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娇纵
作者:兜兜麽
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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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
2019-04-12
简介:
娇纵成性的公主远嫁和亲,陆晋奉命送嫁,初次见面相互厌弃。
没想公主没嫁成,京城已大乱,小公主便成了将军甜蜜的累赘。
一个不小心,她便陪着他走完帝王霸业。
本文轻松逗比向,写的是糙汉子和娇娇女的故事,汉子极其糙,公主极其娇。
女主萌软型,虽然说“娇纵”但大部分是男主对女主的娇纵吧,不是她自己性格上的。
好吧,我承认,女主是个吃货。!
1 送嫁
玉庆十三年春,远离京师晋江,特尔特草原的风还夹杂着一丝寒意,黄昏的天与地是燃烧烈焰,自地平线一路烧到眼前。
顾云意被陆晋死死按在山石后头,胸膛贴着湿软的草地,远处杂乱的马蹄声似鼓槌接连敲在心间,她紧张得想哭,睁大了眼盯着一只黑漆漆小蚂蚁从舒展的草叶一路爬到陆晋带血的手背,小将军一样挺着肚子抬起头,眺望另一端手持弯道凶神恶煞的北元兵马。
少不得要叹一声,老天老天,她是来和亲嫁人,又不是领军来战,好好的在马车里生着气骂着娘、恨着御笔朱批将她送到老虎口中的太子爷,谁知一眨眼功夫连问一声是谁都来不及,便被个臭烘烘的老兵油子紧压在地,瑟瑟缩缩躲追兵。
听莺时骂过,这人也就是个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算个什么玩意儿?公主跟前耀武扬威。
现如今莺时亦下落不明。
她木呆呆地趴着,不敢说话不敢动,直到陆晋爬起来,啪一声折断了扎进肩胛的箭,只留半片破烂的尾撑在一片濡湿的血迹中间,从头至尾这人连眉毛也不皱一下,就像个没痛感的野人。
完事后也不搭理她,提着刀往山坡阳面走。云意来不及生气,一股脑爬起来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你去哪?”
陆晋径直往前走,头也不回。
云意着急,提着裙子往前追上两步,高声说:“你想清楚,丢了公主单你一个送嫁的人回去能有什么好下场?救了我只有好处,你不信?同为忠义王子孙,你大哥已请封世子,弟弟稳坐衙内,你却领一个可怜巴巴的千总镇日里泥地里翻滚,你放心,遇着本宫就是你的福气,西北找不到路子升迁,京城有的是机会,你要还喜欢打仗就去辽东去江北,京里有人,杀敌三百也敢报三万的功,抱着大树顺杆爬,千总、守备、参将、总兵一级一级往上跳,不到三十就是一品提督…………”
话太快步子迈不开,眼见他越走越远,云意急的满手心都是汗,“你爹不是总操心朝廷不给粮饷么?以为搭上个大太监冯宝就能讨着好处?得了吧,冯宝那人黑心又下作,吃了你们多少好处,两仪殿议事给你爹说过一句好话没有?倒不如换个人,司礼监老千岁又不止他一个,等我回了京城一封信就能让石阡开门迎你…………”
近处有马嘶鸣,陆晋终于回过头来看她一眼,颀长的身躯立在斜阳正前,挡住了血红惨淡的光,却给自己漆黑如墨的长衫镶出一道描金的边。远远有风来,吹开他鬓边散落的二三缕乱发,映着眼角一道老旧的疤,满身是天涯浪客的落拓不羁。
左肩的伤还流着血,他歪嘴笑,琥珀色的眼珠子里流出一股坏得让人咬牙的劲儿来,牵过马来说:“殿下,微臣不过是来找马。”
她提着裙子,气鼓鼓地瞪着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要劝慰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忍了这口气。
通身油亮的蒙古马打着响鼻,陆晋勾着缰绳朝她一挑眉,“上马——”也没有尊卑先后,分明不将她万万人上的身份放在眼里,坤仪——单听封号就知尊贵,如不是今上病重太子作乱,怎么也轮不到她远嫁蒙古。
他搭手成她踏马凳,脚一蹬利落上马,月牙白的六幅裙沾了灰,小小一张脸却未染尘,蹙眉望着他,“咱们得赶紧回乌兰城去。”
陆晋显然有几分意外,牵着马优哉游哉往前走,“不去找肃王?阿尔斯楞这蠢货脑子不绕弯,不会再回头找一遍,公主大可放心。”
云意道:“百十来车嫁妆,分赃都来不及,哪有心思找人?再说了,哪有人逃命还手牵手等人齐了再开拔?将军逗我玩儿呢!”
“唔——臣……遵旨谢恩。”好话也说得不恭不敬,嘴里掉一根绿汪汪野草,没一点儿正经模样。
云意在马上烦得要挠墙,怎么就跟着这么个流氓地痞一样的人落了单,怪只怪阿尔斯楞见钱眼开,额日敦巴日愚蠢无用。
回想起来,去年冬天她最不该做的就是应诏奉旨去了趟东宫,遇上了色胆包天的额日敦巴日,她还记得初见时他木呆呆盯着她发傻,一转眼求到父皇跟前,恨不能当即领了她回特尔特草原。原本也没人理他,谁知开春给了太子机会,头一件事就把她打发远嫁,摇摇晃晃走了一个多月眼看就要交人,阿尔斯楞却打跑了额日敦巴日甩着鞭子就要抢,两队人马叽里咕噜乱骂一通,我草你妈,他沫沫信(你妈的),也不知谁起得头,一支乱箭射中了公主车架,这可好了,哗啦啦一下打起来,马乱冲人乱跑,她跌下马满脑子只想捞住个厉害人物不撒手,因此于千千万万人中捞中了身边那个啃草根歪嘴笑的痞子。
天黑沉沉压在头顶,陆晋说“走不了了”,找了个小土坡找一堆马粪生起火就开始脱衣裳。衣襟敞开全落在腰间,露出结识遒劲的上半身,小麦色的皮肤篝火中跳跃,每一寸肌理都蓄满力量,一整块后背密密实实都是纹身,看得人一颗星砰砰砰乱跳,喉咙里发干,又上火,晕乎乎想睡。
云意还未回过神来,便撞上陆晋含着笑的眼睛,仿佛在笑她恬不知耻。她不认输,睁大了眼睛瞪回去,换来他一声嗤笑,令耳根子通红,急匆匆回过头看身前无聊又无趣的夜空。
哼,一身腱子肉。
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雪亮匕首,放在篝火上烧得通红滚烫。皮囊里一壶酒,喝一口,倒一半在伤口,继而持刀割肉,挑破伤口,牙根咬碎,翘出带着倒钩的箭簇,连带着牵扯出一块糜烂的血肉,看得人心惊胆战。他自己却只闷头做事,自始至终除了满头汗,只留下一声闷哼,带着刮骨割肉的痛诉予人听。
云意在一旁看得眼通红,双手捏紧了裙边,小声说:“我帮你…………”
原以为他没听清,等过半晌,终于等到他喘过了这口气,好半天才能从锥心透骨的疼痛里抽出空来搭理她一句,“劳公主再将匕首烧热。”
自己捏着带血的锋刃,手柄递到她掌心,她稳稳握住了,烧热了匕首挪到他身边来。陆晋说:“我手上没力,把刀按在伤口上,烧熟了止血。”
她亲眼目睹了刮骨割肉,又要来试验滚刀烧肉,他明明已经虚弱得喘不上气来,还能勾一勾嘴角露出个不正经的笑,冲着她没大没小,“公主再不赶快,臣就要流光血成干尸了,等一等惹来饿狼一群,臣一个人可不够吃。”
“要死了还那么多话!”
“劳公主看着点儿,别才挖出箭又让殿下拿匕首戳个血窟窿。”
“闭嘴!”云意一闭眼,滚烫的刀背就贴上冒血的伤口,耳边是“兹兹”烤肉声。分明听见他嘶嘶吸着凉气,缓过神来就一嘴脏话,“操他娘的,真他*妈要命。”
“行了行了!”陆晋一伸手推开她,拧着眉毛说,“再捂着半个手臂都要给你烧透。”
云意跌坐在一旁,直愣愣看着地面,一头一脸的汗,老半天回不过神来,受苦的不是她,受惊却也不好收拾。她这一辈子十六年养在深宫,虽得父兄疼宠,出入两仪殿横行乾元宫,所见男子莫不是儒雅守礼进退有度,哪里像眼前这个茹毛饮血自啖其肉的蛮人,旷古绝今。
委屈极了,要哭又忍住,一把抢过匕首来划破了裙底内衬,雪白的布条扔到陆晋头上,恨恨道:“用我的,你那破衣服早沾了马粪!”再瞪眼,“敢说出去一个字,立时就将你拖出去斩了!”
陆晋便扔了自己那块破布,上好的雪锻缠在肩上,顺势透了血,“搭把手——”这就是喊她,连个称谓都没有,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她气冲冲听他话,埋头干活,末了还嫌不牢靠,再多撕一片扎紧,系出个漂亮的结。
陆晋看着她,笑笑不说话。
酒的醇香铺满地,鼻尖绕着一股生肉焦糊,云意不知怎的就脱了口,嘀咕说:“这味儿闻得人想吃烤全羊啊…………”
2 狼群
酒的醇香铺满地,鼻尖绕着一股生肉焦糊,云意不知怎的就脱了口,嘀咕说:“这味儿闻得人想吃烤全羊啊…………”
陆晋哂笑,“烤全羊没有,两脚羊(注)倒是有一只。”
云意疑惑,“两脚羊是什么玩意儿?竟还有两只脚的走地羊?好吃么?什么味儿好?红烧还是清蒸?”
陆晋斜斜瞄她一眼,并不答话,眼皮子底下藏着一股轻蔑,没想让云意琢磨出味儿来,瞪大了眼睛瞧他,暗地里磨牙。这倒让陆晋忍不住歪嘴笑,点亮他身后漆黑辽源的夜空与北来南去的风。
想来他多类其母,眉眼深邃,鼻梁高挺,翻来覆去找不出一丝中原人的温润,从内到外显露的都是游牧名族的狂野不羁。分明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笑,偏能让人咀嚼出一处撩拨的风情,可恨可恨,这人骨子里就是个老流氓。
他懒懒靠着小土坡,半躺着说话,“肉嫩皮鲜,生片了吃最好。”
云意望着他面前被晚风吹来荡去的一缕乱发,没来由的打了个寒噤,觉得这就是头草原里乱窜的野兽,前一句话说完,后一句就张开血盆大口要吃人。
胃空了,肚子饿得难受,她摸了摸香囊,只剩一只巴掌大的景泰蓝盒子,里头装着十二颗凝香丸,该是她喘不上气才拿来压一压的药丸,这一下饿得不行,也忍不住了,准备先吃一颗压压惊。
唔——不好吃,那就再吃一小颗…………
“你吃什么呢?”
“吃药啊!”云意回过头,手里头捏着的小白丸子半悬在口中,露出一段粉生生的小舌头,配着嫣红饱满的唇,又是个天真模样,勾得天上星星也酥半边。
陆晋看她这呆样,自己也未察觉便放柔了音调,问:“好吃吗?”
云意皱眉,“不好吃,又甜又涩的。”说完不好吃,又捏起一粒。
“不好吃还吃?”
“是啊,不好吃就少吃点儿。”
陆晋半撑着身子仰头看天,星星铺了满眼,姑娘傻得冒泡儿。都说她爷爷爱财二十年不理朝政,镇日里就知道在玉清殿里摆摊卖货,私库里的银子早上起来点一遍,晚上睡前还得看一眼才放心,滇缅开战国库里没银子大臣上书求皇上开私库,那胖子怎么也不肯,抱着钥匙大喊,没钱就加税!凭什么用朕的银子打你们的仗!敢情这天下不是他顾家的。至于她爹,当兵的都知道,一个雷厉风行的暴脾气山大王,说砍你就砍你,谁求情都没商量,辽东那块一年能换仨总兵,一个接一个地掉脑袋。再看看她这样儿,估计往后也是个大胖子。
可是姑娘长得可真俊啊…………
“今早不是才吃了糖蒸酥酪,怎么就饿了?”
云意这才想起来,那一盒子好吃的还是莺时逼着肖副将跑回乌兰城再快马加鞭捎过来,莺时一面伺候她吃,一面哭,“往后公主再想吃点儿好的都难了,这怎么就折腾人了?怎么就不能跑一回?一个副将算什么东西?能比殿下精贵?”
她咂咂嘴,仿佛在回味。
陆晋来了兴致,挑眉问:“三文钱一碗的东西就那么好吃?我看京城里多了去了,不见得多稀罕。”
云意给他一个“你懂什么你这个土鳖”的眼神,说起吃的来眼睛里都放着光,“水草不同风貌相异,产出来的奶自然也不同,又听说乌兰城的糖蒸酥酪用的是蒙古人的法子,有人说‘鲜新美味属北都,敢与佳人赛雪肤。饮罢相如烦渴解芒生齿颊润于酥。’自然是与宫里的做法大相径庭。总之粗有粗的做法,精有精的品格,各有千秋嘛。”
回头看,陆晋显然没能领会,狭长深陷的眼睛里写的都是“我天这姑娘病得不轻”。云意拧紧了眉毛,嘀咕一句,“乡巴佬——”
“骂谁呢?”
云意一下怂了,慌慌张张说:“没有啊,我可什么都没说,我吃药呢。”
“也对,是该吃点儿药。”显然带着笑,压低了憋着声笑她。
话过半晌,陆晋浑身发热,晕沉沉要睡。云意却似突然回过神来,咬牙道:“我怕你做什么?我可是堂堂坤仪公主,怕你这个乡巴佬?我怎么就那么没出息呢我。还有,什么你你我我的,没规没距!要叫我殿下!京城里什么样你怎么知道?你去过京城?奉谁的诏令?没听说过呀。”再吃一粒才把盒子收起来,喃喃说:“不给你吃,饿死你!”
陆晋笑,一双眼落着碎金似的光,转了话音,声息不稳,“话说回来,等回了乌兰城,公主心里可有章程?”出门遇劫,突生变故,又沦落到这个地步,事情传到京城,她的名声也基本完蛋,今上再偏心,也偏不过纲常伦理,天地教化。
云意答的理所当然,“还能怎么办,只当没出过乌兰城,再送我回京呗。”
陆晋习惯性地抬高眉峰,探寻道:“愿闻其详。”
“这次出关肃王带了多少人马,你们忠义王府又出了多少人?让人打得七零八落的不仅丢了嫁妆,连公主也没保住,说出去你不嫌丢人?索性说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此次出城只为试探,没想到他还真反了。至于我呢…………至始至终都呆在乌兰城内,哪儿都没去。只是遗憾不能为国效力,可惜可惜…………”
陆晋道:“此法难行,王爷不会答应。”
“仅凭你一面之词,何以为信?”
云意闻言侧过脸,眯着眼瞧他,得意道:“没有证据就现造,京城里…………我当家。再说了,眼红你忠义王府的人多着了,都不必我来开口,光透透风就有人上折子骂够你祖宗十八代。不过嘛…………到王爷面前晓以大义,还是要靠将军您呀。”
陆晋倒是不反驳,另说一句,“听闻有常有汉女殉节,你与我孤男寡女共处多时,就不怕…………”
“没人知道就不算失节,再说了,我能为那个挂脖子上吊么?死胖子还欠我个蒙古厨子呢,宫里头还有凤尾鱼翅、红梅珠香、佛手金卷等着我,我可一定得好好活着!”回过神来又皱起眉毛发火,“什么你你我我的,不是跟你说了按规矩你得称我一声殿下嘛?你这人究竟读没读过书,懂不懂礼啊。”
陆晋只管闭着眼睛养身,根本不搭理她。
她气着气着,一会也忘了自己气的是什么,迷迷糊糊裹着披风靠着小土坡睡了过去。梦里她捂着肚子找吃的,饿得抓耳挠腮。不知怎的手臂疼得厉害,一睁眼撞见一张英挺无双俊俏脸孔,愣了愣才想起来这是谁,刚想问“你这臭流氓是不是趁我睡觉掐我肉”就被他捂住嘴,发不出声来,听他刻意压低了嗓子说:“有狼——”
这块地方靠近内城,鲜有狼群出没,但人一倒霉便没道理可讲。草原里四处游窜觅食的狼群追着血腥味围拢过来,虽然只是五六只一小波,但已足够活撕了他俩。
抬眼望过去,四周围都是一双双绿油油的眼睛,黑暗里一点点靠近。就像是大冬天里一桶冰水从头浇到尾,心都凉透。她不敢多话,任由陆晋扶着哆哆嗦嗦站起来。他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着的木柴送到她手里,低声叮嘱,“等我一动,你就上马往南跑,一定要快,听明白了没有?”
他的战马其格其还在一旁打着响鼻与狼群对峙,是个临危不惧的好小伙儿。而云意忙不迭点头,不知怎的眼泪一串串下来,止也止不住,身后浑厚的声线忽而柔缓下来,宽慰道:“乌兰城内有一名吃叫栗粉糕,又酥又甜包你喜欢,就算是为了这个你也不能死。”这人真是厉害,一下抓住她命脉,一时间眼泪止住了,满脑子都是快跑,一定要撒丫子狂奔。
3 遇险
只剩下风声,似夜行的妖魔,要吓破你一颗颤颤巍巍哆哆嗦嗦的胆。云意脑子里跑马灯似的换画面,最清晰是城西落花胡同张大员外家藏宝贝的库房,末了又觉得自己庸俗至极,十几年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临死不是想吃就是想银子,没追求。好歹也想想王羲之的字李清照的词吴道子的山水赵孟頫的花鸟不是?
一闪神的功夫,就仿佛一头狼到了近前,贴着她后颈龇着牙喘气,吓得她登时汗毛倒竖,想回头又没胆扭脖子,一个“陆”字在嘴里转过一圈最终没能吐落出来,偏听见那声音从低喘变作威吓,像是狼群对峙,生死搏斗。她身侧就是陆晋,墨色对襟长衫沾了血显得越发深,只差融进身后苍茫无边的夜色里。
率先在前的头狼按兵不动,与云意一同盯着这只弓腰曲膝似狼又不似狼的怪物,黑夜里闪出同狼眼一样幽深犀利的光,饱满外凸的喉结稍稍一动,就是一声比狼嚎更瘆人的低吼,外围一两只年轻“猎手”都让他吓得不自觉后退。
陆晋与头狼对视,一瞬不瞬。
兴许就是一眨眼之间,一点点松懈,狼群就能扑上来咬断他咽喉。
云意听着看着,想着天兵天将立时就要来救她回城,忽然间发觉头狼稍稍往后退上一步,随即身后的三五只掉头往草原深处去,这头毛发灰白的狼仍盯上他许久,才不甘心地撤走。草原的另一边水草丰美,月下一声森冷嚎叫,听的人骨头都打颤。
一时间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土坡还是土坡,马粪还是马粪,手上的火把没顶上用处,三步远的马儿已经开始低头吃草——心大胃也大。
说起来,她也是饿得不行了。一回头吓个半死,这厮扮狗子扮上瘾,谢了幕还没出戏,一双眼盯紧她,琥珀色的眼瞳上飘一层绿油油的光,没焦距又能紧锁她,慢慢地一步两步向前逼近。
“你你想干嘛…………我跟你说啊,我可不好吃,我…………我身上都是膘!不饱肚!”这眼神她熟啊,就是胖子见了五花肉,满眼放光满嘴哈喇子。
他刚说什么来着,什么两脚羊生片了吃最好………………
她吓得一步步往后退,尖叫都憋在嗓子眼,怕又把狼群召回来。陆晋再上前一步,她与他贴得极尽,近得能感受到他鼻尖呼出的热气,滚烫像烧熟的水,两颊也红得怪异,云意瞪他的时候晃了神,琢磨起这人长得可真不赖,浓眉高鼻的,倒是不怎么像汉人。忽然间他便倒了,似一幢高墙轰然倒塌,因二人离得近,他倒下时干燥的嘴唇擦过她腮边,引来一点点酥又一点点莫名地疼,固然,她是没心思追究这些似有似无遐思的,一抬手捂住半张脸,就像是捂住个兹兹往外冒血的伤口,“老混蛋!”他二十四五,对她个十五六的小姑娘来说,确实是老了点儿。
骂完了又怂,伸长了脖子观察老半天,见他直直倒下去半点反应没有,才又憋出老大一口胆气往他身上轻轻踹上一脚,“迟早斩你一万次!”
等了许久这人也没反应,倒是其格其一个响鼻把她吓得跳脚,“干嘛……小畜生看什么看,我就踩他了,你能怎么着…………哎哎哎哎,别吃我头发,我不弄了,我不整你老主子行了吧…………”
费了老大劲才从其格其嘴里抢出自己一捧光滑油亮的长发,现都沾了口水,一股子腥味儿,“哼,什么人配什么马!”都不是好东西!
陆晋还是没动,她叹口气蹲下*身去推他一把,近了才知道,好家伙,这人烧得浑身滚烫,竟是半点意识没有。荒山野岭的,她也没办法给他找大夫,只能靠自己,“得,真治死了也不知是算你倒霉还是算我命背。”
一摸香囊,好在凝香丸还剩不少,生息丸一颗不差,一口气给他灌进去,再拿帕子沾了酒给他降温,他脸上有血又有泥,却也丝毫遮盖不了张狂疏放的轮廓,眉与眼相佐,配得刚刚好。想来人人都是泥塑,只不过女娲娘娘造他时,必定多几分偏爱。
云意静静打量他一会,蹙眉道:“宫里顶好的两位药都到你肚里了,你可得争口气,不然你死了,我都不分不清东南西北,怎么回去?”
心底里还是害怕,捡着离陆晋稍近的地方裹紧了披风躺下,回想起自己在宫里是如何如何讲究如何如何金贵,眼下还不是一样就地成眠,可见从来都是装腔作势借与旁人,骨子里就一个字——糙啊。
也不知道莺时几个逃出来没有,再想想,要是梦里能吃顿红烧肉就好了,还是油滋滋的东西饱肚子。
最终肉没吃上她便醒了,实在是睡不安稳,一睁眼遇上日出,太阳从天边点燃一窜烈焰,烧得半山通红。她爬起来,伸手去探陆晋额头,显然烧已经退了,只不过人还需缓一缓,又觉着他是铁打的身体耐摔耐打,恁大一个血窟窿,睡一觉就好。
还是同样一张脸,睡熟后倒成了一副乖模样。云意想起昨晚上的事来,心不平,手上捣鼓了火堆里黑灰往他脸上抹,小白脸抹成大锅灰。“谁让你轻薄本宫,赐你死罪!”两边脸各一个“斩”字,好气魄!
没想到又被其格其发现,咬住她发尾就当干草嚼。云意恨得咬牙,“你等着,要不是马肉不好吃,你以为你能活到今天…………撒嘴,又糊我一身臭口水!”
这厢吵吵闹闹,陆晋却睡到天光大亮才醒,头一件是握住腰间□□,腾身巡过四周,未能料到撞进一副山水诗画里,弯弯曲曲河川如玉带,粼粼波光耀眼,碧绿的是蔓延无边的草原,苍蓝是广阔无垠天空,无以言表的是河边垂目梳洗的美人,葱尖一样的指头穿过乌黑的发,她嘴角浅浅一抹笑,便将最最寡淡无味的黑白两色衬出酒醉微醺的恍然。侧耳听,她似乎哼着小曲在唱,“碧窗下画春愁,捞一笔,画一笔,想去岁光景。描不成,画不成,添惆怅…………”
然而分明是听不清的,只瞧见她红唇开阖,已醉了半生。何况她回眸来笑盈盈对住他,便教人挪不开眼,脱不了身。
云意实在乐得不行,看他脸上做一个“斩”又一个“斩”,好似大仇得报,痛快一回,将昨儿结的仇都忘个干净。
“喂——吃了神医两贴药,终于醒啦?”头发洗干净编成辫子盘高,就怕再让其格其乱啃。
陆晋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模样,没头没尾地问说:“太子真是个大胖子?”
“可不是么,起身走路都要一边一个太监驾着才挪得动,一条腿木桩子一样粗,一天恨不能能吃十八顿,袍子撑开来能当凉亭用。你说胖不胖?”
陆晋光听见那句一天十八顿,想了想说:“你们兄妹倒是挺像。”可惜了一张好脸,太他*妈能吃。
话到这,云意不自觉抬起脚尖轻轻踢他一下,撇撇嘴说:“我饿了…………”一双乌漆漆的眼亮得能滴出水来,倒让人想起咩咩叫的小黄羊,可怜又可爱。
可是没等陆晋出声,其格其已然横冲出来扯她头发,少不得要惹得她大喊,“陆晋,你倒是管管呀——”
他摸了摸这匹通身乌黑的蒙古马,笑笑说:“殿下见谅,其格其也饿得发慌。”
云意好不容易把辫子从马嘴里抢回来,气得两腮鼓鼓,活像只河豚,“你这马也忒好吃,从昨晚起一共啃了我三回,照这么下去我还没走回乌兰城呢,就让它啃成秃瓢了!改明儿我就红烧了它!看它还敢不敢跟我横!”
“末将倒是有个好法子。”
“你说——”
陆晋摸了摸下巴,饶有架势地说:“殿下不妨在发尾涂上马粪,其格其就是再饿,也不至于…………”
“陆晋!”
“末将在——”
她就知道,这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一开口什么殿下、末将,突然间讲起礼来绝对没一句好话,可怜她落难,什么都得忍着,憋了许久才憋出一句,“你等着!”
陆晋这厮忍着笑呢,惨白的一张脸还能装出个讨人厌的模样,“末将听候公主号令。”
她怄得,昨儿早上吃的糖蒸酥酪都要吐出来。
不行不行,还得憋回去,顾云意吃进肚里的东西哪有再吐出来的道理,再气也得忍着。
显然老天爷没拨出时间来让她在心里把陆晋剥皮上灶,远处忽然间传来急急马蹄声,云意远远看了一眼,光看见满身白花花毛子,一颗心瞬时沉到谷底,来的是蒙古兵,最不济就是阿尔斯楞同额日敦巴日的人马也好,最怕是西边来的,还没跟朝廷换印通交,亮身份死得更快。
只好憋着嘴问陆晋,“怎么办?”
陆晋只顾着看对方人马,冷冷回她一句,“跑不了了。”给她判了死刑。
心如死灰——
也就是喝口水的功夫,高头大马一列人讲他俩团团围住,为首的将领扎个小辫儿盯着她,只差将她身上烧出个窟窿,后头一群人赶着马在她身边来回绕,陆晋也僵着身子不说话,总不能还像昨晚似的让他扮老虎吓人吧,这群蒙古兵人壮马肥,就算真老虎在眼前也吓不跑,更何况陆晋还带着伤。
她想起来,每年开春两仪殿里内阁司礼监议事,总能提到蒙古人南下又抢了多少村子,拉走多少妇孺,汉族女人落到蒙古兵手里是什么下场,她多少知道些,如是普通人倒也能苟且偷生,然而她的身份……………
头上的吉祥如意簪尾部锋利,她没敢多想,只怕过了这一刻就没这个胆量,抬手拔下来就往喉咙里送,心想着,永别了,糖蒸酥酪!
4 归队
后颈受重击,云意无可避免地外头往下倒,落地前让陆晋长臂一伸勾住了腰,提包袱一样捞在手里。
后头有个瘦长脸的年轻人玩笑说:“巴音老哥,你特尔特草原的幽魂还是乌兰湖里的老鬼,才一见面就把小姑娘吓得抹脖子自杀。”
扎小辫的壮汉收紧了缰绳,抿紧嘴紧盯陆晋,恭恭敬敬喊一声:“二爷——”
陆晋点点头,算是应了。
“二爷给让谁赐了罪?怎么左一个斩又一个斩的,好大仇啊。”查干赶马上前,打量过歪在陆晋手里的顾云意道,“二爷从哪弄来个花朵似的美人,竟还能逃得过阿尔斯楞那个急色鬼?”
陆晋并不与他多话,拿袖子抹了把脸就当完事。其余人一并下马行礼,穿的都是齐颜卫独一份的甲胄,宽肩束腰牛皮靴子高头大马,再是个多么猥琐的人都能衬出凛凛威风,更何况这起子人一个个数过去一溜的大高个、高鼻梁、深眼廓,再有人扎个小辫儿多加个灰鼠皮子狐狸袄,也难怪云意将他们认成蒙古兵。只是没能料到,这姑娘平日里怂包似的,紧要关头真有几分胆气。
陆晋提着人,将她放回昨夜休息的篝火旁,扯了兜帽盖住她大半张脸,适才转过身来问,“阿尔斯楞过了乌兰湖没有?”
巴音道:“昨夜收到海东青飞回报信末,将即刻点齐人马出城,路上发现阿尔斯楞踪迹,未敢轻举妄动,由曲大人领一队人快马追去,末将寻二爷标记至此。”稍顿,试探道:“二爷身上可是有伤?”
“无妨,阿尔斯楞跑了多远?”
巴音考量答:“离此处不出二十里。”
“嗯——”陆晋皱眉不语,旁人不敢出声,老老实实等他发令。
末了等来他说:“查干——”
“到!”小伙子声亮音高,听完上将吩咐就要冲进敌营。
未料陆晋看着地上只露出一张小嘴的云意,嘴角挂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去抓只兔子。”
“啊?”简直不敢相信,他一身武艺抓野味儿?
人呆着,让巴音从后头狠狠踹上一脚,摔个屁墩才老实,屁颠颠去找兔子洞。
陆晋饮一口烈酒,人登时醒个彻底,问巴音:“肃王呢?”
“路上没遇着,多半已经回城。”
陆晋道:“天黑之前解决阿尔斯楞。”
“是——”
云意是让烤兔肉油滋滋的香气勾醒来,一睁眼就看见陆晋捏一块兔肉在她鼻尖勾她,兔肉往回收,她也仰着脖子往前追。
“想吃吗?”他当是逗小猫小狗。
“想…………嗯…………嬷嬷我脖子疼…………”姑娘没醒透,还当在宫里,对着奶嬷嬷撒娇,声音又软又糯,任谁也摆不出一副冷脸。
忽然间回过神来一个激灵指着陆晋道:“你打我!”回头一看,那群凶神恶煞的“蒙古兵”三三两两席地而坐,有的吃干粮,有的在…………烤兔子…………
这会子她倒有点闹不明白,拧着眉毛望向陆晋,满脸都是疑惑,小小声说:“他们怎么不抓你?你…………该不会是蒙古奸细吧?”想来便气,抬手给他一拳,“你卖了我呀!”看的查干一双眼珠子都要脱框。
陆晋根本是纵着她,也懒得理她,淡淡道:“公主多虑,你回头多看一眼,旗上刀上都有齐颜二字,乃末将治下骑兵营。”
云意抬眼望过去,这群人扎小辫的不少,但大都已随汉人风俗将束发剃须,配的也是汉军腰刀。齐颜卫她略有耳闻,听说是十三骑起家,数年间发展成西北一纵猛军,又是忠义王辖下,兵饷资帛并不经朝廷统一配发,如今看起来,更像是陆晋的私兵游勇。
“那你不早来禀我,害我险些死在自己手里!”
怎么说她都有理,陆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径自将兔肉包在一小块馕里,递到云意跟前,单刀直入,“吃不吃?”
她这会放下心,矫情起来,撇撇嘴道:“这什么玩意儿啊,硬得崩牙,我…………我只吃肉来着…………”不知怎的忽然间气弱,光喜欢吃肉,这不算毛病吧。
陆晋把东西塞进自己嘴里,对她只有三个字,“自己整。”
“什么叫自己整?本宫都快被你整死了!还让我自己整。陆晋,你等着,等我回宫…………”
陆晋回头,挑眉道:“等什么?等着看公主恩将仇报?”
“我…………我…………”她咬着下唇,气得炸毛又没胆子真跟陆晋叫板,眼眶说红就红,不知是真委屈还是做戏,恰时听见身旁一阵闷笑,查干一面片着兔肉一面笑她怂包,谁知她当即瞪回去,“看什么看,再看把你拖出去斩了!不许动!兔子都是我的!”
最后她一个人承包了剩下的大半只野兔,吃着查干片得薄薄的兔肉,斜眼看陆晋就着清水嚼干粮,也学他挑眉,哼,瞧见了吧,这就是得罪公主的下场,噎死你最好。
可怜怂到最后只能发动精神胜利法。
查干从没见过皇亲国戚,茶楼里私底下传闻听得多了,也对这个大胖子家族十分好奇,抽空就往她身上瞟。云意虽饿极,但吃相依旧慢吞吞,于查干而言,从没见过吃饭也吃得这样好看的人,保不齐又要多看两眼。
酒足饭饱,云意变得极好相处,心里头把查干当成石榴裙下又一人,忍不住朝陆晋看过去,眼神里杀他,“瞧见没有?你个土鳖乡巴佬,懂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可惜陆晋与巴音凑在一块低头看地图,嘴里头叽里咕噜讲的都是蒙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只好转过脸调戏查干,“你伺候得极好,待本宫回城,一定大大的赏你!”
查干问:“公主要赏什么?”愣头青,居然真问出口。
“赏你白银一千两。”吹牛皮么,她可是个中好手,都说是“回头就兑现”,光“回头”两个字就能拖上三五十年。
“好好好!”查干点头如捣蒜,没学过汉人那套欲拒还迎,只管腆着脸继续问,“那公主还能不能赏个官儿让小的做做?”
“好!就提拔你做五品千总,加授武略将军!”正好把陆晋的官职给顶了,哪个上司不喜欢狗腿子?回头就打发陆晋去挖矿,省得浪费他一身腱子肉。
“好好好,小的谢公主赐官。”乐得哈喇子都要淌一地,“还能给小的个美人不?”
“行啊。”云意从善如流,“给你个知书达理温柔可人的汉人媳妇儿。”
“好好好!”就差给她磕头。
查干美得不行,就觉着今儿遇上贵人捡着宝了,未来的日子那可是通天坦途,搞不好还能一路干到总兵都督,左手美人右手银子,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美梦做着呢,就瞧见大晴天里下冰雹,陆晋凉飕飕的话语飘过来,“忽悠完了?”
云意给他个大白眼,懒得答话。
“是时候启程,查干你领一队人继续向南护送公主回城,待拿下阿尔斯楞,咱们在城门外碰头。”
好不容易等着机会上战场,结果领一个伺候人的差事,查干虽有几分不情愿,但依旧老老实实领命。唯独只有云意不服,“不是说好了送我回城么?又去抓阿尔斯楞做什么?”万一你死了,谁给我作证?
陆晋反问道:“早知道阿尔斯楞有逆反之心,一打起来还丢了嫁妆不说,伺候公主的人也被抢得一个不剩,回头到了王府,能圆得过去?”
“现如今这么多人瞧见…………”单一个人乱说,她扯出来的弥天大谎便遮掩不成。
陆晋道:“我自己的人,自以我陆某项上人头担保,至于其他…………”言下之意是肃王与其他送嫁之人。
云意道:“你放心,我这哥哥从小怕事,太监都能欺负到他头上去,两三句话就能唬住,至于从京城来的宫人,来来回回舟车劳顿,还是让他们就地生息为好。”
“殿下英明。”
“我总觉着…………”她上前一步,仰着一张美好精致的脸,皱眉看着陆晋说,“你有阴谋…………不过我还是不跟着你去啦,行军打仗跑死马,我又没那个兴致去看你削人脑袋。早听说齐颜卫骁勇善战无敌于西北,将军可不要让本宫、让朝廷失望呀。”
“殿下放心,不该留的,必定一个不留。”这又与她打起了机锋。
云意深深看他一眼,踩上查干搭起的手腕,一个翻身跃上马背。回头看,草原依旧莽莽无边,急促的马蹄声震得地面颤动,陆晋一身黑衣跑在队前,似刀尖锋刃,利得瘆人。
她摸一摸头上那只戴了多年的吉祥如意簪,长长舒一口气,仿佛这一生生也是它,死也是它,波波折折都全然因它而起。
远远,听天空有雁鸣,排着长队飞过头顶,云意仰着头向上看,勾勾手说:“查干,你会猎雁子么?”
查干苦着一张脸,弯弓射箭,心想我还会抓羊羔子套山鸡打傻狍子,总不至于还没到城门口,这一大片草原就让你啃得寸草不生吧。
5 回城
查干一路祈祷,草原上的生灵千万绕着走,不然公主瞧见一根毛就能让他挖开一片地瞧瞧里头住了哪盘菜。人家是指哪儿打哪儿,她是指哪儿吃哪儿。偏这茫茫原野就没有她下不了肚的东西,兔肉有三做,烘烤水漂盐焗;山鸡剥皮拆骨,皮肉连着脂肪下锅煎香,渗出来的油正好炸酥了皮煎香了肉;大雁撕掰干净上香料果一层油纸再裹一层泥按在火堆底下烤,一开封那香味能直接飘到乌兰城里。也亏老狍子这人带锅带盐,能跟云意搭到一处,一个是后方指挥,一个是沙场实战,一拍即合。
至于抓山鸡射大雁掏兔子洞这类活儿,不出所料还是落到他头上,没跑儿。
云意乐颠颠吃着皮焦肉嫩的野山鸡,觉着这片在她看来“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也变得可爱起来,果然是有吃万事足。过后欣慰地看着老狍子,感慨道:“看来陆晋军中,也是卧虎藏龙的嘛,老狍子不错,是个人才!”
老狍子饶有架势地抱拳跪倒,大吼道:“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哎呀,还会成语。肝脑涂地用得好!不过我不爱吃猴脑来着,那东西咕滋咕滋冒泡怪吓人的…………”
不就做个饭,至于吗…………查干翻个白眼,很是不懂。后来想想,将军把老狍子这个万年火头兵留下来,深有其意啊。
这里飘香万里其乐融融,另一端血渗进乌兰湖,随碧玉川流向内城,前一刻忙着分赃庆祝的人已然身首异处,秃鹫寻着丝丝缕缕血腥味天空中盘旋,就等杀人者撤退,才要一拥而上抢光这顿美食。
生于草原,泯于草原,此地命运万物相同,人,并非例外。
陆晋的□□长而利,架在颤抖温热的脖颈间,贴着一寸急速跳动的脉,雪亮的刃映着西斜的光道出一场壮烈远去的大漠孤烟。他只问:“还有话说?”
阿尔斯楞面无血色,喉咙干得发痛,许久才找回原声,艰涩道:“今日死在大名鼎鼎的齐颜卫手里,也算值当。只不过…………”
“额日敦巴日是生是死?”
“我的好弟弟奔去冰天雪地的北方,生死只有天神知道。朝鲁,你抢走了公主,挖到了金矿,也惹上无穷无尽的麻烦…………”他突然间咧开嘴角,扯出一道极其诡谲的笑,“朝鲁,我的兄弟,愿天神保佑你。”
陆晋却道:“你的头颅将挂在我的马鞍上,你的女人与财宝将先给忠义王,而你的族人将成为奴隶,该祈求天神保佑的是你,阿尔斯楞——”刀锋闪过,身首异处,头颅上绣一双外凸的眼,还在惊诧世事多变,下一刻已死得干净利落。滚烫的鲜血溅出三尺高,吓得角落里的汉女惊呼一声,歪头晕了过去。
杀人的刀从来磨得锋利,没有丝毫犹豫。
日已偏西,广阔大地无处藏身。
陆晋将人马分作两队,吩咐巴音留下收拾人马财帛徐徐跟上,自领了一队人轻车简行,快马往南追。
最终找到查干并非因路上标记,而是锅里的山鸡肉实在太香。陆晋想,乌兰城外再没有人比顾云意能吃、会吃,大可说是哪里有吃的,哪里就有顾云意。因此碰面时看她的眼神也带了几分无奈,又想到阿尔斯楞临死前那一番突兀陈表,少不得多思,又思量着这人大约是个小麻烦不断的惹祸精,但大事或也没胆量去犯。
见着她,照例是老生常谈,“好吃吗?”
“那是当然,我琢磨出来的做法能不好吃?”云意酒足饭饱,就这查干水囊里的饮水净过手,才要抬头视线便撞上陆晋马鞍上的人头,正是眼突面白的阿尔斯楞,就像个夜里索命的鬼,锈了半边的铜像,让她才落了肚的山鸡肉手牵手往外冲,眼看就到嗓子眼,赶忙捂住嘴往后小跑几步,弯着腰呕了半晌,搜肠刮肚的酸水都吐出来。身边人碍着尊卑男女也不敢上前,只查干领了陆晋眼色,递了个水囊过去。
她算是完了,什么倒霉样都让陆晋看了个遍,一张脸惨白如纸,视线左右飘,再也不敢抬眼与他对视,说话也磕磕巴巴不清不楚,“回…………回城吗?”
“回——”
“夜深宵禁,哪…………哪个门进…………进啊?”
“西侧门。”
“我…………我的宫………宫人呢?”
“都在后头。”陆晋弯下腰,额前落下的乱发几乎要被风吹到她鼻尖,其格其动一下,他才向后退开半寸,依旧瞧着她,看她吓得手指哆嗦,兴味盎然,“公主结巴了?”
“你才——结巴…………”火烧一半,弱了。她翻身上马,尽量避开他,“驿馆里没留人,回城我也没地儿去。你得领我一块儿去王府,最好悄悄走,别让人知道。”
陆晋笑,“好,一定不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这人一定是老天爷派来整她的,一说话气得她脖子疼——
西侧门的守军见了他全然恭谨,头领称一声“二爷”,不问缘由开门迎他进去,齐颜卫往军营去,只留陆晋领着她撬开王府东侧小门,看门的下人睡眼惺忪,睁眼望了许久才认出来,磕磕巴巴道:“二…………二爷回来了…………”
“去,把二门的人叫醒。”门口只有黑漆漆一盏破灯笼,光从下往上,照得陆晋的脸,似地府索命的黑白无常,吓得人大冬天里出虚汗。他只管径直往前走,也不管身后跨个门槛都要两人扶的千金淑女,但云意总能找到乐子,这辈子从没踩过门槛,这会真站在他家门槛上过瘾,管它是不敬还是不吉呢,都算他陆家活该。
陆晋一回头,她还在门槛上玩儿呢,当即沉下脸来,皱了眉,低喝道:“下来!”
动作比脑子快,她当即乖乖跳下来小跑跟到他身后,嘴上仍说:“凶什么凶,一进门就好像鬼附身,王府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呀?”
陆晋头疼,这姑娘一时满世界冒傻气,一时又敏锐异常,内里究竟是什么模样,着实让人捉摸不透。
二门的人见了他,一个个吓得魂都飞走。也没人敢对他身后面生的姑娘多问一句,听他边走边问,“王爷歇着没有?”
下人回,“王爷在书房呢,似乎…………有贵客。”
云意想起来,这人似乎没有将忠义王称作“我爹”“父王”或者“那老不死的臭酒鬼”,人么,都有爱好,譬如说忠义王爱喝酒,顾云意爱吃,她皇爷爷爱钱,她爹喜欢梗着脖子打仗,什么和亲称臣纳贡,甭废话,直接干!打得西北辽东一片瓦都不剩,还要节衣缩食继续作战到底。
讲起来是很有骨气,但骨气这东西哪里能当饭吃。
毫无意外的,一旦脱离险境,骄娇二气立刻冒头,云意跟在他身后嘀咕,“有镜子没有?好歹让我瞧一眼现在什么模样。哎,不成不成,你得找几个丫鬟伺候我梳洗,换过衣裳才好去见忠义王,可惜一套换洗衣裳也没留下,可别拿了你们家哪位姑娘的旧衣裳,我这人从没有‘将就’过,哪怕是沾了旁人的味儿,那东西我也不要…………叫你们家当家大奶奶来回话,该制百十来套衣裳,不然这几日怎么熬得过去?伺候的丫鬟要整齐漂亮,长得不好看又到跟前当差,会丑到我…………”
陆晋听得不耐,停步回头,压低了身子凑近了,接了身边人一盏白灯笼提高来就照在她身侧,一双苍鹰似的眸子倒映她略显苍白的脸孔,眼神刀子一样来回刮她的厚脸皮。
云意不由得往后仰,撑着方才的气势说:“看什么看?小心别把眼珠子瞪出来!”
陆晋道:“公主应知,如是美人,即便荆钗布裙也教人见之忘俗,相反,沐猴而冠,终究是猴。”
云意只觉得胸口一股气乱钻,肺都要气炸,憋了老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你骂谁母猴子呢!你大胆,放肆,明儿就诛你九族!”
陆晋道:“不用等明日,就现下,忠义王府二百多口人没一个落下,公主想怎么诛就怎么诛。”
云意想,那哪成啊,西北是你陆家天下,天高皇帝远的,她一个落难公主能折腾出什么花样来,这人就是那话堵她,想把她活活气死了了事。
“你…………你想借刀杀人,想让本宫帮你解决了你哥你老弟,本宫才不上当呢!”开什么玩笑啊,本公主恩怨分明,要诛也只诛你陆晋一个。
陆晋嗤笑一声,转过身快步向彻夜通明的书房走去。
这人一进王府就像吃了一肚子火炮,变个恶狠狠凶巴巴讨债鬼。
越往里越是戒备,离书房还有老远一段路就让仆役拦下来,通报过后才让了行。一进门陆晋朝忠义王拱拱手,余下无言,倒是见了双眼通红泪痕未干的肃王,才恭敬一声,“末将陆晋,拜见肃王。”分明她不比肃王身份低,怎么对着她就怎么凶悍怎么来,真是见了鬼了。
忠义王不出意外是个五十上下的美须公,照例见了她是不必行礼的,但也起身来迎,比他儿子懂事得多。但她回想起来,忠义王似乎与朝廷关系不大好,早两年西北战乱,忠义王八百里加急上奏,声泪俱下,人困马乏难抵元军,恳请后撤三十里,她父皇阅后大怒,批复说打不赢你就死那儿,后撤你就全家都死那儿,你自己挑一个吧。
她觉着她爹给她埋了不少雷,难办啊…………
再看眼红红声哽咽的肃王,迎上这个作诗作画做胭脂的好哥哥,她是很有必要哭一哭的…………
怎么觉着父王赐字“肃”是反讽呢?总不至于对自己亲儿子也这么狠吧…………
“三哥…………”眼泪说来就来,声音颤得像寒风里最后一片叶,听得人心揪。
就连陆晋也有三分惊讶。
“三哥…………真是万幸,昨儿还在想,只怕妹妹今生今世都见不着三哥了…………”
“云妹妹…………”
“好哥哥…………”
“云妹妹受苦了…………”
“好在哥哥无事,妹妹到现下才能心安。”
陆晋有点儿累…………
5 自裁
两兄妹抱头痛哭一阵,守在门外的元大元二同事间打个呵欠证明双生子心有灵犀,忠义王陆占涛抬头熟梁上灰,陆晋垂目看桌角的痕,这俩人好不容易收声,肃王捶胸顿足悔不当初,“都怪哥哥没用,怎就扔下妹妹一个人逃了回来,若云妹妹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教哥哥如何有脸去见父亲!”
云意连忙拦住他,怕他真把自己捶吐血。早些年还在宫里的时候,他就曾经被五哥几句话哄得跑去吃石头,是个铁打的实诚人。话说回来,也不知道她亲哥在宫里怎么样了,要说玩心眼,五哥比那死胖子还差着一截。“哥哥快别这么说,若不是哥哥快马回城敬告王爷,只怕阿尔斯楞那贼子还要再追一步,若真奇袭到城下当如何?哥哥舍身为民,妹妹敬重还来不及,哪里会想其他。”吹牛皮拍马屁她自是个中好手,从小出入两仪殿,别的没学到,光从内阁几个老官油子手里学了一身拍马屁于无形、吹牛皮不怕顶天的功夫。
陆晋倒是想了些别的,昨晚生火时有个漂亮姑娘义愤填膺,“这算是哪门子的哥哥,一遇上贼匪撇下亲妹妹拍马就跑,一跑跑出三十里不带歇气。是不是个男人啊你说?亏我小时候还给他让过梨,父皇跟前帮他求过情,太傅手底下替他做过弊,简直忘恩负义、忘恩负义!”这气得,连说好几个忘恩负义,不过火光微弱,姑娘一身皮子白得晃眼。坦白说他跑过几万里草原,从没有见过她这样白晃晃的底子。
而眼下他还需承认,从特尔特草原到乌兰城,欺下媚上的大小贪官也好,狐假虎威的衙内差爷也罢,还真没一个能比顾云意更会忽悠。
这人若是生作男子,投身富贵人家,往后就是当朝第一大奸臣,若仍是在皇家,她那几个哥哥弟弟估摸着日子都不会好过。
姑娘这会子开始忽悠他爹,“云意此番落难,多亏陆将军仗义相救,原就常听父皇说起,王爷义胆忠肝乃国之肱骨,如今看来,真真是虎父无犬子。现如今无以为报,还请王爷受云意一拜…………”话是这么说,但陆占涛哪能真让她弯腰,自己不便扶他,便给了肃王眼色,在她曲膝前稳稳托住,沉声道:“公主言重,臣生受不起。”
正要说话,外头来人通报,王妃来了。
帘子后头进来个鹅蛋脸妇人,身上穿的是团花暗纹夹袄,下缀金丝织锦马面裙,同心髻里穿插着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及金镶玉海棠簪子,通身的贵气,保养得宜。乍看去比忠义王更年轻个□□岁。云意笑着颔首,就算相互拜见过,垂目是瞄到她手腕上的碧玺十八子手钏,可算这一身最值钱的物件,但恰巧她手上也有一只,上百年的古物,早已经养得红艳通透,即便是外行人,也只需瞧上一眼便知高下。
她不着痕迹地将手钏往袖中藏了藏,没办法,人在屋檐下嘛。
“车马劳顿,殿下怕是累极。蘅芜苑原是家中姑奶奶住着,虽空了许多年,但时常打理着,早几日换了陈设清理出来,虽说简单了点,但胜在清净,时辰不早,不若妾身先陪殿下歇息去。”亲亲热热的,陆占涛是当朝头一号的异姓王,他夫人笼络人的本事可也不小。
云意一副怯生生模样,娇娇应一句,“谢王妃娘娘,我这…………恐多有叨扰,劳您受累。”仿佛屋子里随意碰出个声响都能将她吓得晕过去,十足十是养在深闺不见世事的千金贵女。
王妃便顺势来牵了她的手,宽慰道:“人回来便什么都好,旁的事情总不能再让殿下忧心。”
言下之意是你们家王爷能配合我胡闹?云意心中一动,回头仍是一朵小娇花,望向肃王,泪眼迷离,“三哥…………”
肃王即刻道:“妹妹放心。”
你跑了一次你还有脸跑第二次么?我能给你撒手不管的机会?
最后一眼落在陆晋身上,因侧着光,她恶狠狠瞪他一眼,提醒他——记得啊,咱们说好的威逼利诱!
陆晋这才觉得,顾云意回魂了。
女人走了,剩下三个男人身份地位差太多没办法相互吹牛皮,只好谈正经事。
陆占涛摆出一张“为难啊我好为难”的脸,欲言又止,“这事,恐怕不好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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