷热难忍了。
那三个囚犯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骨头最硬的冲宋砚不屑开口道:“好小子,你有恁本事使出来给爷爷们看看吧,要是能从爷爷肠子里掏出一个有用的字儿算你有本事!”
“我掏不出,也不想掏,灌点好玩的东西进去倒是可以。”宋砚靠坐在官帽椅上,斜他一眼,对身旁的小吏道:“灌他嘴里去,一滴不许剩。”
小吏听这话冷汗都下来了,不确定地看向孟博瀚。孟博瀚坐直了身子,压低声音道:“世子,这几人杀不得,他们若死了,这线索可就全断了……”
“有三个呢,死一个不要紧。”宋砚瞥向另外怒目而视的两人,“留一个就够了。”
孟博瀚攥攥手心,竟也出了一层薄汗。
“不先审问审问?”
“几位大人先前能审的都审过了,我能问出什么新花样。”
孟博瀚悄然打量着宋砚,难以相信这些话是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怎么和他听到的传闻一点都不一样……
第3章
小吏见孟博瀚没有阻拦的意思,招手示意另外几人上前,把那名囚犯死死押跪在地,动弹不得。
囚犯怒目圆睁,嘴里不停咒骂,小吏甩了几个巴掌上去,钳起他的下巴逼迫他仰面张大嘴,承接舀来的那一勺勺滚烫铁水。
刑房里传来皮肉被烫熟的声响和那囚犯杀猪般撕心裂肺的嚎叫。但他没能嚎几声,因为很快就被烫毁了喉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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